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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浮遇袭后不久,孽物突然率军围困玉阙仙舟,玉阙告急,向联盟诸舰求援。

云骑元帅华正随曜青出征,方壶、朱明与玉阙相去甚远,唯有罗浮能够驰援玉阙。

腾骁当即命罗浮改变航路,召来将士共商对敌之计。

前几个月为了孽物潜进罗浮的事他们没少开会折腾,是以一开始就连景元都觉得罗浮派出部分兵力就行了,没必要改变航线。直到看了战报以后所有人都沉默了——参与进攻玉阙的敌方不仅有步离人,还有其他几个部族。玉阙昆冈君年幼,将军剑首与敌鏖战暂时击退敌军,剑首被偷袭负伤,敌军则趁机围困玉阙。将军数次率兵试图突围无果,反而持续损兵折将。

尽管所有人都不想承认,但是也无法阻止一个相同的猜测浮现在众人脑海:丰饶孽物们再度组成了联军。

镜流面若寒霜,冷冷地说:“我会去。”

白珩理所当然截了她的话头:“当然是一起。”

腾骁郑重地点了点头,于是众人都知道第一个问题已经有了结论:“此战罗浮会全力支援玉阙,以往的悲剧绝不能重演。”

策士长也适时抓住话头,补充,“只是近日罗浮也不太平,前时间孽物刚刚滋扰过建木,尚不知是否有其他图谋。罗浮一旦主力尽出,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偷袭,是以不如将玉阙罗浮结合起来,共商对敌之计。”

景元忽然从战报中抬起头,“再或者玉阙是又一出诱敌之计。玉阙孤掌难鸣不敌孽物联军并不意外,只是几日来孽物只是围困,消耗玉阙战力而不是全军出击,倘若是诱敌之计便说得通了。罗浮不能对玉阙坐视不理,孽物只需拖延几日待玉阙向联盟求援,而后一鼓作气打上玉阙、截断通讯,在罗浮赶往玉阙的路上设伏,说不准便能重创罗浮。”

是战是逃对于罗浮不是个选择题。于是问题成了罗浮应当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战场才能最快最有效地冲出埋伏、打开包围圈同玉阙云骑会师,以及如何奇兵突降最大程度上消灭敌人有生力量。

腾骁和丹枫是对战时最适合打开局面的人,镜流自然也可以,只是更适合做尖刀。景元知道丹枫的性格不会允许自己在如此时刻裹足不前,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最大程度施展龙尊的能力意味着丹枫需要变回龙身,而那是龙心对他的控制最强的时候。他前一段时间刚缠着丹枫答应他会控制龙化,角和尾巴最好都不要放出来,没曾想今天就要双双食言。

作为指挥,景元必然会要求丹枫全力出战,而饮月君也定然不会弃罗浮与玉阙于不顾。

景元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他怔了一下,扭头望向身侧的丹枫。

丹枫没看他,只是微垂着眼睫,鸦色发丝遮住了半张脸,耳畔红色坠饰轻轻摇晃着。

于是景元纷杂的心绪也定了下来。

我会陪着他的,他想,无论发生什么。

景元松开丹枫的手,站起身,朗声道:“我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腾骁骂他怎么这时候知道谦虚了,某位百治说你要是觉得不可行趁早别说,被白珩锤了一拳,镜流看着他点了点头。

而丹枫半仰着头,带着笑意与他对视。景元的视线流连过他颜色清浅的眸子,到眼尾艳丽的红,再到那双开合的薄唇。

“我信你,景元。”

最终商议的结果基本都按照景元的计划走了。果然孽物们对罗浮会来支援早有预料,罗浮也做好了一头撞进埋伏圈的准备,两方对彼此的战略目标都心知肚明,全看到底谁的后招更胜一筹。

只是罗浮到底还是低估了这次孽物联军的战力,景元当然想过能做出如此筹划的敌人会留一手,只是如果袭击玉阙的同时还能留有余力对付准备万全的罗浮云骑,除了拿命填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罗浮必须要撕开包围圈。

