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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凝固在了原地。在那快如永恒的瞬息里,他看着心爱的人倒下,看着战友的手消逝,看着她的面容消逝,他看着她消逝——那物什将周遭的一切碎为最细腻的齑粉,卷入力量的风暴里,连同女孩自己。

一缕碎发和几滴血落地。证明她存在过的痕迹,只剩这些了。

丹枫猛地从桌案上抬起头,灯火通明的内室驱散了迷惘,他喘着气,扶着额角站起来。

玉兆还在响个不停,批文的进度从四分之一掉到了十分之一,且还在减少。身上几处伤口也还在痛,甚至接近心口的一处伤直到现在还在隐约渗血。

他又一次梦到血、战场、残肢、断刃,看不清面容的士兵问他在哪里,镜流的剑指着他问为什么他还活着但是她死了。

他又一次梦到景元。梦到自己抱着他,却摸不到他的脉搏,听不到他的呼吸,血从他胳膊一直流到他手上,流到地上,流到他的尾巴上,像是一汪湖泊,冰冷而黏腻。

然后他听到怀里的青年在他耳边轻轻吹气,“丹枫哥,我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救救其他人呢?”

他听到自己几近呜咽地叫着他的名字,而景元的身躯突然一震,他抬头,看到剑尖透过景元的身体,又缓缓地抽出去。这时候景元身上又没了脏污,只有胸口血流如注。他慌乱地接住景元,用手按住伤口,法术吟诵了一遍又一遍。

接着又是白珩。狐女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见他没反应干脆一巴掌拍过来,然而那只手拍了个空——灵魂当然是不能触及实体的,但他分明听到白珩骂他软弱,骂他甚至没有勇气抬头。

他想反驳,然而在看到那截悬在半空的手臂以后所有话语都被他咽了回去,如同秤砣牵引着五脏六腑不断下坠,直到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他低头,看到自己胸前狰狞的破洞,而他的胸腔里,并没有任何东西在跳动。

最后是他亲卫的声音。

“丹枫大人,我死了吗?可是持明怎么会死?我不是应该蜕生结卵吗?”

丹枫抬手,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仍在吵闹玉兆。

蜕生、结卵。

他推开门,遥遥望向鳞渊境的方向。

“……建木。”

工造司依旧灯火通明,有人凑到他身边说了什么,丹枫没有去听。

应星的宿舍是黑的,他转头去了工坊,最后寻着声音在角落图纸堆里找到了应星。他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于梦魇中挣扎。

当年来到仙舟的孩子可曾预料到这些?他在心里问已不再年轻的工匠。预料到血、肉、残肢?预料到目睹下属、战友、爱人惨死在自己眼前?还要告诉自己他们死的光荣?

他们该去死吗?

应星再一次以为自己溺死在了血里。

他呛咳着睁开眼睛,摸索着找自己的剑,然后被什么东西按住了手臂。

是龙的尾巴。

是丹枫。

他忽然笑出了声,边笑边咳边继续笑。

“你想通了?”

<i>「倏忽死了…我们赢了,可还能再赢几次?我们还要付出多少像这样的代价?」

「看看这建木,它依然还活着。只要建木矗立,怪物们…它们可以一遍遍卷土重来。仙舟人、狐人和持明对抗孽物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是啊,我们每个人都没什么特别的!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为这个牺牲,为那个去死…这全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就像她选择了救你和镜流…就像她选择了让更多人活下去!」</i>

丹枫不语。

战争,还有那些在战争中消失的生命,每个都和自己一样,是呼吸着的人。

他想起那些人的脸庞,疲倦地合上了眼,下定决心。

「如果有机会…我们也会选择让她,还有更多人活下去。——持明有自己的解救之道。我可以试试。」

他在下沉。

有什么东西缠着他下沉。

景元无意识地抖了一下,他睁开眼睛,有什么东西从床帐上掉了下去,发出一声脆响。

熟悉的影子映在床帐上。他想开口喊他的名字,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

那人顿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下意识想要凑过去,却动弹不得。

“我在,你睡吧。”

景元从齿缝间挤出一丝气音,费尽力气微微晃了晃脑袋。

那人好像终于懂了他的意思,小心地坐在他身侧,握住他的手,然后一个温热的,带着棱角的东西被塞进了他的手心。

景元努力睁开的眼睛被一只手温柔覆上。

有什么东西在他唇上轻触。

“……再睡一会儿,景元。”

于是他再度失去了意识。

一夜无梦。

是天光与嘈杂唤醒了他。门外是医女的声音,小声说他还没醒。

景元舔了舔嘴唇,想要移动手臂,这才有什么东西从他手心滑落。

是一片龙鳞。

边缘处还有暗红的血迹。

景元一瞬间如坠冰窟。他挣扎着撑起身体,视线不经意扫过桌面,然后定在了那里。

他看到自己更小一些的时候曾经一直戴在身上的红玉……的碎片,被捡起来放在桌上,小心地拼凑成型,只是裂痕清晰可见。

他愣在原地。

直到门外云骑的声音穿透门扉,直入耳膜:

“鳞渊境出事了!饮月君带着百冶一路杀到了建木,造出了一条奇怪的龙大肆破坏,连闭门静养的剑首大人都去了。现在只有景元大人能主持局面,必须叫醒……”

—拂晓·end—

suary:景元跟丹恒上车的故事,列车的车

又名《一生娶两个持明但都不领证犯法吗》《持明族娶亲需要几步——但他漏了最开始的一步,他娶亲的对象还没有答应要嫁给他》

——

丹恒又一次放下手中的书,叹了口气。

这次罗浮之行不仅没有解答他一星半点儿对于过去的困惑,反而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并不是没有下定过决心,只是事情的发展并不会根据他的想法而发生变化。他曾经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景元,在离开玉界门的那一刻,他曾经下定决心,要活下去,活出真正的自我,要忘掉那个再也不会相见的人,不再和罗浮产生一丝一毫的联系。

