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莲在花鸡门口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封信。
照常来说,花鸡的邮箱里很少有什么信件,除了邮差派送的报纸和牛奶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信箱表面的绿色油漆已经斑驳老化,四四方方的铜脚周围长满一圈密匝匝的杂草。绿色不断向上生长,最终彻底包围了锈掉的铁,使得那团铁块变成一棵郁郁葱葱的树,而那个顶端的邮箱,就相当于藏在树冠里的鸟笼。
每次有人想起来要给邮箱重涂一层油漆的时候,婶婶总会说,那个铁皮桶似的的高脚箱子在那里呆了很久了,从开店起就存在着,年龄跟墙上的藤蔓一样大,是个彻头彻尾的老人了。对于老人来讲,轻易移动可不是好事,所以,就这样让那个邮箱原封不动地待在那里好了。邮箱像个老人,说的一点也没错,不过不同的是,藤蔓植物是前一年留下来的种子新长出来的,而邮箱则年年如此,站在门口接受风吹雨淋,已经从内到外地腐败了。
不管婶婶说了多少话,莲都不想反驳婶婶,反正那个破破烂烂的邮箱对他的生活毫无影响。现在,他只关心那封信究竟是寄给谁的。
婶婶似乎没有特别的老友,优衣也说她不记得有必须寄信才能交流的熟人,秋山莲觉得那更不可能是给自己的。他又把信封翻过去倒过来地观察,找了许久,最后在角落里看见字很小的收件人的名字:城户真司。
“谁给我的?居然知道我住在哪里,但是我一直以来都把邮件填成公司地址啊……”
莲递给他的时候,真司的目光在信封的名字上扫来扫去,不禁碎碎念起来。
“谁知道呢,你看上去就是个健忘的笨蛋,说不定是自己填错了吧。”
“不可能吧,我才不是——欸,竟然是美穗给我的?”
最终在信封的内侧找到了寄信人的名字,真司不禁惊讶地说。
“原来是美穗吗?好久没见过她了,还真是怀念,上次和她一起去游乐园都过去很久了……”
他捏住信封的一角,朝下轻轻抖动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立刻从里面掉下来。真司将那张纸捡起来,拿在手上认真地看起来。明明只是一张笔墨稀疏的薄纸,却被真司翻得哗哗响。
“喂,怎么只有一半,这里才写到一半吧!没写完的信竟然也寄过来?这种态度太过分了!”
莲听见他夸张地说着,于是不耐烦地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
“这家伙的字迹还真是潦草,跟本人的外表看上去完全是两个样子啊。”真司努力辨认上面的字,忽然像发现宝藏一样,诧异地扯过莲的袖子,让他也来看,“美穗不像是会把写了一半的信稀里糊涂寄过来的人,说不定是我搞错了。莲,你看到另外几张信纸掉在哪里了吗?”
莲轻轻推开拽住他的手。
“我怎么知道,拿回来就是这样了。”
面对莲敷衍的态度,真司生气了。
“早知道不问你了,你也是不靠谱的家伙!”
无端被笨蛋责怪,莲虽然内心升起不高兴的情绪,但是也只好凑过去看。
“这里,还有这里,一看就是反复修改过的。你是笨蛋吗?没人会把写了一半的信寄给你。”莲指着信纸上几处痕迹明显的涂改,说,“城户,你应该感谢我吧?明明信还是我发现的……”
“哎呦——”
纸张哗啦啦地飞了起来,像一只扑簌着纯色翅膀的蝴蝶,在空中转了几圈之后,最终摇摇晃晃地落在地面。真司马上蹲下来捡起那张纸,然后继续趴在地板上找着其他不存在的信纸。他的心揪起来,恍惚间有种很痛苦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呢?美穗在信里说,期待下一次见面,那么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
“既然能把信寄过来,为什么不见一面呢?如果见面的话,想说什么都可以吧?”
莲盯着趴在地上的真司说。
“寄信来的意思难道不是不想见面吗?”
