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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见李暻之之前,沉晴颜认为,男女结为夫妻,不需要什么天长地久、海誓山盟的许诺,也不需要男女之间互怀爱意,或是喜欢的感情。
媒妁之言,父母之约。这两件东西,就足以将一个女人永远地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属物。
沉晴颜第一次成亲,是在她十一岁那年的春分。
虽还不到及笄,但现在这个世道,有些穷苦人家的女孩子六七岁就已经嫁了人。她一个十一岁的姑娘,和人成亲,到也不算见怪。
沉晴颜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姑娘,她父亲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好歹也是荆阳一个从九品的州史目。
沉晴颜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她自幼便是一副温婉贤淑的样子,连知府夫人见了都要夸上一句——“晴颜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可惜我家小子已经娶了妻,不然我定是要叫那小子去沉州史目的府上提亲的。”
沉晴颜从小就恪守妇道,将叁从四德牢记于心。
因此,她过的很好。
这个世界,女子就应该是她这样的,将温和、善良、恭敬、节制、忍让刻在骨子里,每一言一行都在遵守女子应有的品德。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所有的女子都应像她这般,遵守规则。
她五姐沉晴雪就是一个很好的、不遵守规则的反面例子。
沉晴颜六岁时,她的五姐沉晴雪就被父亲许给了当地的一个富商做妻。
那富商肥头大耳,满脸油腻,家中侍妾无数,实在是称不上良人。
沉晴雪不仅不从,还在临婚前,与她相互爱慕的一个书生一起私奔了。
沉父大怒,立即下令叫人将这二人抓回来。
这对逃命鸳鸯最终还是没能飞出荆阳,去往能够让两人安稳生活的桃源境。
具体是怎么抓回来的,沉晴颜并不知情。她只是知道,当五姐被父亲抓回来时,家中包括她在内的所有的女子,都被叫去了后花园。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正值夏季,后花园里的花开的很是艳丽,就像少女的脸一样,美丽又娇嫩。
沉晴雪被绑住了手脚,跪在众人面前。
她的脸完好无损,但身上都是伤,那是沉父一鞭一鞭抽出来的。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待抽累了,沉父便阴狠地盯着沉晴雪,像是在看什么有过血仇的仇敌一般。
“王家说了,他们不计较你跟人私奔,也不计较你失了身,只要你答应,他还愿意把你收做个妾。”沉父的语气高傲的就像是沉晴雪得了多大的恩惠一样:“你这般不检点、不自爱,日后是个体面人家都不会要你。那王永安是个心善大度的,还肯要你,你要是还有那么一点廉耻,现在就认错去王家当妾!”
“哈哈哈哈——”沉晴雪笑了,她嘴里的血因她带着疯意的笑容,化做飞沫喷到自己膝下跪着的青石砖上。
“还让我做妾?”沉晴雪恶狠狠地瞪着沉父,声音嘶哑的像是被钉在棺材里的活人在拼命挠着棺材板一样:“那王永安可真是个如你一般的大善人啊!”
“既然他心善,他为什么不退婚!为什么在我说过我不想嫁他的时候退婚!反而帮着你抓我!还杀死了萧郎!”沉晴雪大喊:“你们这群自诩善良大度的衣冠禽兽!”
沉晴颜只觉得这样的五姐很是陌生,在她的印象里,她的五姐沉晴雪,一直都是个温柔淑静的女子,连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
可现在的沉晴雪,倒是如索命的恶鬼一般可怖。
“住嘴!”沉父怒极,喝道:“寡廉鲜耻的东西!”
“你都有了婚约,还与那书生私奔成奸,你知道这有多丢脸吗!你知道荆阳里有多少人在笑话我们沉家吗!”
“你和那穷酸书生私奔时,有没有想过旁人嘴里,沉家该有多不堪!你有没有想过,往后你七妹妹都要被你连累的找不好夫家!”
“你还毫不悔过?你做错事了你知道吗!”
沉晴雪反斥道:“何为错!错在我与爱人心意相通,互表爱意吗!还是错我不愿与一个我讨厌的人成婚!”
“我没做错!错的是你们!是这天下!是这讲着廉耻道义,却把女子当成牲畜的规矩!”
“我沉家怎么会出你这般大孽不道的儿女!”沉父抬起胳膊,挥动长鞭,抽在沉晴雪身上,将沉晴雪抽倒在了地上。
沉父气的身子发抖:“既然你不知悔改,好把她给我推下去!推下去!”