可惜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了罗浮,还是下了车。他到底没办法对发生在眼前的一切置之不理,不仅仅是因为三月七和星,不仅仅是星核与罗浮,景元也一样。刃的出现更像是导火索,纵然万般危险,说到底那家伙并不是到处滥杀的人,只是针对他一人而已。

他只是突然发现自己过去的决心比不过朋友的安全、景元的安全还有罗浮上的芸芸众生。他当然恨过,只是当恨没有一个具体的指向时,时间久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无名客教会了他很多,其中并不包括如何持久而激烈地恨。

如果罗浮只有阴影,就不会有身为无名客的丹恒。同样的,如果罗浮正义无霾,也不会有现在的他。只是感情上,他永远不会喜欢这个地方,毕竟他和罗浮没有其他任何感情上的联系——除了景元,只有景元。

如今他可以理智地看待当初,看待从来没有与任何活物建立过任何正面情感联系的自己。就算破壳时他已经拥有足以活下去的知识,然而他的一切正面情感都是由景元唤起的,在他还不能命名亲情友情爱情,无法准确区分喜怒哀惧的时候。

是景元让他接触到开心这种情绪,而开心了要笑。他可以因为牢房的黑暗而恐惧,可以因为被这种对待而怨恨。那些混乱的、不可名状的在他内心肆虐的东西都有有了名字,有了归处,有了出口。

因此他开始逐渐平静下来。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

说到底,他那时候的决心来自于身不由己,是被安排且还无反抗之力下的错觉,如果有得选,他定然不会就那么离开。

景元没有、也没想过给他抉择的余地——没有人能给笼中鸟描述天空是什么样的,出生起只拥有狭小空间的鸟不懂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只知道眼前自己仅有的那一点点东西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因此痛苦、挣扎,最后几乎是愤怒地想不过是个是非不分的地方,不过是个完全不在乎他感受的人,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留在列车可以说是完全由他自己做出的第一个决定。

亲手放飞笼中鸟的人,当然更希望它喜欢天空,即使它回来了,也还是觉得它会更喜欢天空,未必会对自己、对鸟笼有什么留恋。

景元想不到、也不希望他还在眷恋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他不是不明白,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人怎么可能会分不清楚自己是谁,只是他永远都接受不了景元会试图用那么拙劣的戏码试图让自己恨他,而自己也真的会那么上当。

甚至哪怕他想明白了,听到景元喊他“老朋友”也还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回嘴。更别说景元恨不得走两步就非要再提一次丹枫的时候,同样的戏演两遍,他真的是要被气疯。

不管是对熟人下属,还是三月和星这种陌生人,景元向来都是别人嘴里进退得当、知情识趣又体贴入微的代表,只除了对他。

甚至当他因为镜流和刃感到迷茫而出声询问时,景元给了他模棱两可的回答权作安抚以后,还不忘加一句“我想你也该离开了,丹恒。”

这种时候真由不得他相信景元说自己一路哄他是作为将军不得已而为之,要不是只有他能解开封印,景元个人怕不是早把他打包再次丢出去了。

只是这么想,景元在鳞渊境外的挽留他倒是看不懂了。明明一直要他离开的景元、明明确信他一定会离开的景元,怎么还会开口留他。

丹恒长出了一口气,决定出去换换心情。景元从来就不是个好懂的人,聪明还位高权重,想藏的一丝都不露出来,想让人看到的由不得人不上当。

丹恒出现在车厢的时候三月七和星正靠在一起咬耳朵,他不打算打扰女孩子们的兴致,于是捡了最门口的位置坐下。只有帕姆看到他,哒哒哒迈着步子跑了过来,问他还好吗,已经好几天没见他出来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自己现在的状态,总之是无病无痛,神志清醒,大抵算是一切都好。

“可是你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啊,丹恒老师。”

“我确实还在想一些事……”丹恒忽然回过神来,发现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对面,而三月七站在桌子旁边,把一颗糖放在了他手边。

“你已经想了好几天了,还没有想好吗?说出来咱们也好帮你参谋参谋呀。”

“想通了一些。没什么大事,说出来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并不会改变什么。你们回贝洛伯格如何,玩的开心吗?”

“咱们是挺开心的对吧,星?虽然遇到了一些意外…不过,丹恒你不要转移话题!本姑娘才不会被你就这么蒙骗过去。有些事情想不通把自己天天闷在房间里也不会想通的。再说咱们不是朋友吗?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看着你消沉咱们也不会开心呀。”三月说着剥开了糖果的包装纸,向丹恒递过去。

丹恒没有第一时间去接,然而三月七固执地举着糖,大有他不吃就要一直举下去的意思,他只好接过来,放进嘴里,“谢谢你,三月。”

星点了点头,“如果说出来是添麻烦,我们两个岂不是天天都要给大家添麻烦,你不会嫌弃我们太吵了吧?”

“丹恒也太过分了,竟然嫌弃咱们!怎么办我还去找太卜大人帮我,太卜大人不会也要嫌弃我了吧,但是又碍于面子不好说?”

虽然知道这两个活宝是在逗自己,丹恒还是感到有些不自在:“我…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

“哪里都可以。在罗浮那些天,咱们也听到不少了。难不成你还在纠结自己到底是谁?”

