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他想不通对方找他何事，忍住心底的疑惑按了接听。
孟行舟在电话里问：“你在家里？”
“不然呢？”唐衍觉得他在问废话，不客气的呛声：“你大过年的在外面？”
“有空的话来趟医院吧。”孟行舟知道这人的脾气古怪，也不跟他一般见识。
医生嘛，时间久了自然磨炼出了一副好脾气，
听他提及医院，唐衍的眉心皱了皱，“什么事？”
“我刚才接到了值班护士的电话，说你母亲她……醒了。”
唐衍慵懒冷淡的目光在听闻他这句话后，顷刻间涌起了暗潮。
他强忍住心口波澜起伏的情绪，低低哑哑的嗓音从喉间溢出来，“什么时候醒的？”
“就在刚才……她现在情绪很激烈。”孟行舟语重心长的跟他说：“唐衍，她二十年前是因为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跳的楼，如今虽然醒了，但精神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往事又一幕幕从脑海中划过。
唐衍情不自禁的攥紧了手机，片刻后，低低道：“我知道了。”
萧晨星洗完澡，换了衣服从楼上下来。
她看到唐衍背对着她站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边，似乎很出神。
“小叔叔？”
一道细声细气、带着试探的唤传入耳中，唐衍混乱的思绪从回忆中剥离，转过身来。
萧晨星也在看着他，那双杏眼晶晶亮亮的，两人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有片刻的颤动。
这就是……心动？
萧晨星见他眸色深深的盯着自己，难免有些紧张，握紧小手问道：“你在想什么呀？”
“没什么。”他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有松动的迹象，使得脸部线条柔和了许多，“刚才接了个电话。”
她未作他想，顺势问下去，“什么电话呀？”
唐衍不冷不热的睨了她眼。
萧晨星立马反应过来是自己问多了，立马闭了嘴。
大过年的，他不想让她因为自己的态度而紧张，沉默后回了句：“孟行舟打来的电话，他找我有点事，我要临时出去趟，饭……”
唐衍顿了顿，觉得留她一个人吃饭不太好。
“小叔叔有事的话就先去忙吧，”萧晨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音，她知道他忙，是以不敢奢望太多，“我自己吃饭就好啦。”
反正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一个人过春节。
昨晚的除夕夜是跟他一起过的，她已经很知足了。
唐衍伫立着沉默片刻后，缓缓抬起手。
指尖穿过她的发丝，一副慵懒散漫的模样：“那你在家等我。”
这么多年来都没能好好陪她过个新年，本来以为今年有机会陪她一起吃饭了，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意外。
虽说谈不上歉疚，但他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萧晨星远比他想象中要懂事，细声细气的说了声“好”，乖巧的像只小鹌鹑。
唐衍又温柔的摸了摸她圆圆的后脑勺，确定她是真的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情绪，才拿起车钥匙离开了家。
到医院时是下午。
司机将车停在医院门口，然后下车，撑着伞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唐衍从车内出来，颀长的身体暴露在白茫茫的雪色中。
黑伞之下，那张五官分明的脸在雪色中格外动人，瞳色如墨，远看带着些许温润，近看却是一片凉薄。
他在原地驻足，抬头望向医院，目光里没有什么情绪。
黑色呢子大衣被肆虐的风雪吹起，有雪粒落上去，积起薄薄一层。
孟行舟出来接他，老远便看到了他的身影，快步走到医院门口，“你总算来了。”
唐衍跟着他一同往里走，“她现在情绪怎么样？”
“没有任何好转，甚至有加重的趋势，”孟行舟拢了拢身上的棉外套，被冻得直打哆嗦，“身体上的病症好治，但心病难医啊。”
唐衍“嗯”了声，语调平静，没什么起伏。
“她醒来后就一直神志不清，把病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又哭又闹，还……”孟行舟说到这，顿了顿。
“还什么？”
“还嚷嚷着，要杀了你父亲。”
唐衍冷静自持的听着孟行舟把话说完，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冷淡，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
后来孟行舟什么都没再说，他也什么都没再问，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了病房门口。
前者没有进去，停住了脚步，“你自己进去吧，看看能不能让她冷静下来。”
唐衍推开病房的门，举步往里走去。
里面响彻着女人的哭声，哀怨的、悲伤的，夹杂着无尽的痛苦。
他每往前走一步，脑子里有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就越深刻，脸色也就越白。
“唐鸿深？”
哭声停止，随之响起一道惊讶的女音。
唐衍的脚步顿了顿，抬头望向病床的位置。
坐在病床上的女人面容憔悴，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泛着病态的苍白，头发乱糟糟的，骨瘦如柴。