缀在末尾离开会议室以后,景元拉着丹枫扭头进了旁边的门,关上门的瞬间他抱紧了丹枫。贪婪地嗅着恋人身上浅浅的莲花气息。

丹枫回抱住他,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

玉阙的情况很不乐观,但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景元被两边的将军强行按在了将军府统筹大局,他对罗浮的情况比较了解,但是对玉阙完全是从零开始,再加上遇袭后玉阙仙舟诸多地方受损,情报更新不及,以前的资料就是作参考也难。

不过相比起来,医馆也不是什么令人轻松的地方。这些日子丹枫下了战场以后总会先去医馆,景元不止一次在对着战报困到栽头的时候被丹枫捞起来放到里间的小榻上去,在半夜被睡不安稳的丹枫的尾巴吵醒,又或者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正被丹枫抱在怀里哄。

他们并没有问对方发生了什么。

景元看着每日案头报上来的数字就可以猜到丹枫在面临什么样的场面:虽然饮月君在医术上颇有些心得,云吟术也可以帮着处理多种伤痛,终归还是有不少云骑挺不过这一关。如果说战场上还能为战友复仇,面对伤势过重的云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而自己无能为力。

而丹枫想必也能反推出战况,人员伤亡和案牍数量他也都看在眼里。如果自己一直开会到晚上就说明前线暂时不吃紧,假如到了深夜他还抱着通讯和玉兆不撒手就是正在交战。

昨天夜里丹枫坐在他旁边喂他吃完了晚饭,而他直到拂晓时才终于放下通讯器,这才品出来嘴里甜甜的像是吃过什么糕点。

他悄悄走到床榻边缘,准备看一眼自己的恋人就去洗漱,到了将军府还能假装是起太早了。结果丹枫眼睛都没睁直接拽着他倒进被窝,他原本还想挣扎一下,谁知道沾上枕头一分钟没有就跟失去意识了一样。

丹枫睁开眼睛,熟练地给自己尾巴打了个结丢到身后,竖瞳盯着景元泛青的眼圈眨也不眨地看了半晌,凑过去轻轻蹭了蹭他的侧脸。

龙狂。

景元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正在将军府,眼前屏幕上是五份战报简讯,手边放着三个通讯器。策士喊了他不知道第几遍,最终干脆伸手拦住他的视线,点开了一段录像。

第一声龙吟从玉兆里传出来以后,景元就听不见别的声音了,他猛地站起身劈手将玉兆夺过来。他看到青龙从云层里钻出来,看到雷光劈在战场之上,一道两道三道,而后光芒大盛。紧接着是水,波涛汹涌化为龙形冲入敌阵,撕开了孽物的防线,然而水龙并没有就此停下,录像里不知道谁的的声音从兴奋变为犹疑然后是惊恐,直到最后一切都被淹没。

景元捧着玉兆僵在了原地,他想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自己没有接到战报,想问是谁在负责饮月君那条战线的指挥。

然后他想起来指挥当然是丹枫,而负责和丹枫对接的当然是自己。景元二话不说扭头就往外走,被策士们七手八脚地拦在了门口,他甩手将不知道谁掀翻在地,然后召出石火梦身——一把弓挡在了阵刀前面,它本该被一刀劈开两半,然而上面熟悉至极的花纹让景元下意识停了手,他一个激灵抬起头,看到白珩面无表情地擦去额角的血污,她问:

“景元,你在干什么?”

景元想说我要去找他,我要去唤醒他。然而在狐人疲惫却依旧清澈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呼吸。

白珩用弓将他的刀尖移开,踮着脚抱住景元,在他的头顶揉了揉:“辛苦了,景元,我回来了。”

血与硝烟的味道在他身边弥散开来,景元眼眶一热,几乎说不出话。

“白珩姐……我……”

“没关系,我去,最好的飞行士在这呢。我会带他、带他们回来。”

景元用力闭了闭眼睛,阵刀消失在掌心,他在白珩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松开她。

“要让他看到你,他会想起来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在他清醒过来以前……”

“我知道了,我不会给他机会伤到我的。坐标c23区域清扫作战刚刚结束,接下来的安排交给你,我去丹枫那边。你就在这里,帮我们看好后背,能做到吗,景元?”