丹恒叹了口气:“不全是。”

这个问题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有答案了,只是被镜流和刃一通搅合,难免又有些混乱。

他这几天也曾反复询问自己。想来想去也只会想起来景元和他最后说的几句话。不是由别人决定他是谁,而是他想是谁。他是列车上的一名无名客,也是身负龙尊饮月君之力的持明,他可以不是无名客,也可以不是饮月君。

那么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继续列车上的日子,想要继续开拓,他也想要平复罗浮上只有他可解的风波。按理说这些已经算是全部达成了,可他还是如鲠在喉。

“我也说不上来,罗浮的困局已经解决,我的身份也不再是问题,我应当可以放下罗浮了,只是这么想的时候,我……”他停下来,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就算事情解决了,罗浮毕竟还是你出生的地方。”

“嗯嗯,那你到底是放不下罗浮哪里?好吃的还是好玩的?”

“那是你自己吧放不下金人巷吧!”星敲了敲三月。

“果然还是放不下什么人吧?咱们以前也想过,要是恢复记忆了必须离开列车,肯定会舍不得大家,不管是你还是杨叔、姬子姐姐还是列车长,只是想想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就会觉得好难过,虽然列车不是不可以回来,但还是不一样。”

看着越说越难过的三月,那个被压在心底的名字好像骤然挣脱了巨石,一路上浮,直至跃出水面。

…想见景元。

不是罗浮神策将军景元,只是那个陪着他一路走过爱恨悲欢的景元。

可是从头到尾,唯有来幽囚狱探望和流放自己这两件事景元没有站在将军的立场上,其他哪一件事不是为了罗浮。

丹恒有些难过地想,包括此次,若不是列车前来相助,若不是他临时决定下车,在星核猎手预见的未来里,他不知道景元怎么会允许罗浮毁去一半。只是如果景元活着……但凡他活着……

接受再也看不到景元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他死是另一回事。

只是有什么用呢?景元在他们中间划的那条线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他不想见到我回去。”

“嗯?是谁?是…持明族的人吗?”星回忆了一遍那天去找白露以及后来进入鳞渊境的过程,完全记不起来丹恒有什么特殊的表现。

“难道是景元将军…?”三月七忽然一个激灵。

星跟着一拍大腿:“啊!怪不得那时候你跑那么快去接将军!但是将军怎么会不想见到你,明明他看到你可开心了。反倒是你,我们还以为你对将军有意见呢,对他爱答不理的。甚至那次在将军他奇兵突降来救白露咱几个,你看上去也不高兴。”

“我没有不理他,也没有因为他过来不高兴。我只是,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丹恒抬起头,看见对面两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闪着八卦的光,他顿了顿,明白这俩人恐怕不打听清楚是不会罢休了。

三月七可以坦荡地和他们分享一切,他也没什么一定不能说的,他只是以前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也不知道怎么去说。

丹恒简单讲了讲自己蜕生以后的情况和景元怎么送自己走的,在鳞渊境和她们汇合以前又发生了什么,最后总结:“是他在想方设法赶我走。他做好的决定,我的想法如何向来不重要。”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三月七偷偷拽了拽星,小声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剧情,很像咱们看过的…”

“凤求凤?”

“不是,另一篇。”

星愣了一下,忽然疯狂点头:“像,太像了。”她转过头来,对丹恒说,“将军恰恰是因为太在乎你了,才无论如何也要把你送走。而且你也并没有和他说过你的想法不是吗?你越是抗拒,他才越坚信要送你走,你要让他知道你并不是因为被欺骗才会下车,并不是因为被他要挟才决定帮忙的。”

“说不准是因为这是丹枫求而不得的东西。”原来自己还是在乎这个,丹恒想,无论景元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忍不住地想:如果没有丹枫呢?或者干脆如果是丹枫呢?景元会不顾他的意愿行事吗?

然而记忆又在提醒他,景元会的。看上去冷静理智和善体贴的神策将军景元,在面对丹枫的事情时向来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而丹枫和景元一样,自顾自地做着以为对对方好的事。

“丹恒,不是这样的。你说了他分得清不是吗?哪怕不是因为丹枫,将军他也总是个心软的人,你看看彦卿,如果是彦卿在那种处境,他也会想方设法送他离开。”

丹恒猛地抬起头。

“可不是嘛,将军虽然念旧,但也不是什么都一定和丹枫有关系。要我说你如果担心,就更该去找他了,让他好好看看你到底哪里和丹枫不一样。也让你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因为你和丹枫不一样就不喜欢你了。”

“我对将军可是非常有信心的,虽然他这么做不一定是因为爱情,但是既然你喜欢他就不要这么放弃!就像对彦卿一样,他要是想过就ooc了,这么多年没见,是时候让他意识到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孩子了,才好往下发展嘛!”

“咱们的小青龙已经是成熟又可靠的男人了呀!我们都会帮你追景元将军的!”

此时小青龙已经变成了粉龙,从耳尖红到脖子根。

“我没有要追他。”

“好好好,是是是。但是如果就这么走了,可就什么都不行啦!”

丹恒沉默了。三月七和星对视一眼,星旁边挪了挪,若有所思:“等下……如果丹恒放弃的话,是不是意味着我有机会啊?那可是能带着十层神君进战的景元将军!”

“他可是罗浮将军。”

“罗浮将军怎么了,咱们还是阿基维利的星穹列车呢,雅利洛六号的大守护者来过,公司的托帕小姐来过,他怎么就不能来?”

“对,将军怎么了,将军就不能辞职吗?符玄太卜可一心想当将军呢。”星行动力一流地拉起三月七,恨不能现在就传送到罗浮去。

“等下!”

