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他十九岁的那年。
也是十月的某一天,像今天一样微凉的天气。秋日午后的阳光散发着烤栗子和干草的气味。电车里挤满下班回家的人,密密麻麻地塞在铁皮罐头里,像被扫在一起的落叶堆。幻站在最靠近车门的位置,低头搂着手中的道具包,用它和自己侧耳的垂发挡住潮红的脸和口中的喘息。发情期在回家路上突然提前来临。包里和衣服上喷了气味阻隔剂,但那柔弱的喷雾完全没法掩住发情期oga特有的涌香。万幸的是身边的乘客大多是beta或者oga,其中一位女学生轻声问他需不需要抑制剂。幻谢过她的好意,摇了摇头。他没法说那里面的激素成分能要了他的命。特殊时期让oga的感官变得尤其敏锐。他察觉到远处有几个alpha在有意无意地寻找香气的来源。自己现在就好像树林里一棵涂满蜜糖的树,不知道会吸引什么毒虫来。
离家还有五个站,但如果下一站有些不妙的家伙上车的话,他只能马上夺门逃出去。这一站应该是个学校区,上车的人不多。幻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待车门关闭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被陌生的alpha信息素包拢住。糟了。幻心里一紧。那是很强大的气息,他不可能逃得掉。但那个气味很特别,像用天然肥皂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上面的味道,亲近又宽厚,又不知怎的有些疏离感。信息素的大网在他身边收拢,那气息中没有任何侵略性和恶意,渐渐让发情状态的oga不再惊惶畏惧,处在其中就像鱼儿在只属于它的水缸里,自如地呼吸,知道别的alpha的威胁都够不着他。
混乱中的幻此生第一次体验到,这就是覆盖作用。他悄悄地抬头寻找气味的来源,看到alpha的气息像几条玻璃丝做成的透明细线,从四五个座位远的地方延伸而来。那儿站着的是个刚上车的高中生模样的男孩,留着有趣的发型,正低头读着一本看起来很深奥的英文科学杂志。他觉得男孩应该也注意到他了,但仍然装作无事发生,似乎一点不受发情期的oga信息素的干扰,完全沉浸在手头那本杂志里,仿佛那是他生命里唯一一件重要事物。
幻下车的时候,男孩也装作顺路回家的样子从另一扇门里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站,走在街上。他一直跟幻保持二十米开外的距离,没有靠近也没有试图跟他搭话,甚至由始至终没有抬过头,恐怕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楚。下午的秋风有点凉,但alpha宽厚温柔的气息像在快冻死的人身上捂了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棉袄。在他的护送下,幻安全抵达了自家公寓楼下。刷卡进门前刚想回头跟那男孩道谢,却发现对方调了个头,又往车站的方向走回去了。好几年过去,幻也渐渐淡忘了那个人的样貌,只依稀记得那双专注的红色的眼睛,那件白色实验袍和里面的白衬衫校服,还有像用天然肥皂洗净的衣服上面的味道。
又过了几年,龙水偶尔跟他提到,公司里有个据说是信息素无感症的alpha男孩子,是我们公司宇航开发部门的骨干,他估计也挺需要一个契约结婚的对象的,我安排你们见面吧。他从没听说过什么信息素无感症,好奇心大于期待。相亲那天他迟到了一小会儿,走进和式料理庭时,恍然看到长长的木制走廊里,飘着那像玻璃软丝般的气息。久违的,熟悉而让他安心的清洁的皂香味,从侍应生替他拉开的那扇纸门后面,像祝福的雨露一般扑面而来。
——啊啊,这一定,是神明的安排吧。
曾经只存在于记忆里的精神支柱般的气息,变成了现实,然后融进后颈的腺体里,真真正正成了自己呼吸的一部分。在那温柔而强大的alpha信息素的守护下,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到。连到了每逢半年最难熬的那个时期,本来不得不忠实地执行自然赋予的任务的身体,只要一被小千空的气息和体温笼罩着,奇迹就发生了。干净的皂香,随着他的触碰和呼吸涌进体内,像沙漠地下渗出的冰凉的泉水,不可思议地驱散了聚在体内的躁动的热潮。小千空喜欢宇宙,工作和研究也都和宇宙有关,入睡前能听他讲很多很多关于探索宇宙的故事。讲起宇宙的小千空就像好奇的孩童一样兴奋又耀眼,红宝石似的双眸里盛满了闪烁的星光。在那星点的注视中,那干净安稳的气息的包裹下,就是自己唯一的容身之地。