“我能。”

白珩深深看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景元这才觉得时间终于重新流动起来,通讯的声音机器的响声还有人声涌入耳膜,他道歉的话只说了一半,来自腾骁的通讯就接了进来,西线d区请求支援。

景元瞄了一眼玉兆,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

不知道是谁自作主张把通讯投到了大屏幕上,景元扫了一眼策士们,朗声道:“命令d区撤退,其余诸军收缩防线!联络玉阙将军和镜流前往支援!”

腾骁被计都蜃楼所伤的消息被瞒了下来。能伤到令使的存在并不罕见,但不能是活体行星计都蜃楼。苍城一役距今不过一二代人的时间,如果不加以控制,只是恐惧便能压垮人心。

时至此刻众人终于摸清了敌人的意图,显然是孽物联军计划已久,趁着其余仙舟无法立刻支援,又仗着计都蜃楼这一奇兵,不仅对玉阙有所图谋,还希望借此引来罗浮,将两艘仙舟一齐毁去。

先是大军压境迫使仙舟精锐尽出,而后各自击破。只是活体行星体量巨大,不知孽物们用了什么办法将其隐藏。

腾骁传回战报时景元刚收到饮月君那边的消息,前线军情紧急他也等不得回复,第一时间选择迎战。只是没想到离得最近的饮月君先出了事,白珩与手下飞行士也被绊住,虽然景元第一时间派出援军,最终援军还是比预期到的晚了一些也少了一些。

孽物联军那边见伤到罗浮将军,对云骑更不留手,直到收到仙舟的援军动向立刻又带着计都蜃楼消失,同时原本与玉阙将军、罗浮剑首对阵的孽物等他们离开后加紧进攻。

仙舟联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动之下又是伤亡惨重,玉阙将军差点拿下敌军将领,只是活体行星出现立刻占据第一优先级,只得先行放弃,最终唯有饮月君同白珩反戈一击,将敌军一位头目击杀。

腾骁借口与景元轮换,回来坐镇中枢,连重伤的玉阙剑首也一并顶上,两艘仙舟一时转攻为守。景元本想让丹枫留守,但是少了一位将军战力已经打了折扣,战况实在不允许饮月君再休息。

应星带着工造司最新型号的金人也重新加入战局,云上五骁再度战场聚首,只是一边与孽物联军大战一边还要提防活体行星,谁都没了感慨的心思。

幸好仙舟之上太卜司和工造司全力算出了计都蜃楼的轨迹与隐匿的方法。腾骁休息了一日带着策士们的计划奔赴前线,最终商议的结果参照景元的意见,由他和玉阙两位将军率兵拖住孽物联军,云上五骁几人目标没有两位将军那么明显,又有应星这个工造司的人在,负责携精锐直取计都蜃楼。

这一手总算将孽物联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计都蜃楼因其自身特性一直游离于孽物大军之外,众人袭杀负责看顾活体行星的孽物军队以后,计都蜃楼和孽物联军便失去了联系。几人引着它一路远离仙舟,得以专心对付这颗活体行星。好在腾骁那一战削弱了计都蜃楼,经过一番血战罗浮诸人最终拿下了它。

短暂休整以后云上五骁几人率军回程,在腾骁二人的全力反攻配合之下,终于击溃了孽物联盟,只是无论罗浮还是玉阙都并未追击,各自下令重整防线以防有别的势力趁虚而入。

战后尽管景元有伤,作为少有的内务军务一把抓的人才还是被按在了将军府——反正又没有伤到脑子,而腾骁本人终于有时间好好养伤。

景元只好拜托相对受伤较轻也不那么忙碌的应星照顾丹枫,只是丹枫本来就是医者,应星也拉不住他住在丹鼎司。后来白珩好点了,便也不时往丹鼎司那里跑。

处理完军务,恢复得差不多的镜流向腾骁透露了引退的意向,只是她的剑虽愿意教,终究也没几个人学的来,仍旧稳坐剑首之位。这下恨不能把自己掰成两半的又成了白珩。

景元忙了月余,终于得了休息,跑到丹枫房里倒头就睡。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龙尾巴缠了个严实,而自己居然没醒,想来是没什么事了,于是缠着丹枫又厮混了良久,直到应星过来差点踹门。