三月七笑眯眯地看他:“星去试试又怎么了?景元将军长得好性格好,又聪明体贴的,想追他的人一定不少。你不说他怎么知道,说不定他正需要有人拉他一把呢?你不会指望他自己过来说,你们愿意带我一个吗?”

丹恒终于有时间把整句话补全:“不是,现在这个时间,罗浮已经是深夜了。”

是以列车正式出发的那日,他们一起回到了罗浮。三月七和星和景元打完招呼,。

“将军。”

景元微笑着应了一声,温和地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丹恒本来想说如果需要帮忙可以随时联系我,想说只要你好好告诉我我当然会听你的,想说我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结果所有的话在看到那双通透澄亮金瞳的时候全咽回了肚子里。

景元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丹恒低下头,想,就是知道他才能这么精准地采取对策。但是尽管如此景元让自己有了可以选择的余地,他想让景元也有的选。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绝灭大君已退,星核一事仙舟联盟自有对策,如今罗浮……”丹恒顿了顿,到底是说不出来罗浮可以没有景元。

然而景元果然猜的出来他想说什么:“我现在定然是不可能与你一道离开的。”

丹恒说不上自己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遗憾,他知道景元一定会拒绝自己。

只听那人话锋一转,“五年后如何?不仅仅是给我五年,也是给符玄和彦卿。只是到那时候列车怕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进罗浮,要找个随时可以跃迁走的地方。”他见丹恒仍然是睁大双眼,惊讶地盯紧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抬起右手握拳,在丹恒的肩膀处轻轻锤了一下,收回来的时候却被人轻轻握住了手腕。

景元也没在意,继续说:“即使传位给符卿,仙舟联盟也不可能任我来去自由。这七百多年,除了元帅和方壶的冱渊君,大抵是无人比我知晓更多联盟的秘辛。如果放我离开,且不说我主动泄密,倘若幻胧要报我毁她肉身之仇,我那时候又该如何抵挡?亦或再有丰饶令使降,又当如何?若我直接死了倒也简单,如果我活着成为了孽物的一员,想必即使是元帅也要头疼一阵子。

“所以要是我突然消失而列车正好停在罗浮,怕是列车上的诸位很难洗的请嫌疑,要成为被通缉的对象了。是以五年后,还望列车上的诸位好生照拂才是。”

“怎么还一副惊讶到说不出话来的样子?难道说其实你并不希望我会答应你?”景元歪头,替他找到了一个完美方案,“这也简单,只要五年后你不来便是了。”

丹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会来的。我也会保护你。”

景元终于满意了,“那就一言为定。”

他收回手背到身后,静静看着丹恒的背影。这么多年,他终于看到丹恒开始放下过去了——或许该说拿起也说不定,因为只有拿的起才能放的下。

他曾经看到无法改变的过去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着丹恒,他看着他挣扎痛苦,看着他为难自己试图找出原因试图改变一切,直到开始逃避一切。

可是世间种种本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他给不了丹恒答案,就像当年没人能告诉他为什么不朽星神会消失,为什么持明会陷入那样的困局,为什么龙尊不得不继承过去的记忆,为什么是丹枫,为什么偏偏是丹枫……又或者为什么最后会为了白珩闹成那个样子。

他可以往前看,但是他没办法代替丹恒往前看。所以如今他很高兴丹恒终于不再把丹枫放在眼前,丹恒如今有朋友、有师长,有人愿意挡在他身前也会有人被他护在身后。

脱离了幽囚狱的浅滩,驱散了旧日阴云,时光终于开始在丹恒身上留下痕迹。他会在无尽的开拓路上遇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明白在长生种漫长的一生里,没有什么监牢是永恒的,也没有什么人永远都在。

他不想做丹恒抬头仰望时的唯一。当丹恒拨开迷雾终于得见这浩瀚寰宇,他会看到星穹布满星空,哪怕耀眼如恒星也不过是星海中的一粟——只要丹恒肯把视线移开。

他相信丹恒总会明白这个道理。

对于阿基维利的无名客们来说,只有开拓才是永恒的。

三月七和星看到丹恒抓住景元手腕的时候很是激动了一番,自动快进到了小青龙用力一扯把白毛猫猫抱进怀里的场面。可惜丹恒也只是那么一握,很快松了手说了点什么,而后转身,向着她们走来。

三月七冲他挥了挥手,丹恒于是加快了脚步,直到她们面前才停下,他似乎犹豫了一瞬间,到底没有回头。在三月七和星的角度,明明确确看到景元目送丹恒离开,缓缓闭上眼睛,很轻很轻地勾了勾嘴角,然后转身离去。

三月七问他景元为什么不走。

“他当然放心不下罗浮。”

三月七和星当然对这个结论并不满意,她们逮着丹恒念叨了好半天,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说动他邀请景元,总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失败。

丹恒无奈,在二人的追问下一五一十地讲了清楚。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吧。”这是三月七。

“层层递进,逻辑严密。”这是星。

“你还没同意五年之后来接他呢,就已经稀里糊涂到承诺要保护他了。景元将军分明是也想同你一起走。”

“不,”丹恒抿了抿嘴唇,他了解景元,“他只是在等我放弃。”

“怎么会?”

“直觉。”

“那你不放弃不就好了。”

丹恒点点头,像是一个承诺:“我当然不会放弃。”

星叹了口气:“哎,最终还是这种结局吗?说好的太空轻喜剧呢。”

“不如还是采取最开始的计划,咱们敲晕了将军带着就跑。”

“可是……咱们谁能把将军敲晕呢?”两个人一齐看向丹恒。

丹恒有些无奈:“景元是令使,认真起来列车上所有的人加起来都很难是他的对手。”

三月七叹了口气,星也跟着再次叹气,反而丹恒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他已经答应了,无论如何只是五年而已,我等得起。”

“不是……丹恒,你有没有觉得……”三月七语气飘忽。

“这fg立的,太不详了?”