这是他的生母，曾被誉为青城第一美人的唐夫人，沈洁雅。
二十年前患上了精神病，从六楼一跃而下，此后便在这个地方躺到了现在。
唐衍想着那些年错综复杂的往事，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开口，声音低哑：“你醒了。”
“唐鸿深，你还有脸来见我！”沈洁雅拔高音调，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你竟然还敢来见我！”
她从床上跳下来，随手抄起枕头，狠狠砸向男人的脸。
孟行舟担心她又做出自残自伤的行为，撤掉了病房里面所有危险的东西，就连能用来打人的，也不过是这个枕头而已。
唐衍不躲不避，任由她像疯了般扑到自己身上。
“唐鸿深，你怎么还没死啊？”沈洁雅嘴上毫不留情，越说越难听，“你就该去死的，你就应该去死！”
原本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此时却因为愤恨而面目扭曲，狰狞可怖。
她一头长发乱糟糟的散在肩头，抱紧怀里的枕头，用尽全力的扑打着他。
唐衍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并未真正的醒过来。
“你该死，你该下地狱，你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唐鸿深，你一定会有报应的，一定！”
“唐逸死了，是吗？哈哈哈——这就是你的报应，你最疼爱的儿子死了，死在了你的前面！”
唐衍素来冷淡的面容在听她提及唐逸时，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波动。
“够了！”他打断她，语气里隐含怒意，“他是他，唐逸是唐逸，他做的事，跟唐逸没有关系。”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要有多么深的恨，才会从原本温柔婉约的模样一点点变得疯癫痴狂。
又是多么的绝望，才会义无反顾的丢下稚子，从六楼一跃而下。
唐衍知道她这些年来并不好过，所以他不恨她，他由她打骂，可在往年所有的恩怨中，他和唐逸是无辜的。
沈洁雅被他呵斥的愣了愣。
手里的枕头掉到地上，她恍惚了下，视线里的人突然又换了模样。
不是……不是唐鸿深……
“小、小衍？”沈洁雅不太确定的喊了声，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唐衍薄薄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直线，没有吭声。
“小衍，真的是你啊……”
她这下看清楚了，迈步上前，扶住唐衍的手臂，泪水肆无忌惮的从眼眶中滑落，滴在地上洇开透明色的潮湿痕迹。
“你刚清醒，身体还很虚弱，应该多躺着休息。”
唐衍声调寡淡的提醒，伫立在原地未动分毫。
沈洁雅心头酸胀，双手沿着他的手臂下滑，攥住了他的腕部，“你……你陪妈妈坐一会儿好吗，妈妈很想你。”
语气带着明显的哀求。
唐衍没有拒绝。
母子两人走到床边坐下，沈洁雅悲喜交加，又哭又笑，“我……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这话暗藏的意思不止一种，代表着往日那段谁都不愿提起的沉疴旧疾。
唐衍看到床边有医护人员送来的食物，用的是塑料餐盘，许是担心她把瓷碗摔破，又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沈洁雅握住他的手不肯松开，一开口，便泪如雨下，“妈妈知道，你还在怪我，对不起……”
终究是亲生母子。
看到她这个样子，唐衍心中并不好受。
“事情都过去了，”他说，用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语调：“记住那些只会让您痛苦，还是忘了的好。”
他可以不计较，但原谅也无从谈起。
毕竟要不是有那些因，也不会有后来的果。
“小衍……”沈洁雅嗫嚅着双唇，通红的眼睛里溢满惶恐不安，“是妈妈当初太自私了，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妈，我说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的事情，对也好，错也罢，他都不想再提。
沈洁雅心里五味杂陈，拉着他在病房里坐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慢慢恢复平静。
渐渐的，又有困意席卷上来，她靠在床头上睡了过去。
唐衍确认她睡熟了，才把她的身体轻轻放平到床上，然后起身离开了病房。
“小衍……对不起……你不要怪妈妈，不要恨妈妈……”
沈洁雅睡梦中喃喃低语，刚巧男人走到门口，听到这话时脚步顿了顿。
但也仅仅是停顿了下而已，他并没有再折返回来，而是关上门走了出去。
孟行舟在外面等着。
见他出来，迈步迎上去，“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已经睡下了，”唐衍面带疲倦，而后又叮嘱：“你安排人照顾好她，有什么突发情况及时给我打电话。”
“好，”孟行舟一口应下，看着对方冷淡的面色，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跟阿姨……心结解开了吗？”
“都二十多年了，解不解开还有意义吗？”
“唐衍，其实当年的事……也不全是她的错。”