只是猛然放松下来,景元还真病了,丹枫黑着脸拎了拎景元的体重,给他计划了半个月的药膳。景元闻着药味转头就往将军府跑,被抓着强行灌了一大碗以后答应了一些列不平等条约。

他本来还有些不服,想着明日再撒娇耍赖,这半个月药膳要是吃了才真完蛋,结果一上称发现竟然真的瘦了十几斤才作罢。

大概是这次狠挫了孽物的气焰,接下来一段时间难得安稳。景元假期用了半旬,突然又往将军府跑了一趟,丹枫先去找了应星,回来泡了壶茶等他,等到全喝完也没见人,干脆亲自去捉人。

到了将军府一问,腾骁干笑几声说景元在演武场,等丹枫走到门边又加了一句镜流也在,丹枫老神在在回了个知道了,脚下步子加快了三分。

远远看着演武场已经不太对劲,门口的旗帜都被冻上了,丹枫走进去差点被景元撞了个正着,他向前飞了几步,把人接住了。

景元也没余力同他说话,用刀撑在地上止不住地喘,从头到脚不是冰碴子就是尘土,狼狈得像是刚从战场回来。

镜流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丹枫,面如寒霜地看着景元,收了剑,“力劲松懈,下盘不稳,到此为止吧,景元。”

“师父,我还……”

“等确定答案了再来见我。正好丹枫到了,你怎么不问问他?”说完扭头就走。

丹枫看向景元,景元没抬头,也没吭声,额前因为战事疏于打理的白发遮住了眼睛。

丹枫伸手拢了一下他散乱在背后的头发,捏着他的手腕让他收了刀。

“腾骁的状态似乎还不如上月。”他说,听见景元逐渐平复的呼吸又乱了。丹枫看着景元晃了晃,直觉有一瞬间他应该是想扑进自己怀里。

然而景元只是哑着嗓子说回去吧。

丹枫让亲卫到金人巷买零食去了,拉着景元先回去洗了个澡。

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桌子上已经被摆满了,景元坐在旁边一口没吃,落水的猫似的无精打采。

“将军他……”景元说到一半,停了。

“你们通知十王司了?”

“还没有,至少不是现在。”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景元攥紧了拳头,有些惊惶地抬头看他:“没有。”

“改主意了?”

“也不算改主意,只是从来没觉得你会同意。”

丹枫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景元叹了口气,败下阵来,“我想去找流光忆庭的忆者,你离不开罗浮,至少我现在可以。只是先不提是否找得到、何时能找到,找到了又怎么样呢?我能把他带回罗浮见你吗?你能见吗、你会见吗?就好像你和将军明明关系不错,却一年也不会进将军府几次。将军受伤也只会请丹鼎司的人,明明最好的医者是你。”

“浮羊奶要凉了。”

景元从他手里接过瓶子,猛喝了一大口。

丹枫这才开口,“仙舟普遍认为魔阴身由记忆和情绪的积攒引发,如果可以简单依靠消除记忆解决,仙舟现在应当已经是浮黎的势力了。”

“就是这样,所以我不能走。可是,枫哥,我的副官死了。将军他已经在等十王司的人,而师父将近千岁,白珩姐也有二百余岁了,应星哥更不用说,虽然我仔细算了算,他其实没比我大多少。而你……”景元摇摇头,说不下去了,“我以为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但是现在看来,我一点都没有准备好,我什么都做不了……”

丹枫起身,揉了揉景元的脑袋。

“从来没有谁能真正准备好一切,也没有谁能轻易接受,我亦是如此。”

景元只以为他在安慰自己,然而一个月以后再回想起来这句话,他才意识到这句话宛如一场道别。

丹枫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他自己却不是。

倏忽来袭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令使级别的存在拥有压倒性的力量。太卜司提前虽然有预警,可到底没算出来敌人竟然是寿瘟祸祖的令使。