“嗯?”

“你整理智库应该多多少少也看多一些外星文学吧?通常等几年以后就做什么事,等什么完了就怎么样这种话,都实现不了。”

“将军他可是要上战场的呀。虽然据说战事没以前多了,但这次可是和绝灭大君结下梁子了,五年说长不长,可是万一……”

星一把捂住了三月七的嘴,示意她看丹恒的表情。

“那个,丹恒,你再攥着那个玉兆,我怕将军那边直接就能收到信号了。”

五年对于天人和持明都不是一个很长的时间。他在幽囚狱度过了不止十倍于这个时间,在星海中流浪的日子也远不止这个数。

他本以为区区五年并不会如何漫长,可是直到景元开始不加掩饰对他的疏远,从一开始到处找借口到后来天回一次消息,再到十天半月也不一定抽得出时间和他聊一聊,他终于开始感到坐立难安。

那些被压下去的隐忧逐渐浮出水面。正是因为五年并不长,他才没有在一开始警惕起来,只是想着到时候去接他就好了,有什么话可以到时候再说,有什么事可以到时候再分享。

直到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半年没有再和景元发过消息。因为反复斟酌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得不到回应也不想给他添麻烦,因为……习惯。

无论是在幽囚狱当中还是在宇宙中流浪的时候,他从来不习惯说很多话,哪怕登上列车也一样,偏偏在离开罗浮那短短的一个月里突然习惯了分享和表达。景元勾着他讲三月和星每天打打闹闹的活宝日常,勾着他讲旅途趣闻和新朋友,但是景元从不会讲自己,也不问他。

现在想想,当他为了能和景元多说一点而主动和那些不同星球的人攀谈的时候,景元怕不是在想他终于有了新朋友。当他为了能和景元讲清楚三月七和星又在干什么而主动走出智库加入游戏的时候,景元莫不是在欣慰他也终于像个年轻人了。

就好像一场野生动物放归实验似的。先减少饲养人员及工作人员与动物的接触,训练动物的野性,减少对人类的依赖,甚至人类刻意做一些危险动作吓唬动物,以训练动物的逃生等应急反应。

很多年前他的“饲养员”确认他有在“野外”活下去的能力,于是放心签了那一纸流放令。如今野放初步成功,实验对象还融入了新的族群,对于饲养员来说想是值得庆祝的成就。

接下来是不是该到观察野放动物求偶繁殖的环节了?丹恒忍不住想。

他有些挫败地仰倒在床上,然而就在后脑接触到柔软被褥的瞬间,丹恒猛地弹了起来,他浮在空中,注视着这个三年多以来自己一点一点填满的房间。

他并不清楚景元喜欢什么。

被流放前他从来没有机会去神策府瞧瞧,只是知道景元在外行军打仗多年,对外物并不如何在意,幽囚狱那种地方他也不过是撩一下衣摆就坐在他旁边。有时候困极了书读着读着就从手里掉下去,靠在墙上打瞌睡。倒是自己看不得他浅色的发丝染上脏污,用尾巴去揽他腰的时候刚一挨上景元就一个激灵惊醒了,讪笑着对他说抱歉。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为什么,现在面对那些记忆他只觉得想拖丹枫出来鞭尸的又多了一个。

直到后来景元被他和幻胧重伤,情急之下他一路将人抱了回去,进去的时候没来得及注意,倒是被符玄送客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无论内间还是外间,神策将军的卧房都更像是一个小型的神策府,散落的公文、简洁的陈设,桌子上还摆着一壶茶水并一只杯子没收拾,除此之外几乎看不出景元的痕迹,还不如他七百年前的房间有参考性。

虽然七百年前景元的房间也一言难尽就是了。应星那么些新奇的玩意被景元要走了不少,白珩也喜欢给他带东西,什么来自翁瓦克帝王贝的贝壳、阿丽万塔换境树的种子、约特伍德的百色矿石,零零碎碎都被景元摆在了柜子上。甚至还有整个衣柜白珩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的衣服,只可惜景元通常都穿云骑制服,那一柜衣服可能也就穿过几件。

三年前回到车上,他第一时间就找帕姆申请了一个房间,在三月七和星“你终于要从智库搬出来了啊”的调侃里小声反驳说不是自己要住,那两个人一同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哦~”,于是瓦尔特和姬子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说不清是记忆作祟还是某种龙类特有的本能,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房间已经快被他从各个星球收集来的各类特产、宝石淹没了。他只好添了新家具,花时间拆掉包装,分门别类的摆放好,结果被星吐槽像是什么陈列柜,哦,贝洛伯格历史文化博物馆。

然后那两个活宝展开了为期一天拯救直男审美活动,拉着他参观了她们的房间,顺便还征求了一下瓦尔特的意见也去参观了一下。中心思想:礼物可以送,但是房间是用来住人的。

于是丹恒被迫拥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房间。星严肃地交给他了第一个任务:寻找一张温暖舒适的床,配上蓬松的枕头和被褥。

丹恒想这有什么难的,拿出手机准备进行一个网上购物,被星死死按住。

“不能网购!这和直接宜家找个样板间一键下单有什么区别!”

“宜家?样板间?”

“不你什么都没有听见。重点是心意丹恒老师!你这么早开始准备不就是因为想亲手布置这个房间吗?如果随便一买景元能体会到你的用心吗?”

