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十七)

挑蒜头练的?

怎么个练法?

我知道中台湾一带物產丰隆,大蒜也是其中大宗,跟穀子一样得烘乾或晒乾,蒜农装袋后得扛上扛下的送上货车搬进仓库,或是运到市场去大批小卖。

蒜头虽不像穀子有绒毛,可那气味啊,难道不嫌重又臭?

范源进一边脸贴着枕头,嘴皮动的幅度又小,我读不准。

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不想说就算了,偏生我从小就是好奇宝宝,对热衷的人事物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自然不肯轻易放他干休。

忍着背痛下床,我坐到另一边床沿拿手在他面前晃,看他刻意不睁眼不想搭理我,想摸他想得要死的手指便自作主张的偷摸他眉毛,玩起那两扇不算很长但很浓密的睫毛。

他抬起右手挥开我的手,还是不睁眼,上石膏的左手手指头微微动了动。

跟我说话,跟我说话,跟我说话。我拉过他右手,在他手心一笔一划慢慢写,四个字写过一回又一回,他小力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放任我,但也不愿睁眼看我,整个人感觉有些消沉。

自他被包扎好推进病房睡过十五个小时醒来后,他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虽然没有完全不理我,但还是看得出来,他在逃避我。

他在排斥我。

我很庆幸我是他老闆,我的观察告诉我他好像很重视这份工作……的薪水,否则他现在可能连跟我一个病房都不肯,更别说还会零星的跟我聊两句,应付应付我。

「挑、砖、头。」夸大嘴型,一字一顿的再说一次,眼皮还是闭着。

写了n次,总算理我了。

为什么?我继续写。

「我家的行业。」

建筑?

「我爸是工头。」

你去工地帮过忙?

「是。」

期间?

「有空就去。」

你很久没去了?

「……对。」连假日都陪我上免钱班,确实没空回家帮忙。

我越想越乐,又不好表现在面上,大拇指一下又一下地抚过他薄茧未褪尽的整个掌面,没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举动带着怜惜,含着眷恋。

他却感受到了,用力一抽,把我的乐趣给抽走了。

没戴助听器我不可能听得见自己的叹息,可在他又将脸转向另一边时,我真的将自己的叹气声听得一清二楚。

没他輒了,我无奈地想,忍着背痛我俯身将嘴贴在他耳边,开始以气声与他沟通。

(说话,说话,说话……)两个字,不停的repeat,我绝不承认我在讨饶。

直到现在,对于我跟他的第一次同床我还是认为我没错,坚定得一如神父于他的天父,乩童于他的神尊。

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宿命的搓合,他跟我,入局后,都没有逃开的机率。

他被我扰烦了,抬手用右掌抵住我的脸,将我推开。

我趁机抓紧他的手,将他的掌面贴着我的脸,微蹭。

他总算睁开眼,却是蕴满恼怒,我像被点了穴道,不由自主的停下一切动作。

「我要辞职。」他的表情有点冷,看我愣愣的好似没听懂,便加字再重覆:「我决定好了,我要辞职。」

「为、什……么?」他又要抽回他的手,我不让,在一起后据他说,当时我的眼神就跟许多残疾人士被嫌弃时的反应一样,用倔强的自尊掩着脆弱的悲伤。

我那时不知道他闭紧唇不再答,只是不想过度刺激我,还以为他现在这样肯定是不满意我的表现,想对我始乱终弃!

不能怪我当时胡思乱想,我难得喜欢一个人,对他还在性头、不、兴头上,一天多来讨他欢心讨不得的我不只一次试探他是否想起乱性的片段,他都拒绝回应,不肯回答。

我突然觉得很气愤,也很委屈。

跪在床下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不顾他戒备又惊讶的眼神,头一偏就将我的嘴凑上他的,执拗的忍受他右手推拒的力道,直到整个背筋都痛得抽搐了,我才退开。

顺推力跌坐在地的我暂时站不起来,不是因为背痛,而是心痛。

被心仪的人用鄙夷的眼神瞪着,谁能不心痛?

这是我跟他的初吻,结束在我父亲偕母亲开门进来的两分鐘前。

(十八)

直到三天后坐上飞机,出院前,范源进跟我仍是一个病房,却不再有独处的机会。

我跟范源进的护照都放公事包,他回头捱的背上那一刀总算捱得值得,让我俩有护照可以先押给医院,争取到及时的治疗与安顿。

他的公事包虽然被砍破了,放暗袋的护照倒还完整无缺。现在想想,我这辈子看我家境看我能考上第一学府就知道,我的时运一直都是中偏上的,他从被我碰过之后也跟着开始走运,连他自己都嫌弃的身体都有人当宝牵掛着爱护着,所以我有旺夫运这点是无庸置疑的,也就他不识货,还要抗拒还要考虑的,直蹉跎了不少光阴才答应跟我在一起。

刚到医院那时,范源进的意识还很清楚,进到急诊室护士一靠过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借电话问我家里号码,连络我家赶紧派人来处理善后。我本就想母亲来的机率最高,但领她来的不是大姊或姊夫而是父亲,这就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

父亲是家乡那个小地方的大红人,成天忙工作忙开会,忙应酬忙投资,忙着陪他外边的美妾,我在彰化大半年,他也才来看过我一回。

看他扶我上床,嘉奖恭敬回他话的范源进几句又被护士催去办住院缴欠费,回来又带着前来关心的驻日代表处官员,送走官员了又找商店买营养品买水果提了一大堆袋子进病房……略懂日语的父亲爱耍派头,这回竟意外的没带助理来跑腿,三天里所有要办的事都他干,我看着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好似嗅到一丝不寻常。