腾骁只来得及匆匆向策士长下了几条命令,提着刀便出了将军府。

白珩应星和景元与策士们碰头,第一时间组织军队,并向联盟求援,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援军一时是来不了了。

几人试图带着精锐助力将军,结果除了镜流和丹枫能帮上忙的实在少之又少。丰饶的令使并不是不会受伤,只是寻常士卒造成的伤害远远不及他恢复的速度。

不能说毫无作用,勉强算得上挠个痒痒。

景元压着兵力,按着飞行士和工造司的人待命。甚至还下令镜流带领支援的精锐后撤轮换。

白珩在他面前好像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尾巴在背后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景元不止一次再在这种时候伸出手去,然后在白珩警觉的眼神里一脸无辜地说是尾巴先动的手。

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完全想不起来尾巴应该是怎么样的触感。

他太久没有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和他们相处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波动从他手中的信物溢散,景元猛地起身,石火梦身现于身侧,大步向将军府外走去。

这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仙舟之上巡猎的力量的剧烈震动,镇守仙舟玉界门外的巨大威灵如同一尊沙像突兀崩裂,金色的碎片如雨倾盆。

罗浮之上有一瞬间鸦雀无声。

而这时候想起来的通讯宛如丧钟,震彻云霄。

“将、将军…将军他…”有人颤抖着开腔。

“倏忽被将军重创。剑首已重整旗鼓,率兵乘胜追击。”景元沉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雄伟威灵拨开云雾,手中阵刀方向一转,直指前方。

“飞行士和工造司听令,随我开拔。最高指挥权即刻移交策士长,现在起罗浮进入全面接敌状态!”

罗浮不稳的人心稍定。

留守罗浮的兵力基本都集中在太卜司周边。看明白腾骁意图以后他一边调整前线布局,一边将太卜司的权限和优先级调到了最高。如果连长寿如天人都没有应对之法,那么可以倚仗的就只有卜者。

景元带着罗浮剩余所有可以调动的兵力赶到的时候,倏忽还未恢复状态。景元驱动神君携巡猎之力降下神雷,暂时抑制了丰饶之力。

只是如今的罗浮谁也没有能力彻底杀死丰饶令使,腾骁身陷魔阴,而他只是以未来将军的身份强行驱使神君借用帝弓的神力,尚且无法发挥令使的力量。

神君的力量不断侵蚀着景元,一开始他尚有余力挥刀,随着倏忽逐渐恢复力量,他不得不将全部心神与神君相连,石火梦身在他手里重如千钧,最后他干脆收起了武器。

再往后的事他记不清楚了。不知道连续激战了多久,他最终脱力跪倒,被下属拉着躲开了倏忽正面一击,在恍惚中看到丹枫嘶吼着再度化为龙形,与那团无定变化的血肉之影纠缠角斗。看到应星亲自操作金人挡在他前面。看到有星槎如流星陨落,一位狐人挣扎着从废墟中艰难爬出,手中高举着一轮绝对黑暗的「太阳」……

景元失去了意识。

青龙凝固在了原地。在那快如永恒的瞬息里,他看着心爱的人倒下,看着战友的手消逝,看着她的面容消逝,他看着她消逝——那物什将周遭的一切碎为最细腻的齑粉,卷入力量的风暴里,连同女孩自己。

一缕碎发和几滴血落地。证明她存在过的痕迹,只剩这些了。

丹枫猛地从桌案上抬起头,灯火通明的内室驱散了迷惘,他喘着气,扶着额角站起来。

玉兆还在响个不停,批文的进度从四分之一掉到了十分之一,且还在减少。身上几处伤口也还在痛,甚至接近心口的一处伤直到现在还在隐约渗血。

他又一次梦到血、战场、残肢、断刃,看不清面容的士兵问他在哪里,镜流的剑指着他问为什么他还活着但是她死了。

他又一次梦到景元。梦到自己抱着他,却摸不到他的脉搏,听不到他的呼吸,血从他胳膊一直流到他手上,流到地上,流到他的尾巴上,像是一汪湖泊,冰冷而黏腻。

然后他听到怀里的青年在他耳边轻轻吹气,“丹枫哥,我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救救其他人呢?”