“才不是呢,她就是这种奇怪的人,因为想见我才会想到这样的方式吧。”真司摇了摇头,露出疑惑的表情,“反正,我现在就要去找她。”
真司推开拦在他面前的莲,从门口的衣架上扯过外衣,胡乱穿好之后,一路跑了出去。
他跑了很远,可能是三公里,也可能五公里,甚至更远的距离。明明只是闷着头向前冲,那条街道的路线也已经刻在他的脑海中了,但这条路好像永远看不见尽头。每经历过一次战斗,真司都会记住镜中镜外的一切,然后根据自己的记忆构建出现实中的地图。他确信过去走过的道路就是这条街道,可是,为什么这一次始终无法抵达尽头呢?
他在一处蓝色的铁制地标前气喘吁吁地停下,扶着膝盖大口呼气。
“就是这里吗?”
真司想起来,自己确实很久没来过了,不过,所谓的很久,其实也就是几个月以前。印象中的长时间,也只是因为骑士战争的愈演愈烈,让他自然而然产生了度日如年的错觉。在美穗失踪的这段时间里,又有数不清的骑士死去了,每当目睹一个人永远地离开,真司都要想起美穗,祈祷着想,或许没有死在他面前的美穗如今还坚韧地活着吧。
当初在附近的路口和美穗分别,美穗不让他送到离家更近的地方。真司问她的家到底住在哪里,估计这边离她住的出租屋也有一段距离。
真司走进附近一间出租房里,他凭直觉想,美穗说不定就在里面,绝对如此。他固执地朝着出租屋破烂的大门走去。此刻,房东正叼着烟斗靠在楼下的一架躺椅里,他抠着指缝中的泥垢,看见走过来的真司,立刻放下烟斗,站起身把粗糙的手往沾满油渍的旧格子衬衫上揩了揩烟灰,警觉地将人拦住询问。
“你是?”
“我是美穗的朋友。”真司解释道,他忍不住扶住楼梯的铁栏杆向屋子里张望,“她呢?她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你说那个女人呀?她啊,好久没回来了。”
“欸,搬走了吗……”
“雾岛小姐她,经常半夜才回来,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的。有一次我早上过来,推门就看见一地的血,吓得我差点就要报警了。问她怎么回事,她非说那是被野猫挠的伤口。什么样的野猫才能那样啊,她绝对有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多谢多谢、我明白了。”
真司张开嘴,又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最后把满肚的话忍住。他想替美穗辩解,美穗只不过是为实现梦想而战斗,才不是做什么特殊的工作。美穗辞掉掏耳店的工作,其实也是因为知道会有更好的机会去实现梦想,于是决心一心一意地当骑士了。
真司从出租公寓一路跑出来,他在附近的电线杆周围急切地寻找着和当时所看到的三色猫类似的东西,然而最终却一无所获。这时候,真司更坚信美穗其实是只怪物了,不声不响地偷走他的钱包,又莫名其妙地相互熟悉,最后像一阵烟似的,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就像行踪不定的猫一样。
忽然,听见微弱的猫叫声,真司激动地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跑过去,果然在街角发现一只灰猫。真司打量着街边肮脏胡同里那只电线杆下邋遢的灰猫,那只猫并不优雅,只有一只眼睛睁开了,坏死的另一只眼睛颓靡地闭合着,趴伏在下水道旁那条低洼的沟壑旁。
那绝不可能是美穗。真司沮丧地走开,又下意识地开始四处寻找镜子了。美穗说不定正在镜子里战斗,因为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屏障而和他擦肩而过。但是,这里又哪有镜子呢?废弃街区的玻璃橱窗早就被打碎了,目光透过墙壁的大窟窿可以直视室内破败的土墙,那面破败的墙面似乎下一刻就要轰然崩塌。
看着眼前废墟的残垣断壁,真司一瞬间想到了自己很久没有回去过的老家。美穗是不是把这里当作家了?