三月七在一边跟着点头。

星拉着他的他的手再接再厉:“丹恒老师你可能不知道,给一个人准备房间是最能贴近他日常生活的方式。你想想,景元将军会喜欢什么样的床?是柔软的,还是仙舟传统的那种硬榻。如果是软床的话他会不会在辛苦工作直到凌晨以后整个人扑进柔软的床铺,脸埋进枕头只漏出蓬松的头发,像只白色大猫一样蹭……咳,咳咳三月你干……”

星险些被三月七适时的一戳戳到岔气,然后在三月七的目光里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大概好像说出了一些暴露xp的话来,于是清了清嗓子,在丹恒“你在说什么”的眼神里总结:“这只是一个例子,你需要根据以往的经历来判断景元的喜好。就算他不会真的像我一样喜欢扑进床里,睡惯了软床再睡硬床也会浑身不舒服。你再想想将军平时喜欢做什么,喝茶遛鸟听戏逛街……”星又卡了一下。

“不是,我是说喝茶总不适合咱们这种桌子,什么风雅啊意趣啊全都没了。喝茶就适合布置一个罗浮传统的茶几,配上全套茶具,沏茶的壶也有讲究,时间越久用的越多的壶泡出来的茶越是醇香浓厚,这活就不必假手旁人了你说是吧丹恒老师?”

丹恒怎么想都觉得这俩人又在哄自己,这种感觉直到星拿出来三张打折券的时候到达了顶点。

不过他还是给自己添了个正经的床,后来隔壁也有了一张相似的床。

只是列车并不会每个星球都停泊,行走在星轨之间的时候除了整理智库他也并没有其他事情好做,干脆亲自跑去挑了一只青泥描彩盖碗壶,搭上六只汝釉莲瓣杯盏,每日泡起茶来。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跑去定了茶案,后来隔壁也有了类似但是又不完全一样的茶案。再后来隔壁多了一张柔软的地毯铺在茶案下面,而后是一盏木雕灯、一个大号的书桌。去年车窗前被加了一层毛茸茸的毯子,茶案也移了过去,旁边多了一个小车,放着象棋和围棋,最顶层有一组空白的相框。

他开始逐渐明白星的意思。填满这个房间的过程像是一点点用期待填满自己一样,他开始思考除了活下去的必需品以外的一切,他拥有一个像家一样的地方,拥有家人朋友,拥有期待的人和期待的事。

他渐渐不再做噩梦。

白珩不再只是一个名字,镜流不再只会提着剑狂笑,应星也不会重复着要他去死。甚至丹枫也不再要他守护建木,在某一次梦中,丹枫只是平静的伸出手,将一个首饰盒放进了他手里。

从此丹恒再也没有梦见过丹枫。

他觉得自己好像懂了景元想做什么,又好像没有懂。真的有人可以透过茫茫星海,透过这几年时间预见这一切吗?

丹恒走到窗前,向着列车航向右侧160度的方向望去。那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恒星的光亮。他斜倚着窗台一点点滑坐在地毯上,尾巴熟练地绕了两圈,将一边的白狮子玩偶卷了起来,连着尾巴一起抱在怀里。

神策将军景元是否会想到在几十亿光年以外,会有人固执地每天沏一壶茶,等着有人来喝?

与此同时,罗浮。

为了庆祝十年一度的乞巧节,地衡司早早定好了放假安排,组织了许多活动,狐人也早就备好了染甲与香桥会的材料,还未至华灯初上,长乐天已然热闹起来。

“将军你真的不去吗?”彦卿抱着剑,从景元身后走到前面,又从左边走到右边。

“他说不去就不去了?”符玄抱着胳膊睨了一眼彦卿,反问。

“符卿你别动呀,头发要乱了。”景元轻轻扯了扯少女的粉色发丝,把她的脑袋重新扶正,“都是小姑娘和小伙子们去玩的,我去做什么。今日原本人就多,我就不去给地衡司添麻烦了。你们两个结伴去不是正好,彦卿你到时候帮帮忙,可别让符卿在斗巧的时候得了倒数第一。”

“本座做什么去参加斗巧,还要彦卿帮忙?那都是小女孩玩的。”

“嗯,小女孩。这里不就有一个还要我帮忙梳新发式的小女孩?”

“景元!你明明答应本座今日会一同去长乐天的!”符玄干脆转过身来,就算头发扯到疼得直吸气也要瞪着景元,“你就打算光明正大食言了是吗?”

景元不想毁了扎到一半的头发,忙跟着转过去,“怎么能叫食言呢,反正都是你看我在神策府不顺眼要出去转转,明天去好不好?想吃什么都记我账上。”

“呵,谁用你请这一顿?我……”符玄看到瞬间打蔫的彦卿,一口气好悬没卡在喉咙口,“若是今天去,买剑的花销都一并记我账上。”

彦卿瞬间抱着剑凑了过来,闪亮亮的金色眼睛盯着景元:“将军~你就和我们一起去嘛。”

景元摸了摸彦卿的脑袋:“快和我一样高的人了怎么还撒娇。”

“那你去吗?”

景元叹了口气,“元宵中秋我去就罢了,乞巧节你们非拉着我做什么?”

符玄又是一声冷哼,“省了某个人在如此佳节独坐空闺对月独酌伤心感怀。”

“这都哪跟哪啊符卿,我不过是……”

“不过是只因为某人一句话就天天对着玉兆叹气?还是不过是答应了一年以后和人私奔?”

“怎么能叫私奔呢?”

“别狡辩了,你给我上报一个要离开罗浮试试?再说他邀请你,是他不会来还是来了你不会走?上个月又是谁说要准备继任典仪的?”