他听到自己几近呜咽地叫着他的名字,而景元的身躯突然一震,他抬头,看到剑尖透过景元的身体,又缓缓地抽出去。这时候景元身上又没了脏污,只有胸口血流如注。他慌乱地接住景元,用手按住伤口,法术吟诵了一遍又一遍。

接着又是白珩。狐女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见他没反应干脆一巴掌拍过来,然而那只手拍了个空——灵魂当然是不能触及实体的,但他分明听到白珩骂他软弱,骂他甚至没有勇气抬头。

他想反驳,然而在看到那截悬在半空的手臂以后所有话语都被他咽了回去,如同秤砣牵引着五脏六腑不断下坠,直到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他低头,看到自己胸前狰狞的破洞,而他的胸腔里,并没有任何东西在跳动。

最后是他亲卫的声音。

“丹枫大人,我死了吗?可是持明怎么会死?我不是应该蜕生结卵吗?”

丹枫抬手,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仍在吵闹玉兆。

蜕生、结卵。

他推开门,遥遥望向鳞渊境的方向。

“……建木。”

工造司依旧灯火通明,有人凑到他身边说了什么,丹枫没有去听。

应星的宿舍是黑的,他转头去了工坊,最后寻着声音在角落图纸堆里找到了应星。他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于梦魇中挣扎。

当年来到仙舟的孩子可曾预料到这些?他在心里问已不再年轻的工匠。预料到血、肉、残肢?预料到目睹下属、战友、爱人惨死在自己眼前?还要告诉自己他们死的光荣?

他们该去死吗?

应星再一次以为自己溺死在了血里。

他呛咳着睁开眼睛,摸索着找自己的剑,然后被什么东西按住了手臂。

是龙的尾巴。

是丹枫。

他忽然笑出了声,边笑边咳边继续笑。

“你想通了?”

<i>「倏忽死了…我们赢了,可还能再赢几次?我们还要付出多少像这样的代价?」

「看看这建木,它依然还活着。只要建木矗立,怪物们…它们可以一遍遍卷土重来。仙舟人、狐人和持明对抗孽物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是啊,我们每个人都没什么特别的!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为这个牺牲,为那个去死…这全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就像她选择了救你和镜流…就像她选择了让更多人活下去!」</i>

丹枫不语。

战争,还有那些在战争中消失的生命,每个都和自己一样,是呼吸着的人。

他想起那些人的脸庞,疲倦地合上了眼,下定决心。

「如果有机会…我们也会选择让她,还有更多人活下去。——持明有自己的解救之道。我可以试试。」

他在下沉。

有什么东西缠着他下沉。

景元无意识地抖了一下,他睁开眼睛,有什么东西从床帐上掉了下去,发出一声脆响。

熟悉的影子映在床帐上。他想开口喊他的名字,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

那人顿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下意识想要凑过去,却动弹不得。

“我在,你睡吧。”

景元从齿缝间挤出一丝气音,费尽力气微微晃了晃脑袋。

那人好像终于懂了他的意思,小心地坐在他身侧,握住他的手,然后一个温热的,带着棱角的东西被塞进了他的手心。

景元努力睁开的眼睛被一只手温柔覆上。

有什么东西在他唇上轻触。

“……再睡一会儿,景元。”

于是他再度失去了意识。

一夜无梦。

是天光与嘈杂唤醒了他。门外是医女的声音,小声说他还没醒。

景元舔了舔嘴唇,想要移动手臂,这才有什么东西从他手心滑落。

是一片龙鳞。

边缘处还有暗红的血迹。

景元一瞬间如坠冰窟。他挣扎着撑起身体,视线不经意扫过桌面,然后定在了那里。

他看到自己更小一些的时候曾经一直戴在身上的红玉……的碎片,被捡起来放在桌上,小心地拼凑成型,只是裂痕清晰可见。

他愣在原地。

直到门外云骑的声音穿透门扉,直入耳膜:

“鳞渊境出事了!饮月君带着百冶一路杀到了建木,造出了一条奇怪的龙大肆破坏,连闭门静养的剑首大人都去了。现在只有景元大人能主持局面,必须叫醒……”