摇晃的残柱、黢黑的裂壁……现在这地方跟家乡毁于火灾的老宅逐渐重合起来了。那女人,其实是花梦。真司后悔自己得知真相的时间太晚了,现在希望拯救已经消失的人,绝无这种可能吧?他现在的思绪又和当时被莲告知事实时忐忑的心情合二为一了。
美穗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偷了他钱包的女人,还有,吃过他的红姜炒面和饭团还要默不作声地走掉的人。唐突地不辞而别,这就是她感谢恩人的方式吗?当然,真司打定主意,要帮美穗找回属于自己的世界。可是在替美穗找到世界之前,先要找到她本人啊。于是真司一路狂奔着,来到当初一起吃过饭的地方。
原来的那家饭店已经不见了,附近到处都是新建起来的商店,一模一样的门牌、千篇一律的霓虹灯闪着混乱的彩光,魔鬼般癫狂地迷乱了他的双眼。即使灯光这样热闹,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过往路人却屈指可数。
真司不禁张开嘴,用前排的牙齿摩挲着后排牙齿。牙齿撞击,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一瞬间,大阪烧、海苔碎,柴鱼片的香气仿佛凭空冒了出来,源源不断的香气袭击味蕾,窜上空荡荡的颅顶。真司回忆着美味的食物、打翻的海苔,还有美穗的那句“恋爱本来就是互相欺骗啊”。
他站在转角,抬起眼的瞬间,看见了商店里的天鹅。
真司隔着橱窗凝视那只展示在人前的标本。美丽可爱的天鹅引着长长的颈子,眼珠还保持着生前的鲜活,仿佛不经意间就要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它原本应该出现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接受游人欣赏的目光,而不是待在密闭玻璃容器的强烈照射灯下,从黑豆似的死气沉沉的眼中迸射出恐怖诡异的光芒。
那道细小的光芒放射出扎人的利刺,真司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目睹过一只天鹅的死亡。由于族群内部的争斗,濒死的天鹅无法同伴求助,只好倔强地抓住岸边原本留给人类的求生绳索。它刚刚褪下灰色的绒羽,还没有在更广袤的天空中扇动有力的翅膀,因此,不甘就这样平淡地死去。双蹼陷入湖泊中间泥泞的沼泽地里,被茂密的盘根错节的水草缠住,充满臃肿藻类的绿色池塘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夜叉鬼怪从深不见底的地狱里伸出利爪抓住了它。天鹅奋力挣扎,结果愈陷愈深,逐渐疲惫、脱力。僵硬的翅膀缓缓瘫软着铺开,凌乱的羽毛打着旋漂浮于湖面上,而后慢慢沉入湖心。
尽管目睹了死亡的全过程,真司却无能为力。他看见日光聚焦在湖面,凝聚成一个焦点,焦点又从天鹅垂死的眼中穿过,从内向外反射出不忿的精光。天鹅被太阳的光热炽烤、燔烧,好像在模拟护摩祭的场景,试图将生命最后的价值献给神明。
神圣的天鹅就这样死去了。根据传说,今生善良的人,转世就会成为一只金色的天鹅。
真司默默地低下头,合掌开始为天鹅祈祷。
或许,苟且地在同类相残的战斗中生存,不如在阳光下壮烈地死去。他希望美丽的天鹅来世不要重蹈过去是覆辙,不要成为家养的庸碌的动物,也不要成为体型弱小的鸟禽,更不要成为人类。继续去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天鹅吧,在碧蓝天空中翱翔,和同伴、伴侣幸福地生活下去。即使死去,也不要被可恶的商人买去制成剥皮的骨架,把鼓面一样肿胀的皮肤重新披在身上,然后摆在服装店的橱柜里,供来来往往的人围观,沾染奢靡的金钱的气味。
真司从商店出来,不知不觉走进公园。鞋带散开了,他抬起右脚去勾左脚的鞋带,结果右脚的鞋带也散开。真司烦躁地跺着脚,干脆脱掉鞋子摆在石阶上,光脚踏上公园的草地。草坪柔软温和的触感让他一瞬间想到了天鹅绒,这也是天鹅生活过的遗迹吗?或许,幼时所见的那只天鹅一直存在于他的周围,以一种窥探的视角保佑着他。
他摇了摇头,将纷繁的思绪从脑海中驱赶出去。真司抬起头,望见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对方隐藏在黑漆漆的树荫下。真司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真司下意识地就明白那是谁了。
“莲?”