在那天之前,他一直这么相信着。
那天的千空是被部下的年轻人搀回来的。起初尚未觉得有哪里不对,千空身上的酒味很重,盖过了平日那清洁的皂香味。但很快地,也许是因为踏入自己领地,也许是因为发情的伴侣oga出现在他面前,alpha的信息素变得无比尖锐,像无数碎玻璃扎在他的身上。他第一次萌生了从这个家里逃出去的念头,但仅仅是这个念头就让alpha变得更加狂躁。曾经保护过他的,赖以维生的安稳的气息,这晚上变成了无形而沉重的锁链,牢牢将他铐在原地。
千空那红得摄魂的双瞳里泛着血的味道。被alpha压在身下时,他第一次看到那美丽残酷的红色双眸近在眼前,像宇宙中的星体一样庞大,不容拒绝,光是其引力就能将自己碾碎。好可怕。好疼。与其说是为了在荷尔蒙驱使下为繁衍后代而交合,不如说是祭坛上的牺牲供野兽分食。不管怎么哭喊或者求助,都像被真空彻底吞没了一般,得不到任何回应。利爪将皮肤掐出淤青,犬齿深深嵌进肉里,整个身子几乎从下体被贯穿、撕成两半,恍惚和疼痛交错之间他终于明白,即使千空是超越种族中所有其他个体的alpha,他们终究还是alpha和oga。自己只不过是要把一直以来靠着千空而维系的这个身体交还给他。毕竟,那时候要不是遇到了你的话,恐怕将更早经历这一切,会在不知道哪个黑暗的角落里被拆得七零八落吧。在你带我逃掉的时候,我以为即使像自己这样也有资格获得自由。但是我错了。事实是,这个身体为你所有,在玻璃一样透明无垢的细线织成的茧里,承受蜕变的苦痛,化作为你而孕育的容器。
为什么竟然没有早点意识到这一点呢。
好奇怪,自从那夜以后,小千空身上再也闻不到那种像用天然皂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的味道了。
不光是那清洁的皂香味,从他身上任何味道都闻不到了,好像一直以来联系着他们的纽带都彻底消失了一样。不,这才是为浅薄的契约在一起的他们本该有的状态。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九岁那辆列车上,突然陷入发情期的oga被无数陌生的气味包围着,像在一片黑夜的森林里,无数幽绿的眼睛从树丛的暗影中盯着他。他茫然无助,举目四望,但这回却怎么都找不到小千空的气息。与此同时,被小千空触碰的感觉也变了,原先柔和没有任何欲情的接触,现在就好像电流直接作用于裸露的神经。一开始强烈得根本无法忍受,渐渐地却从中萌发出一种更加真实的连结,像地下根系一样,在黑暗的腐殖质中生长延展开。
失去alpha信息素的庇护真的好难受。从胚胎着床的时候开始,有一阵子每天都感觉仿佛有只大手在内脏里乱掏,一开始呕吐就像身子破了个口似的抑止不住。这孩子一定也知道吧,它是不被父母亲期待的生命,自己不是因为爱而出生的孩子。不生下来的话也许会更幸福吧?正犹豫着的时候,我看到被罪恶感侵占的你,我强大的alpha,像犯了错却不敢祈求原谅的孩子一般内疚而无措地守在我身边。那一刻我终于发现,这是让你将我放在你心中的唯一的办法。
这时候,那曾消失无踪的安稳的感觉又回来了。你那如忏悔的罪人一般的神色与言动,像那时干净的肥皂香味一样包裹着我,成了我赖以生存的一切,就像被饲养在透明而绚丽的肥皂泡里,轻盈地悬浮在空中。但我知道终有一天脆弱的肥皂泡会破裂,这个虚妄的把戏会被你揭穿,你会亲口告诉我,我们所在从来都是不同的世界。
我想让你得到自由,但我又害怕亲眼看到这个小小世界的破灭。肥皂泡炸裂时到底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像阳光下的烟火,迸出美丽又晶莹的碎片?炸响时的动静是华丽还是悄无声息?当最后一切消散在烟雾中,会不会像宇宙一样,仍有许多看不见的物质在安静地膨胀?那些一定不是所谓爱之类的美好的事物,而是只存在于我脑海里的地狱吧。
视野里出现了一大片红色。
像在雪地上盛开的不合时节的花,作为真实过于虚幻,作为幻觉又过于暴烈。
千空听得到自己呼哧地喘着粗气的声音,浑身的血流仍然在奔腾。本能淹没了他,直到那暴力般的鲜艳的警示色将理智生生地拽回来。他随即看到被他摁着手腕压在身下的幻。幻的脸色白得像骸骨,汗水已经浸湿了散在脸上的耳发,身子也像被拽出壳的软体动物一样缩成一团,尽管如此也只是咬紧牙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猩红的血在他身下不断蔓延开,染透了床单和衬衣的下摆。