—拂晓·end—

suary:景元跟丹恒上车的故事,列车的车

又名《一生娶两个持明但都不领证犯法吗》《持明族娶亲需要几步——但他漏了最开始的一步,他娶亲的对象还没有答应要嫁给他》

——

丹恒又一次放下手中的书,叹了口气。

这次罗浮之行不仅没有解答他一星半点儿对于过去的困惑,反而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并不是没有下定过决心,只是事情的发展并不会根据他的想法而发生变化。他曾经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景元,在离开玉界门的那一刻,他曾经下定决心,要活下去,活出真正的自我,要忘掉那个再也不会相见的人,不再和罗浮产生一丝一毫的联系。

可惜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了罗浮,还是下了车。他到底没办法对发生在眼前的一切置之不理,不仅仅是因为三月七和星,不仅仅是星核与罗浮,景元也一样。刃的出现更像是导火索,纵然万般危险,说到底那家伙并不是到处滥杀的人,只是针对他一人而已。

他只是突然发现自己过去的决心比不过朋友的安全、景元的安全还有罗浮上的芸芸众生。他当然恨过,只是当恨没有一个具体的指向时,时间久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无名客教会了他很多,其中并不包括如何持久而激烈地恨。

如果罗浮只有阴影,就不会有身为无名客的丹恒。同样的,如果罗浮正义无霾,也不会有现在的他。只是感情上,他永远不会喜欢这个地方,毕竟他和罗浮没有其他任何感情上的联系——除了景元,只有景元。

如今他可以理智地看待当初,看待从来没有与任何活物建立过任何正面情感联系的自己。就算破壳时他已经拥有足以活下去的知识,然而他的一切正面情感都是由景元唤起的,在他还不能命名亲情友情爱情,无法准确区分喜怒哀惧的时候。

是景元让他接触到开心这种情绪,而开心了要笑。他可以因为牢房的黑暗而恐惧,可以因为被这种对待而怨恨。那些混乱的、不可名状的在他内心肆虐的东西都有有了名字,有了归处,有了出口。

因此他开始逐渐平静下来。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

说到底,他那时候的决心来自于身不由己,是被安排且还无反抗之力下的错觉,如果有得选,他定然不会就那么离开。

景元没有、也没想过给他抉择的余地——没有人能给笼中鸟描述天空是什么样的,出生起只拥有狭小空间的鸟不懂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只知道眼前自己仅有的那一点点东西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因此痛苦、挣扎,最后几乎是愤怒地想不过是个是非不分的地方,不过是个完全不在乎他感受的人,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留在列车可以说是完全由他自己做出的第一个决定。

亲手放飞笼中鸟的人,当然更希望它喜欢天空,即使它回来了,也还是觉得它会更喜欢天空,未必会对自己、对鸟笼有什么留恋。

景元想不到、也不希望他还在眷恋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他不是不明白,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人怎么可能会分不清楚自己是谁,只是他永远都接受不了景元会试图用那么拙劣的戏码试图让自己恨他,而自己也真的会那么上当。

甚至哪怕他想明白了,听到景元喊他“老朋友”也还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回嘴。更别说景元恨不得走两步就非要再提一次丹枫的时候,同样的戏演两遍,他真的是要被气疯。

不管是对熟人下属,还是三月和星这种陌生人,景元向来都是别人嘴里进退得当、知情识趣又体贴入微的代表,只除了对他。

甚至当他因为镜流和刃感到迷茫而出声询问时,景元给了他模棱两可的回答权作安抚以后,还不忘加一句“我想你也该离开了,丹恒。”

这种时候真由不得他相信景元说自己一路哄他是作为将军不得已而为之,要不是只有他能解开封印,景元个人怕不是早把他打包再次丢出去了。

只是这么想,景元在鳞渊境外的挽留他倒是看不懂了。明明一直要他离开的景元、明明确信他一定会离开的景元,怎么还会开口留他。

丹恒长出了一口气,决定出去换换心情。景元从来就不是个好懂的人,聪明还位高权重,想藏的一丝都不露出来,想让人看到的由不得人不上当。

丹恒出现在车厢的时候三月七和星正靠在一起咬耳朵,他不打算打扰女孩子们的兴致,于是捡了最门口的位置坐下。只有帕姆看到他,哒哒哒迈着步子跑了过来,问他还好吗,已经好几天没见他出来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自己现在的状态,总之是无病无痛,神志清醒,大抵算是一切都好。