“可所有事情的起因都源于她，不是吗？如果不是她出轨在先，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悲剧。”
他父亲不会急性心梗而死，唐逸不会坐那趟飞机，不会尸骨无存，萧晨星不会年幼丧父丧母，他更不必接手唐家的重担。
他知道，错不全在她，甚至她也是受害者。
所以他不恨，但也无法原谅。
孟行舟突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人都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去看待事情，而站在唐衍的角度，确实是沈洁雅犯错在先。
唐衍无心再与他争论这些，淡声道：“萧晨星还在家里等我，我先回去了。”
孟行舟点了点头，说好。
他站在原地，看着对方走进电梯，背影逐渐消失，心头翻涌出不知名的情愫。
出电梯后，唐衍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解开屏幕锁，看到是萧晨星给他发了两条微信消息。
第一条是张照片，拍的外面的皑皑雪景。
第二条是文字：小叔叔，你看，好大的雪啊！
唐衍走到住院部外面，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吹来，他顺手给她回了一句：外面冷，出去多穿点衣服。
回完后收起手机，大步走向医院门口。
司机等候多时，看到他暴露在风雪中的身影，连忙下车迎上去，撑着伞将他接回了车上。
回去的路上，唐衍感觉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难受极了。
他身体往后仰，调整成一个舒适的姿势，然后闭上眼睛。
沈洁雅哀戚痛苦的哭声犹在耳畔。
一如当年，她跳楼时坚定绝望的模样……
有些事，唐衍一直逼着自己去遗忘，不允许自己想起，可只要人活着，秘密埋葬的再深，也终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三十多年前的沈家，在青城也算盛极一时的名门望族。
唐逸母亲去世后，唐鸿深一直没有再娶，后来在一场酒会上一眼看上了沈洁雅。
沈父为了攀上唐鸿深这棵高枝，硬是拆散了自己女儿的恋情，将她送进了唐家的门。
唐衍自打有记忆起，这个家里面的温度就冷冰冰的。
他的父亲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也只有在他母亲面前会关怀备至，可他的母亲……却对他的父亲厌烦至极。
沈洁雅讨厌唐鸿深，连带着讨厌自己生下的儿子。
于她而言，那个男人与她的父母一样，都是毁了她一生的罪魁祸首。
唐衍唯一感受到的亲情，是唐逸给他的。
后者从不因他与自己同父异母而心存芥蒂，他将他当成亲弟弟，疼他、护他，对他没有分毫意见，给予了他冰冷的人生里唯一的一抹温暖。
他以为，这样微薄而又细腻的亲情会一直存续下去。
直到十一岁那年生日，唐鸿深和唐逸在国外出差，飞机因为天气而延误了行程，没能及时赶回来。
沈洁雅包下了一家高级酒店，第一次特意为他庆生。
那日的唐衍以为，自己在母亲心中，终于有了一丝位置。
可很快，他就知道了这个想法有多可笑。
生日宴结束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独自搭乘电梯去了楼上预定好的套房。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时，隐约听到隔壁的房间传来了女人的呻吟声，以及男人的粗喘声……
那时他还不懂这些，只是好奇的下了床，偷偷溜了过去。
隔壁房间的门没有关，虚掩着。
走廊里昏暗的光映到里面，透过门缝，他看到了床上赤裸纠缠的男女。
女人是他母亲，男人……
他没有看清楚是谁，但却知道，那不是他的父亲。
十一岁的小唐衍惊惶的望着那一幕，恍若掉进了冰窖。
原来沈洁雅所谓的为他庆生，只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出轨。
他没有揭穿他们，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蒙着被子哭了一夜。
后来沈家夫妇、也就是他的外公外婆无意间知道了这件事，生怕事情败露，想方设法的将那个男人赶出了青城。
那是沈洁雅的初恋。
与不爱之人十多年的同床共枕、孕育子嗣渐渐摧垮了她的心理防线，心上人又被赶走，她终日郁郁寡欢，最终精神出现了问题，一年后在病情发作时从六楼一跃而下。
没有摔死，却摔成了植物人，不知该说她幸运还是不幸。
唐鸿深被蒙在鼓里，又念及当初的逼婚，对她心存愧疚，细心妥帖的照顾了她六年。
如果所有的事情就此在这里停止，或许还不会造成后面那么糟糕的局面。
可六年后，那个被赶出青城的男人回来了。
他失无所失，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告诉了唐鸿深所有真相。
后者怒急攻心，突发心梗，抢救无效。
这个真相葬送的不只是唐鸿深的生命，还有唐逸夫妇。
怎么原谅呢？
唐衍想，他这一生恐怕都是无法原谅她的……
几分钟后，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他从不堪的往事中回过神，拿出手机看了眼。
还是萧晨星给他发的消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知道啦！你也要多穿点哦。
后面附带一个乖巧的表情包。
唐衍盯着与她的对话框，觉得灰蒙蒙的心脏里好像洒进去了一层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