对方没有转过脸,但他更加笃定了。真司又喊了几遍同居男人的名字。
“莲,莲?是你吗?”
树下的男人最后走了出来。真司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很晚了,还不回去吗?”秋山莲抖了抖黑色的风衣,夜幕的掩盖下,真司借着微弱的月光依旧看不透他的神情,只能通过声音辨别。真司听见他说:“快点回去吧,不然,优衣和婶婶会担心的。”
真司松了一口气。
“所以,她们叫你出来找我了,对吧?”
秋山莲没有否认,他迎着路灯的光走出阴影。真司能够看清他了,只见他疑惑地蹙起眉,目光紧盯着真司。
“城户,你要哭吗?”
真司踌躇着放下准备擦眼泪的手,掌心握拳,蹩脚地揪住衣角。他仰起头,试图让泪水流回到眼眶里。
“是露水啊,天上下的露水。我没哭,怎么可能会哭……”
说起露水,真司后悔为什么没把雨水作为借口。浓密的乌云遮住月亮和星星,他期待着从浓厚云层倾倒下来一场淋漓的暴雨,用倾盆的大雨冲刷一切尘世间的罪恶。
“莲。”真司一反常态地压着声音,用一种沉重的语调说,“没有遇见我的话,大家都会很幸福吧?”
“也许是真的吧,但战斗并不是你的错。”
“我再也不要走开了,你也不会。是吧,莲?……莲?”
莲假装没听见这句话。他陪着真司在草坪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二人肩并肩坐着,始终沉默不语。
次日早晨,真司醒来的时候,发现莲靠在床前睡着了。
“醒了?”莲问他。
“昨天晚上,是你带我回来的吧。”
莲没有回答他,不过真司立刻明白了。
“谢谢你啊,莲。”
面对感谢,莲缓缓移开目光。
“说起来,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去见那个人?”
“因为有过一些约定……啊也不算约定,大概是双方都默认的,总觉得会在什么地方再见面呢。非要说的话,或许是心灵感应。”
“真幼稚。”
“明明那封信就已经预示结果了。写信的人在寄出那封信之前,因为明白信永远无法完成,才做出提前寄出的决定。为什么现在才收到,恐怕也是出于某些我无从得知的原因。反正美穗是个好人啊,跟莲不一样的好人,我会想念她的……”
真司说着没有意义的胡话。把烦心的情绪倾泻完毕之后,穿好衣服,对莲说。
“你快起来,挡住我下床了。”
于是莲站了起来。
“啊,我的鞋……”
真司光着脚,在木地板上啪啪地跺着脚,声音好像打在鼓皮的边沿上那样沉闷。他焦急地对走到一边的莲催促道:“莲!你把我的鞋放到哪里去了?我知道的,你肯定拿回来了吧!”
秋山莲转过头看向他,指了指床边。
“就在床角下面。脑子不聪明就算了,难道你的眼睛也不好使吗?”