“可是你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啊,丹恒老师。”

“我确实还在想一些事……”丹恒忽然回过神来,发现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对面,而三月七站在桌子旁边,把一颗糖放在了他手边。

“你已经想了好几天了,还没有想好吗?说出来咱们也好帮你参谋参谋呀。”

“想通了一些。没什么大事,说出来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并不会改变什么。你们回贝洛伯格如何,玩的开心吗?”

“咱们是挺开心的对吧,星?虽然遇到了一些意外…不过,丹恒你不要转移话题!本姑娘才不会被你就这么蒙骗过去。有些事情想不通把自己天天闷在房间里也不会想通的。再说咱们不是朋友吗?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看着你消沉咱们也不会开心呀。”三月说着剥开了糖果的包装纸,向丹恒递过去。

丹恒没有第一时间去接,然而三月七固执地举着糖,大有他不吃就要一直举下去的意思,他只好接过来,放进嘴里,“谢谢你,三月。”

星点了点头,“如果说出来是添麻烦,我们两个岂不是天天都要给大家添麻烦,你不会嫌弃我们太吵了吧?”

“丹恒也太过分了,竟然嫌弃咱们!怎么办我还去找太卜大人帮我,太卜大人不会也要嫌弃我了吧,但是又碍于面子不好说?”

虽然知道这两个活宝是在逗自己,丹恒还是感到有些不自在:“我…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

“哪里都可以。在罗浮那些天,咱们也听到不少了。难不成你还在纠结自己到底是谁?”

丹恒叹了口气:“不全是。”

这个问题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有答案了,只是被镜流和刃一通搅合,难免又有些混乱。

他这几天也曾反复询问自己。想来想去也只会想起来景元和他最后说的几句话。不是由别人决定他是谁,而是他想是谁。他是列车上的一名无名客,也是身负龙尊饮月君之力的持明,他可以不是无名客,也可以不是饮月君。

那么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继续列车上的日子,想要继续开拓,他也想要平复罗浮上只有他可解的风波。按理说这些已经算是全部达成了,可他还是如鲠在喉。

“我也说不上来,罗浮的困局已经解决,我的身份也不再是问题,我应当可以放下罗浮了,只是这么想的时候,我……”他停下来,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就算事情解决了,罗浮毕竟还是你出生的地方。”

“嗯嗯,那你到底是放不下罗浮哪里?好吃的还是好玩的?”

“那是你自己吧放不下金人巷吧!”星敲了敲三月。

“果然还是放不下什么人吧?咱们以前也想过,要是恢复记忆了必须离开列车,肯定会舍不得大家,不管是你还是杨叔、姬子姐姐还是列车长,只是想想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就会觉得好难过,虽然列车不是不可以回来,但还是不一样。”

看着越说越难过的三月,那个被压在心底的名字好像骤然挣脱了巨石,一路上浮,直至跃出水面。

…想见景元。

不是罗浮神策将军景元,只是那个陪着他一路走过爱恨悲欢的景元。

可是从头到尾,唯有来幽囚狱探望和流放自己这两件事景元没有站在将军的立场上,其他哪一件事不是为了罗浮。

丹恒有些难过地想,包括此次,若不是列车前来相助,若不是他临时决定下车,在星核猎手预见的未来里,他不知道景元怎么会允许罗浮毁去一半。只是如果景元活着……但凡他活着……

接受再也看不到景元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他死是另一回事。

只是有什么用呢?景元在他们中间划的那条线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他不想见到我回去。”

“嗯?是谁?是…持明族的人吗?”星回忆了一遍那天去找白露以及后来进入鳞渊境的过程,完全记不起来丹恒有什么特殊的表现。

“难道是景元将军…?”三月七忽然一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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