千空马上松开手,用几乎要把肉撕下来的力度在自己的手肘上狠狠咬了一口。疼痛让他彻底恢复了清醒。千空依稀记得自己吃了两片alpha抑制剂药锭后觉得热血涌上脑门,看来是幻把药瓶里的药给换成了别的什么。
他尽量不去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眼下当务之急是寻求医疗救护,幻现在的状况很危急,很可能是胎盘早剥。千空嘱咐他躺好千万别乱动,然后勉强着保持神智,去客厅找到了手机,打了急救电话后再处理自己的问题。他调好生理盐水喝进肚子里,再通过催吐排出,尽可能洗掉残留在胃里的药物。医护人员上门把幻移上救护车时oga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但他一路上始终紧紧地抓着千空的手,直到被推进医院手术室时才不得不放开。
急诊部手术室的灯亮了起来。
千空有在脑海里计秒的习惯,他连睡着了以后在梦里都能不间断地数,精确得像一只石英表。但是幻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脑海里的齿轮好像彻底停运了,怎么都转不起来,身体也一直处于麻痹状态,连秋夜落了一场冷雨他也毫无察觉,只是像一尊雕似的怔怔地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由红转绿。医生从门里出来,走到一脸茫然的千空跟前,说,您爱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孩子也没事。
alpha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安心的表情。于是医生继续解释道。
是胎盘早期剥离,引发了中度出血和宫缩,属于第二期,幸好移送及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病因不明,没有发现产道有机械损伤,恐怕是心理压力导致的急性炎症。
医生也觉得奇怪,一般的丈夫都迫不及待地问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能进去探病,面前的alpha却只是忏悔般地双手相扣抵着额头。
说起来,病人的脖子上有类似于掐痕的红印子,可以稍微解释一下吗?
千空点了点头。他觉得应该对医护人员进行客观的状况说明,这对后续治疗尤其是精神面的看护很重要。
想要张口,却又仿佛听到幻叫着自己名字的声音,像一双冰凉纤长的手轻轻拢在他的脖子上。
小千空,只有我知道就够了。
“好好解释一下吧,千空,你也不希望医生直接报警,过两天在报纸上看见‘心灵魔术师疑遭家暴、丈夫系七海财团某科技公司研究员’之类的头条吧?我反正是不想看到。”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董事的声音让千空回过神。龙水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不难理解。幻怀孕的事暂时不能见媒体曝光,他们一直都在是在七海财团名下的医院进行产检。恐怕在幻被送进急诊时,消息就直接传到他那儿了。但龙水本人为什么要大半夜地赶过来?信息管制的话,有弗朗索瓦在就够了。
“……你在监视我们的情况吗?因为是你做的媒,所以觉得自己要负责到底?真是让人感动的售后精神。”
千空的话里带着点揶揄的味道,但实际是几乎自暴自弃式的自嘲。龙水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的长椅上坐下,翘起腿。
“发现药物的问题后我联系过幻那家伙。他什么都没解释,只是说万一出什么事的话拜托我帮一下你。”
“帮什么?进拘留所之后联系律师之类的吗?不必了,是我害他变成这样的。”
“千空,我知道你现在是想挨揍,给自己一个痛快,但这点上我不会帮你的。”龙水平静地说。“之前你问过我,本来只是打算契约结婚的幻却怀孕了,这点是不是很不合理。但现在要我来说还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合理,存在的即是既定事实,扭曲它的是人心,是你们的意识。如果你真的对幻心怀愧疚的话,你更应该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你是科学家,你能客观地说明情况吧?”