真司嘟起嘴,弯下腰捞过藏在床洞底下的鞋子。他一边系着鞋带,一边自言自语道。
“鞋带嘛,我早就我会系了,不需要别人帮忙。”
狭窄的卧室内,莲踱步走了几圈,然后走到窗边,哗的一声拉开窗帘,顺便把窗户也打开。冷嗖嗖的风灌了进来,真司不断地絮叨着,感受风吹在脸上,还有屋外街道上汽车鸣笛、树顶鸟群啼鸣的交响乐。他微微张口,上唇和下齿咬合在一起,发出咂咂的声音。真司不知自己是在和莲说话,还是说给自己听。
“但是,一定是这双鞋有问题吧,专门和我作对。”
真司一边说着,眼眶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逐渐打湿鞋面。
“我果然还是……还是……”
“城户,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来。”
真司慌忙地躲起来,不让他看见自己慌乱的一面。莲蹲下身按住他躲开的脚,握着真司纤细脚踝,塞进鞋子里。
“别乱动。”
他解开真司乱七八糟的鞋带,捋顺以后绕了两圈,重新打上一个整齐的结。
真司默许了。他吸了吸鼻子,抓住莲挡在自己身前的小臂。
“莲,任何时候都要记得回头啊。”真司低下头说,“会有人在等着你的。”
秋山莲默不作声地替他系好另一根鞋带。回头吗?莲想,明明这家伙总是习惯直愣愣地向前,身上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大概一时半会不会轻易改变吧,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分明不是他的错,还要傻气地归结到自己身上。
“这种话,笨蛋没资格说吧。”莲叹了一口气,顺手将自己的外套丢给他,“还冷吗?”
真司倒在床上,抱着莲的风衣摇摇头。莲难得温柔地把已经用温水濡湿过的毛巾递到他的手上。
“把眼泪擦干净。脸上的笑容呢?别哭丧着脸了,要是下楼被优衣看见,她会不高兴的。”
于是真司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再漫不经心地把毛巾丢开。
“知道了、知道了……”
真司抬头望窗外的云。正是午后阳光灿烂的时候,金色的流云堆垛成一排排阶梯状的云絮。真司数着那些云的数量,感觉自己好像在一层一层地向上攀登。他抬起手臂,用指尖模拟登山的路线,一阶一阶地往高处走,最后,来到了云端的最高层。在那里,云朵的形状仿佛一只天鹅。他想: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美穗一定变成了金色的天鹅,就像他现在所看见的这片绚丽的云彩一样。
注释:护摩,梵文hoa,指以火焚烧供品供奉神灵,从而祈求天神的护佑。
城户真司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那个姓“秋山”的同学,刚刚升上国中二年级,据说就已经混在道上了。他经常在上学时间逃课出去,,仿佛树冠上的鸟窝。真司柔软的口腔包裹着性器,舌根不时舔过顶端的小孔,头顶散乱的金发也随着动作一颤一颤。莲看着他起伏的头发低声喘着粗气,将阴茎塞得更深,然后捣乱似的又在真司头上胡乱揉了几下,把那头金色的头发揉得更乱了。
过了一会,莲终于发泄出来,浑浊的液体直直喷射在真司的脸上。真司剧烈地咳嗽着,抬手抹了把脸,趴在地上控诉道。
“要做就好好做,乱动我的头发干嘛啊!”
“我就是喜欢,不行吗?”
莲理直气壮地说道。真司爬起来抱住他的腰,仰头挤眉弄眼地数落他。
“脾气真臭啊,这个毛病你快点改掉吧,当心以后找不到女朋友……”
话未说完,真司就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因为他看见莲低头对他皱起眉头。
明明是被他欺负过的人,。
“如果没有骗人的话,这个印章就是给你的奖励。哥哥,你没有骗我吧?”
士翻过手背,看到一只红色的小熊,边上写着“最诚实的孩子”。士想,真幼稚,给他的报酬居然是这种无聊的东西吗?士无话可说,而女孩还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
“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什么优点。但是只有一样,就是我从来不说谎。老师也夸奖我,把这个送给我。就像这样——‘千代子,你做得非常好’。”
士安静地听她说。
“哥哥,虽然我向你请教了弹琴的事,但是说到诚实,你也要向我学习才对啊!然后,为了证明你再也不会撒谎,你应该跟我拉钩。”
士诧异道。
“还要拉钩吗?”