母亲对父亲一向敬而重之,这回赴日接我回家表情却格外的淡漠,每天差遣父亲的次数是我有生以来看过最频繁的,不拿正眼看他的态度也是我毕生仅见的。

双亲之间肯定出了大事,这事大到擅长隐忍的母亲都吞忍不下,有了这对怨偶夹在我与范源进之间我不得不分心,不得不与他保持应有的距离,所幸父亲的老花眼成了及时雨,将人暂时绑牢我身边。

事情是这样的,缴费回来父亲拿单据给范源进,要他帮忙确认医院收取的高额费用有没有多收,就这样解决了范源进的辞职问题。

因为母亲的不放心,我回台湾又被她留家当猪养了三天,直到祖母又孩子气的引走她的注意力,我才能重获自由销假上班。

回去后,我也不提,等不来范源进的辞职信,我比中了爱国奖劵还开心,只差没表现在脸上而已。

善心的范先生会不提,当然跟这份工作的薪水有直接关联,除了他想还我医药费,还有一群他故乡的孩子们,等着他每个月给吃饭钱。

1980年代,台湾的建筑业非常的景气,从业者就算只是个包工头都能赚不少钱。他家的家境没我家好,但也是贫穷山区的一方富豪,他需要薪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南投某家偏远国小的营养午餐费。

不想跟家里拿钱,想接父亲的担子父亲又不肯,范老爸只希望大学毕业的独子能去坐办公桌、当工作体面成天穿西装打领带的菁英,不欢迎他回去搞脏双手做土水。所以范源进只能离开伊甸找份薪水最高的正职,以时间换取金钱,完成他许给那家国小的小二孩子们长达四年的承诺。

当然彼时,我是不知道这些的,我只知道我每天早上看见他进办公室,就算他只是木着脸瞄我一眼,连丝笑容都吝于施捨,我都觉得身心安定。

他不在办公室,不敢躁进的我偶尔会去拎他椅背上的外套蒙脸闻一会,只消这样,被他冷待的委屈就会消散大半,我又有能量能对他笑得像太阳。

我已经被他的费洛蒙搞得不像我自己,可我却觉得甘之如飴。

是谁说恋爱中的人再精明都会变得像傻瓜的?这人值得当我的偶像,请知情者告诉我,我得去找偶像签个名,顺便吐吐苦水什么的,毕竟知音难寻啊。

原以为得滴水穿石,我要单恋很久很久,范源进才能接受我的心意。怎料到月老虽老,性子却还急得跟小伙子似的,没多久又将我跟他捆一起,拋上床。

(十九)

只不过,捆上我俩腰身的是救难队的绳索;被先后拋上的两张床,是直升机上的行军床。

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范源进左手的石膏才拆下三个多月,就在他驾车往返中横,同我一道去花莲与几户农家谈妥收购池上米的相关事宜并签下合约,在回程途经天祥附近的长春祠时,我们遇上了规模不小的山崩。

落石当时像超巨型的冰雹雨,一大片一半片的往路面砸,间隔只有几秒。我们的车被砸到的当下刚通过长春祠不久,离连基座都崩损的祠堂约二至三公里,双向道路离祠堂比较近一些的前前后后,都有几辆车被砸扁掩埋,跟那些被困在车里生死未卜的人们比起来,我们的损失很幸运的只有这辆被砸中后座与后车厢、车体结构整个走样的volvolcp2000。

「还有人活着,我们必须救人。」范源进与我先后踹开变形的车门,鑽出车子后他听见人类的呼号,马上很严肃的对我说。

我点头,没有异议,跟着他走向落石最集中的区域。

在下一次山体崩塌前的一小时四十分之间,利用从其他车后车厢拿出的简易工具当撬开石块、破坏车体的主要设备,他与我伙同另外四个热心人士齐心协力或抱或扛的共搬出七个生还者,五具遗体。

才把生还者全背到落石区外围,那些遗体还来不及移动,第二波规模较小但一样致命的巨石雨又来了。

走闪不及的六人全在崩塌范围内,转眼间两名善人便为义捨命,壮烈牺牲,另两名也受了伤。有护夫命的范源进拉我躲的位置是三颗巨石拱定的下方,数百年来这三尊石敢当彼此间已有最佳的默契,所以当这波落石停下后,那两位受伤的是由范源进与我一人背一个用衣服绑牢在背上,在会滑动的落石间或走或爬的送到三、四公里外那处集合地去的。

放下那两位后,范源进与我互相检视彼此的手脚,发现的擦伤无数,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一个眼神,我俩便肩并肩的在小碎石无比烙人的柏油路面一齐躺下,看见他闭起眼不再睁开我也决定放松四肢、休息一会,将引来空中救援的任务全权交给那几个还挥得动衣物的伤者们。

空中救援在二次坍方后的三个多小时才来,两辆直升机先后将生还者载送下山,我俩伤势不重可外伤看起来挺吓人,救难人员不敢掉以轻心,下了直升机继续用担架分别推我俩上救护车。

到了医院的急诊室,范源进又是一回标准的通知流程,这回家人来得很快,还一来来了五个,在他们抵达这家省立医院的半小时前,范源进总算被我最后的贴心一举彻底消融心防,答应与我交往。

日本与台湾的国情不同,台湾的医生有些口风没能做到跟日本的医生一样紧,所以我写张字条给急诊室的值班医生,要求他无论谁来问,他与护士们都必须对范源进的病歷一律保密,否则大家法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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