千空抬起头。他觉得幻那只冰凉的手似乎从他脖子上移开了,他总算可以发出声音,组织逻辑和语言。医生带着他到门诊室,龙水没有跟去。他对医生说明了幻怀上那个孩子的经过,生下孩子的决定,自己受到的惩罚,他们用过少量违禁药物的事实,以及这天晚上的对话。医生默默地记录他的情况,偶尔追问一些细节,为接下来的心理治疗方案做准备。他偶尔瞄到医生潦草的笔记上写着一个并不陌生的词,“共依存症”。
对话接近结束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护士敲门走进来,对他们说,患者醒来了,他说想见他丈夫。
千空跟着护士来到楼上的病房。推开门时,幻正躺在病床上侧头望着窗外,晨光将薄雾霭霭天空染成了淡紫色。
“感觉怎么样?”护士为他们掩上了门。千空走过去,在病床边坐下。
“小千空。”幻转过头来看着他,“我觉得我病了。”
“嗯。等你身体状况好转一些,我们跟医生一起商量一下。”
“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这么说没有什么说服力,我并不想把小宝宝卷进来。这是小千空的孩子,我想把它健健康康地生下来。但是那时候,我确实……”
“别说了。”千空打断他。“现在好好休息,别想这件事。我也对医生都说了,我们的事。总会有办法的。”
幻苦笑了一下,别过脸去。“小千空,总是这么冷静。太好了。倒是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错了呢。”
千空恨自己说不出像样的安慰的话。他默默地伸出手,替幻把被子掖严实,再在那下面找到幻微微发抖的手,裹在自己的两只手心之间。幻的手特别冷,比刚才捂在他脖子上的手冷多了。
“对了……抑制剂,我藏起来了。小千空吃下的那些药片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糖片而已,别担心。香薰里面是掺了一点点不太好的东西,但是不至于到上瘾或者引起警察注意的地步。”
“我也有不好,我应该听你的,不要轻易做伤害自己的事,依靠抑制剂之类的药物。而且我只是想着接受惩罚,想要得到你的原谅,却没有真的考虑过你的心情。”千空说着。幻感觉到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小千空。谢谢你,总是说些这么可靠的话。”幻微笑着眯起眼睛,在被单下回握他的手,“这段时间能跟小千空在一起生活真的非常幸福。因为太幸福了,我才会说出‘没有小千空就活不下去’那种话。那当然是骗人的。oga生过孩子之后发情期也不会有太大反应了,一个人也是能好好生活的。”
“别再说了,你需要静养。”千空感觉自己的舌头开始变得僵硬。他已经可以预料到接下来幻要说什么了。
“小千空,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一开始千空是完全没打算接受那个提议的。即使我们现在的关系再扭曲也好,即使你连我的脸也不想看见,你现在身体状况这么差,至少住院这段时间还是需要伴侣alpha陪在身边。我一个人不行的话就聘一个护工来陪着。对怀着孩子的oga来说alpha信息素的安抚是必须的。
于是幻就对他说了实话。自己现在其实感觉不到小千空的信息素,从怀孕之后一直都无法感觉到,所以妊娠反应才会特别严重得不到缓解,也因此一直缺乏安全感。大概不是病理而是心因性的问题,因为只有对千空会有这种情况,别的alpha或者oga的信息素照样能感知到。他之后会跟心疗内科的医生商量。
“小千空如果还是犹豫,或者觉得自己应该留下做些什么,没关系。可以先帮我一个小忙吗?住院这些天的换洗衣物,放在我房间里那个平时总是上锁的衣柜里。钥匙放在储物室的蓝色琉璃花瓶底下。”
千空迎着带着浓雾的清晨阳光开车回到空无一人的家,按照幻所说的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衣柜的钥匙,然后发现了衣柜要上锁的理由。幻大部分衣服都在敞开的步入式衣橱里,衣柜里只挂着几件很少穿的外套。除此之外,就是柜里和柜门上贴得满满的照片,像刑侦剧里的侦探或者跟踪狂布置的照片墙。那些上百张照片里过于熟悉的、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甚至连自己都不记得的自己的脸,在打开柜门的瞬间朝他压过来。拍摄时间几乎是在他们刚相遇之后的一年内。他想象幻也许是请信用所调查过他,毕竟身为oga要和他这样的alpha契约结婚共同生活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他能为幻找到许多合理化的借口来试图说服自己,但他怎么都无法忽视,那些过度甜美如蜜糖般附着在眼前影像和物件上的oga信息素,那些强烈得像漩涡一样的情感。
幻让他看了藏在心底最不堪的一切。与其说他是只能以这种方式戳破自己的脓疮,不如说是为解除千空的罪恶感上了一层完美的保险。魔术师设套之后也总会加上一个解除用的保险。
幻是想要以这种方式让他相信,那晚上的事并非他一个人的过错吗?幻是希望他对这般病态的执念产生恶寒或者排斥感,愤而离开自己吗?