“是啊是啊。”
士犹豫着伸出小拇指,随后女孩轻笑着勾住他的指头,上下挥动几下。
“这样……就可以了?”士迟疑道。
“嗯嗯,这样就够了。”
士坐在琴凳上,望着女孩的小指抽离出去,她的笑声还弥漫在空气中。士记住了这个瞬间。
约定过后,二人走出木屋。出门的时候,士情不自禁地牵起了女孩的手,把她保护在身边。即使对妹妹也没有这样过,不是吗?士苦笑不已。
女孩突然说。
“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也就是说,还会再见面?”
“是啊是啊。我就住在这附近,过几天大概还能再见吧?”
士摇了摇头,想道:不,或许几天之后,这个世界就不再是当下的样子了。至于女孩,到时说不定就认不出他来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
“千代子!”
伴随着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笃笃声,一个女人迎面走了过来。
“千代子,找了你好久。”女人皱起眉头,警觉地注视着士,目光流连在女孩身上,“你在拍照吗?”
女孩胆怯地丢开士的手,走到女人身后去。
“那个大哥哥……他拍了很多。”
“抱歉,可以把我女儿的照片删掉吗?”女人竖起眉头,“还是说,你在偷拍我?”
“对不起,我刚才在拍花。”士指着自己的相机,说道,“不只是这些,还有太阳、天空——哦,还有蝴蝶。”
士主动把相机递过去展示给她看。
“今天拍了……一千零一张。”
看到士拍下的照片,女人疑惑道。
“这些照片完全是模糊的吧?”
士苦笑道。
“太抱歉了,这就是我的爱好。”
女人惊愕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拉起女孩转身离开了。
“离他远一点。拍了很多模糊的照片……真是个怪人!”
士望着她们越走越远的背影,不禁长叹一口气。而走出很远的距离之后,女孩突然间挣脱女人的手,一口气跑到士的身边。士蹲了下来,女孩趴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又急匆匆地跑回在远处等待她的女人那里,彻底消失在了士的视线中。
为什么要拍一千零一张呢?按照士一贯的追求完美的性格,拍到一百张,五百张、八百张……一千张到也不错,这正好是个能够显示他的实力的数字。可以掌控时空的他,拥有一台可以无限拍摄的相机不足为奇,追求完美的数字也是生活的一部分。那么,一千张之外,多出来的那一张呢?
士蹙起眉头,不安地围着眼前一棵高大的桦树踱步。想起来了,他一拍脑门,心想:哦,今天好像是继出神。
“到了你等的那个人回来的时候,记得要把心里话全部说出来哦。”
女孩临走前是这么悄悄告诉他的。
在沙发上躺着的时候,士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梦到海东像摆弄一个玩具一样摆弄他的手,在自己手背上盖下有小熊图案的印章,然后拿起他的手对着未干的图案哈气,说道:“是的是的,我们的士做得非常好,真是个乖孩子。”士也懒得理他,但是脑袋十分沉重,提不起精神反驳他。手背略感痒意。士睁开眼睛,发现是垂下的发尾扫到了鼻端。
士百无聊赖地起身,到壁炉边捡起火钳,拨了几下炭火,灰色的余烬像一座微型雪山,悄无声息间崩塌。殷红的岩浆仿佛蜿蜒的溪流,在燃烧的火堆中若隐若现,散发着灼热的气息。士倒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着壁炉那边传来碳粒噼里啪啦的响声,耳边一阵嗡鸣。士皱起眉头,用掌心捂住耳朵,世界安静了。然而,他似乎又听到了海东的声音。
“阿士,你又浪费碳火了吗?”
那家伙,尽管一直以来都在和士作对,但他替士精打细算的心却不是假的。不管怎么说,现下能够收留海东的地方也只有士这里了,为士考虑未来的事情,这也该在海东的责任范围之内吧?士决定对海东宽容一些,那个小偷……不对,现在应该叫全职仆人了,至少士心里给他的定位如此。海东事无巨细地照顾家里的生活,就算时常怀有怨言,但他总是最关心士的那个人。不过,士又因为想到他尖酸刻薄又不合时宜的玩笑,不愿再去想他的事。
“士每天无所事事,也该找点正经工作了。不然的话,下个月的碳火钱就交不起啦。”
“那你倒是少用点。”
“士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会害怕吗?”