“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会来呢?”

“……你等着,本座这就去卜一卦!”

“别别别!符卿——!”

“你这是心虚了还是怕了?”

“我去,我去还不行。”

“哦?那今天到底记谁的帐?”

“怎么能让符太卜破费,当然是记我账上。”

“等等你去哪?”

“我去换件衣服。符卿你总要对我有点信心,我当然会说话算话。”

符玄哼了一声,待他走进里间,立刻便卜了一卦。

彦卿原本还想问她不是说好了不卜了,怎么将军一走立刻就卜算起来了,结果眼见着符玄脸色越来越差,一肚子话只好胆战心惊地咽回了肚子里。他是不满符玄每次和将军说话没大没小,但是如果真卜出来什么不好的结果……

“竟然……!”符玄张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还不解气似的背过身去,而后径直向门外走去,“什么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那条龙竟然真敢……”她突然扭过头,瞪了彦卿一眼,“不许把卦象告诉景元,这个继任典礼,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它办成了。”

卦象……说了什么?

彦卿愣在原地,直到景元出来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才猛地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将军,你真的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我本来就说了无需拘谨。”景元笑着拿折扇在他肩膀敲了一下,“走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预支了这个月的俸禄。”

彦卿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问出口如果丹恒真的不来要怎么办。他本来信誓旦旦地认为将军一定是在哄那持明,可是没想到将军当真向联盟举荐了符玄。

他固然希望将军能够长长久久的在那个位置上坐下去,只是……如果那是景元希望的,他当然也会支持。只是看符玄的意思,丹恒先生……

如有一日与丹恒再会,他定要他尝尝自己这三尺青锋的厉害!

丹恒渐渐不去想了。

不管长生种短生种天人还是持明,什么生物都逃不出求不得这一劫。只不过是有的选择了放弃,有的哪怕终其一生倾其所有也不在乎。

曾经的他会一遍一遍回忆,一遍一遍试图说服自己。而如今景元的态度并不影响他决定要带他一起走。

丹恒在对话框里发送了“晚安”两个字,随即关闭手机,将它收进了口袋。

这次要去的星球是一颗相对较为原始的星球,它的位置相当偏僻,但有着一种特殊的液态金属矿,正是因为这种液态金属使得寻常的通讯信号无法穿透它的大气层。

公司对这种金属产生了相当浓厚的兴趣,但是在确认价值之前,公司的方案评估显示派遣员工入驻的支出无法被收入所覆盖,干脆就找上了停泊于两个星系之外的星穹列车,达成合作意向以后公司为他们准备了五套全新的探险设备以及特指的通讯对讲装置,手机这种东西一时半会是派不上用场了。

丹恒在门口停了一阵,车窗外的星河绚烂依旧。

他大步走回房间,将手机放在了桌子上。而后关上门,向已经靠在车厢过道上冲他打招呼的星和三月七点点头。

“我很喜欢这里,谢谢你,丹恒。”景元曲起腿坐在窗户旁边,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望着窗外的璀璨星河。景元没有束发,蓬松的发丝垂在颊边,挡住了眼睛和旁边的泪痣,配上柔软的白色居家服显得整个人悠闲又慵懒。

只是这一身白衬得他整个人都没了颜色,就连脸也是惨白的,平白多了几分病气。还是再买一套别的颜色的衣服吧,或许玄色更衬他一些。丹恒这么想着,锁上门,走到景元身边挨着他坐下。

“我以为你不会跟我走了。”

景元轻轻笑了笑,歪在他的肩膀上,“既然你说了,我当然会跟你走。”

“但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真的回来。”

“你很聪明,丹恒。”景元将手搭在丹恒腿上,轻轻拍了拍。

“不,我一点也不聪明,否则怎么看不出来你总是在哄我。”

“你看出来了,否则你不会如此纠结,你只需要怨我恨我就是了。怨我予你温暖却又将你一脚踢开,恨我有事丹恒无事丹枫。你气我定要在你面前怀念故人,何尝又不是气自己分不清这感情到底是来自丹枫还是自己呢?可是尽管如此,你还要邀请我一起走,尽管我有意疏远,你还是想来接我。”

丹恒闭上眼睛,搂住景元的腰,“因为我喜欢你。”

景元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覆在丹恒手上。

丹恒本以为自己会失望,可事实上他反而松了口气。丹恒歪过头,在景元的发间蹭了蹭。

景元在他耳边说:“我不会再欺瞒你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神策将军景元。”

他觉得自己昏沉的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刚刚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过来。

“丹恒?”他看到景元抬起头,关切地看着他,眉心是止不住的忧虑。

“丹恒。”似乎看他没有回应,景元凑过来捧住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我是受了些伤,不要紧。倒是你伤的很重,你不应该替我挡那一枪的。你忘了吗,你把护心鳞拔下来了。”

景元的手按在他胸口,冰凉的,轻柔的。

“我没事,不朽的龙裔没那么脆弱。”他像是被蛊惑了似的也跟着伸手,覆在景元的手上,“那你呢,肩膀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景元轻轻笑了笑,拨开他的手,从沙发边缘站起来,“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时间到了,我也该走了。”

你要去哪?丹恒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有人从门口涌进来,围在他的旁边。有谁按住了他试图拉住景元的手,一个灰色的身影挡在了他和景元中间,焦急地对他说着什么。

丹恒侧过头去,在人影的间隙中看到了那抹白色的背影。景元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来,红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你该回去了,丹恒,他们在等你。”

谁?是谁在等他?他记得……不对,明明不是这样……他的护心鳞还在,他是为了保护三月……

窒息感如同潮水将他淹没,明灭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力竭地合上眼睛,却又在下一刻猛然惊醒。

“丹恒老师你可算醒了!”