沉父说完,两旁的家丁就压着沉晴雪,将她推下了湖。
后来的景象,沉晴颜记的不是很清楚。
她只记得那时湖水翻腾,家丁们拿着棍子把五姐压在水里,直到湖面归回寂静,才将没了声息的五姐从湖水中捞了出来。
从那以后,沉晴颜再也没去过自家的后花园。
她十一岁时,有媒人向沉府提亲。
提亲的是八品司务之子。
沉晴颜从没见过这位司务之子,对方也从来没见过她,只是因为对方家里觉得沉晴颜是荆阳官小姐中有名的淑女,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妻子、儿媳和母亲,于是就下了聘书,求娶沉晴颜。
沉父当然是答应了。
婚日定的很急,春节过了没几天沉晴颜就要嫁过去。
她听下人说,婚日之所以定的这般仓促,是因为那司务之子是个花心的,经常出入青楼妓馆,下面染了病,怎么也治不好,家里这才想给他娶个妻,冲冲喜。
只是,那又怎样呢。
既然婚已经定下,按照规矩,别说那司务之子得了病,就算那他现在两腿一蹬、没了,沉晴颜也得嫁过去,守一辈子寡。
她只是一个从九品官员的庶女,能嫁给正八品官的嫡子做正妻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又怎能期望,未来的丈夫是什么良缘佳偶呢。
大婚当日,身穿红色喜服的沉晴颜被喜轿送到了夫家,又在“新娘过门跨火烟,明年添财又添丁,孝敬公婆人不恼,家庭和睦万事兴”的声音中跨过了火盆,被迎进夫家,拜了天地、父母与彼此。
拜完堂,其余人都聚在前厅喝酒贺喜,只有沉晴颜安静地呆在婚房里,等待着新郎喝到尽兴,再来掀她的盖头,与她彻底结合为夫妻。
沉晴颜坐在床上,坐了将近一个时辰。
她安静的不像是一个活人,反倒是像一尊会浅浅呼吸的雕像。
房内光线昏暗,只有烛火摇曳,安静到有些诡异的沉晴颜配上这满屋的大红,竟有上那么几分恐怖的感觉。
屋外传来声响,是她那喝的醉醺醺的新郎被家丁搀扶着过来的声音。
从那充满醉意的声音来听,她的新郎绝对不是什么文雅有礼之人。
“吱呀——”房门被人推开,她那从未谋面的郎君骂骂咧咧地进了屋,身后守门的丫鬟和小厮见新郎往床边走,急忙忙将门带上了。
那人一靠近,一股酒气便扑面而来。
还未等沉晴颜皱眉,那人就一把将沉晴颜的盖头拽开,手上的动作很是粗暴。
沉晴颜头皮一疼,她满头都是出嫁用的珠冠金钗,盖头也不知道在哪只钗子上卡了一下,扯的她头皮发疼。
但沉晴颜还是忍住痛意,缓缓抬头对面前的人露出了一个很勉强、但却又很谄媚的微笑。
当新郎掀开盖头时,你一定要朝他笑,要表现出自己嫁给人家是多么开心幸福的事情。
这是出嫁前,家里的嬷嬷教她的。
可她实在是幸福不起来,即使面前人生的一副俊俏模样,不像她几个姐姐嫁的那些人似的不堪入目,但她还是很难受,有一种头疼到想要呕吐冲动。
不,你应该是幸福的。
沉晴颜在心中对自己说道:这是你的新郎,是你的夫君,未来你还要给他生产子嗣,是你孩子的父亲。
面前这人对沉晴颜没有丝毫的尊重,醉气熏熏的他失了清醒,把自己的新娘当成了青楼里的妓子,完全忘记了自己下面还烂着,满脑子都是放纵肉欲。
他亲上沉晴颜的脸,手也不老实的开始的摸上她那还未发育成熟的胸乳。
沉晴颜只觉得,被这人触碰到的每一处皮肤,都生起了鸡皮疙瘩。
沉晴颜头晕又头痛,她心中背着叁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既然已经嫁人了,那她就要听夫君的,夫君就是她的天,夫君就是她的命,她要从心底顺从自己的夫君。
而现在,她的夫君要她的身子,她必须得给。
沉晴颜被他推倒在柔软的床铺上。胸前一凉是她的新郎解开了她的衣裳。
沉晴颜闭上眼睛,藏与袖中的双手颤抖了起来。
她的新郎将她身上的衣服扒了个干干净净,没了衣服的阻隔,沉晴颜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正在被人抚摸。
嬷嬷们都说,男女行欢,是很快乐的事情。
可沉晴颜只感受到了痛苦和恶心。
她头痛欲裂,几乎不能清醒。
就在身上人即将进到她身体里的那一刻,沉晴颜却突然没了意识。
待她的脑内的痛感渐渐消失,沉晴颜才恢复了意识。
她的新郎躺在她身上,脖子上插着一支金钗。
温热的血自缓缓流到沉晴颜身上,那暖热的触感让沉晴颜身子猛地一震,她手上一松,那插在新郎脖子上的金钗就掉了下来。
沉晴颜慌张地将身上的尸体推开,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她杀了人。
她杀了自己的夫君。
待杀人后,她才想起,自己不知为何,在花轿上就偷偷拔了一根钗子藏在袖中。反正她整个头都盖着红盖头,没有人会发现她头上少了只金钗子。
很意外的,沉晴颜的心中完全没有恐惧、害怕等情绪,甚至连杀人后的愧疚和畏罪感,她也完全没有。
她镇定的有些可怕。
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在新婚之夜杀了自己的夫君,这事决不能让旁人知晓,不然她会被剥净衣物、游街示众然后在所有荆阳百姓的鄙夷和谩骂中沉塘的。
沉府也不可能回去了,先不说她杀的是八品司务之子,指不定连整个沉家都要遭罪,就说她回去,也只会落得个比她五姐更惨的下场。
左想右想,怎么都是个死。
于是沉晴颜明白,她一定要跑,而且在今晚就要跑!
现在所有人都在前厅吃席庆宴,恭贺新婚,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氛里,没有人会想到身为新娘的沉晴颜竟然胆敢杀死自己的丈夫。
人一多,就容易乱。
乱起来,她就有机会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