“我早就习惯了。”
“不过,要是哪天士不在了,我会很困扰的。房子里晚上会闹鬼吗?”
“这种事情轮不到你来考虑吧。”
“我不考虑的话,士也想不到吧?离开我的士该怎么办,我也很好奇呢……
海东,又是他的声音……士头疼不已。他到底想怎么样呢?他是暂时离开,还是像夏蜜柑一样,永远不会回来了?士自我安慰道,早点习惯吧,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海东,他原本就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士也不能因为自己那点难以言说的心思,就把他拴在自己身边。
门矢士靠在沙发上,盖着薄被子,不知不觉睡着了。
士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时光,直到海东回来了,把他从噩梦中唤醒为止。士有意识地企图把那个一直在身边徘徊的身影从脑海中赶出去,可是,那道背影就像浸泡在显影液中的相片,随着照片上显色的人像越来越清晰,仿佛一只破茧而出的蓝闪蝶,轻轻扇动翅膀,引起他内心的细微震颤。
海东回来了吗?士想,如果他愿意回来的话,看在他们一起住了这么久的面子上,士这次决定原谅他。
“早上好,阿士。”
被熟悉的声音从睡梦中唤醒,士猛地坐起身。
“海东……”士揉了揉眉心,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哦,你回来了。”
海东就站在他的面前,身上系着围裙,甚至双手揽在士的肩上,露出一副温柔的笑容。士有点惊恐地盯着他。
“士想我了吗?竟然露出这种表情。”海东说。
士扭头,看了一眼他触碰自己的手。这一回,士并没有躲开。
“……没那回事。”士披上衣服,一边往屋子深处走,一边说。他侧目而视,发现屋内的壁炉已经调试到了最合适的程度,碳火的裂隙十分完美。士满意地点点头,同时,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一进客厅,看到桌上丰盛的饭菜,士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家伙,不知道又去哪里惹是生非。不过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士,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海东保持着让士有点害怕的微笑,细声细气地说。
“虽然士不说,但我都明白。我很高兴,阿士竟然会想念我。”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这个人好像不是我吧。你又认识什么人了?海贼?还是说,对方其实是个小偷二号?”
“阿士还是那么会开玩笑……”
士不想继续跟他拌嘴,于是说起正经事。
“说起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走了吗。”
“当然是……请稍等。”海东卖了个关子,钻进厨房,不多时从小小的厨房里端出一盘巨大无比的菜肴,摆在桌上,隆重地介绍给士,“——新鲜的海鳗。”
士瞬间瞪大了眼睛。
“该死啊,我看到鳗鱼就想起来被某个讨厌的家伙跟你绑在一起。是叫天道吗?那个只知道引起所有人注意的自大狂。”
“阿士,只是清蒸鳗鱼而已,你就知足吧。要是我想害你的话,今天就买海参回家了。”
“买了就买了,反正不能吃海参的又不是……喂!为什么还有胡萝卜?”
海东眯起眼睛笑着,用手背支起下巴,自然地在士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请房主尝尝新鲜的蔬菜。”海东看着士一边痛苦地咽下萝卜,一边摆弄自己的宝贝相机,“今年的房租也可以免了吧?去年也是啊,因为阿士是个大好人,我又可以白住一年了,就算是要我继续做饭做家务也完全没问题……”
“你想得美。”士咬了一口鱼肉,顿了一下。味道很满意,所以士的心情略好了一些,接着说:“明天吃什么?我想吃寿喜锅了。”
“嗯嗯,明天阿士和我一起去市场吧。要早点起来哦,否则的话,就买不到最好的食材了。”
“行了我当然知道了,你可真够婆婆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