是星的声音。

三月的脸凑了过来,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捏了捏。

“有反应,这次他有反应。”

“丹恒你可吓死咱们了!”

“终于醒了。”

他张开嘴,三月七立刻递过来几根棉签,在他嘴唇上按了按,温热的液体顺着口腔划过咽喉,他下意识吞咽着,环视一圈却没找到人。

“……景元呢?”他问。

“丹恒他……睡迷糊了吗?”三月和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最终还是星拿过他的手机,点开了时间。

星历8106年。

丹恒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被星眼疾手快地按住。

“丹恒你先别着急啊!你是不是梦到什么了?景元将军好好的在罗浮呢,身体健康精神稳定,倒是你冷静一点”

丹恒眨眨眼睛,和星对视五秒,而后拿过手机开始搜神策将军景元。

人没事,星不至于骗他这个。但是……

“惊,神策将军景元发间突现银杏叶”

“神策府公开辟谣:神策将军并无魔阴前兆”

“神策府史无前例再次辟谣:即将举行继任大典系不实消息”

“神策府反常高调背后的危机”

“世上焉有二百年之太子——符玄之心路人皆知”

“神策将军景元的神秘配偶浮出水面——恋人竟是罗浮仙舟”

“战死沙场方是云骑归宿?神策将军是否也将步上老路?——论新时代的价值观与抉择”

丹恒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感到愤怒。直到旁边传来三月带着惊恐的声音:

“丹恒你别吓咱们啊……列车已经恢复正常运行了,咱们很快就能回去了!你再和将军好好说一说嘛……咱们也会帮忙的,毕竟你是因为咱们才会受那么重的伤。”

丹恒愣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笑了出来。

“你看,我们给将军发消息了,但是因为列车停泊在亚诺星系附近,就算是列车停泊时也没办法避开星震的影响,估计等将军收到消息,列车也快要回到罗浮了……所以……”

“三月,星。”他突然开口叫了他们的名字。

“嗯?丹恒老师?”

“你们那时候说要和我一起敲晕了景元带走,是认真的吗?”

“诶??!”

“什么???”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真的要去绑将军吗?”

丹恒笑了笑,没有说话。打开和景元毫无变化的聊天框,发出了两个字。

“等我”

又是一年中秋夜。

仙舟上看不到八千年前的月,但是太卜司早有人算出了航向上目标星系的最佳停泊地点,在深夜时分引导着罗浮驶入计划轨道。

今日的将军府异常的热闹,不仅彦卿符玄,青镞浴铁还有白露几个人都早早拎着礼物来了,景元一时有些意外,不过想到这几个月他们精神紧张的样子也没什么好奇怪了,指挥着亲卫在院子里摆了桌椅,打算一起吃个团圆饭。

那时候别说几个小孩子,就是六御十王司乃至怀炎和冱渊君都给他发消息了。符玄甚至趁着他四处走动安抚民心的时候,指挥着彦卿几个人直接把他院子里那颗长了近千年的的银杏树给移走了。他回来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真的记忆出现问题进错了门。

景元端起青镞倒的酒,在白露“不许喝酒”的阻拦里面带笑意地换成了茶。

“不行不行!茶也不行,生病了还要大晚上喝茶,会睡不着的!”不知道是因为能够掌控更多力量还是去掉了尾巴上的枷锁,白露这几年长高了点,只是依旧手短脚短,完全碰不到景元手里的杯子。

景元叹了口气,惆怅地看着手里上好的鳞渊春,“哎,中秋佳节,不饮酒也就罢了,白露大人总不能连茶也不让我喝吧,那这节过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今天怎么喜欢上喝鳞渊春了?不是嫌苦吗?”符玄扭过头,又在怼他。

“以茶代酒,以茶代酒。大家陪我喝一杯?”

就算不是酒,将军的茶也没人敢说一句不喝。只是看了除了青镞的众人都被苦的说不出来话,他倒是开心了不少,不枉自己也喝了一杯。

招呼打过了茶也喝过了,景元看白露一双圆眼睛滴溜溜地在桌子上来回打转,也没再多说什么——反正符玄已经给他下命令要他一句政事都不准说——径直拿了一串琼实鸟串,在众人不赞同的目光里若无其实地咬了一口。

“吃点开胃嘛。”他笑呵呵地说。

直到月上中天,他送玩累了的龙女回到住处,再回到自己的卧房时彦卿和符玄已经靠在窗边睡着了。

景元轻轻笑了笑,也没打算叫醒他们,只是偷偷从柜子里摸出一只青玉酒盏,关柜门的时候正巧听到符玄不知道在嘟囔什么,本想着左右不过是骂他又说话不算数,结果凑过去一听,自己的名字没有,倒是在痛斥负心龙。

景元没想到她倒是比自己还惦记,一时失笑。良久,他叹了口气,溜去院子里从桌子旁边拎起来青镞留下的酒壶,倒了满杯。

他侧过身,正对着“月亮”举起了酒杯。

“明月青山夜,高天白露秋。虽然此月非彼月,倒也是好情好景好时节。可惜故人渺渺,如今只有景元一人独赏了。”

“昔日故人,当是再也不见了吧。”

他手腕微动,将酒尽数淋在地上。

“你说过你会等我。”久违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响起。

景元手一抖,险些将杯子摔在地上。

他听到脚步声自几步之外传来,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后。然后一只手握住了他的,缓缓将他的指节掰开,将青玉盏的碎片仔细拾起、挑出。

“还作数吗,景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