可千空觉得能从这面照片墙中确认的只有一件事。
每一张照片中的自己都没有注视着镜头,就像幻清楚地知道千空不会将视线投向他。
哪怕一直注视着他,心灵魔术师却从未期待过能住进他的心里,因此也从未期待这孩子的降临。
他终于意识到,所谓方便的契约和一时的泄欲给身边这个人筑造了一个怎样的地狱。不论幻对自己的感情为何,由何而生,自己不光在幻的身体里,还在他的心里折磨着他。
这儿始终是幻一个人的地狱。从一开始就没有出路,即使能通过留下被迫受孕的孩子的方式给他戴上镣铐,幻甚至到最后也不忍心彻底将他拖进这个地狱里。
如果他们有必须分开的理由,那便是如此。
去病房探视幻顺便把换洗衣物给他时,千空尽量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幻打过点滴后浅睡了一小会儿,在他推门时才睁开眼。虽然闻不到伴侣alpha信息素的气味,但他还是能马上感知到千空的到来。
“小千空,打算什么时候搬家?我可以安排人帮你找好住处的。”幻那张疲惫的脸上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
“等我出差回来再说吧。你现在应该好好休养,别想些有的没的。”千空在他床边坐下。
“出差?第一次听说呢。”
“对,带公司的研究团队去苏黎世参加国际宇航大会,大概一个星期就结束了。然后正好那时候百夜从美国回来,我会回家住上一段时间。所以,”千空顿了顿,“你出院之后随时回公寓去就好。在平安生产前我们像原来一样保持联系,不用考虑太多。”
“嗯,我明白了。”
幻没再说什么。在他的理解中千空是打算跟他分居的同时并延长正式分开的时限,这样确实更合理。他对千空并未抱有过什么特别的期待。
“这段时间,我跟大树和杠说好了,他们会帮忙照顾你的。”
“欸?不用特地麻烦他们的啦……”幻说到一半又没再说下去了。确实,自己这样子大概挺让人担心能不能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的。“嗯,有需要的话我会联系小杠的他们的。”
“嗯。那我就放心多了。”
“航班是什么时候?小龙水也会一起去吗?”
“会,他也会一起去。航班是明天中午。”千空说完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从欧洲带回来的伴手礼……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欸,伴手礼吗?”幻作出像小孩子一样高兴的表情,“……天文望远镜!”
两人同时愣住了。
“啊,那个作为伴手礼太重了。瑞士的话果然是手表或者巧克力之类的吧。嗯。巧克力或者可可粉就好啦。”
幻马上改了口。千空反应过来,猜他是想成了离别的礼物,心里有点不好受。他们家里有一架大口径天文望远镜,一直放在千空的房间。他搬进公寓的当天幻就注意到了这件大件行李,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千空告诉他说是老爸庆祝他结婚的贺礼,给他放在新家用。比小学时候收到的那架高端得多,甚至能看到银河系外的星系。幻大概是觉得,他走了的话也会把那台天文望远镜给搬走吧。
“不就是望远镜吗,当然没问题。”千空笑着说道。
“忘了吧,小千空,天文望远镜这么高级的东西给我也不会用。”
家里那台天文望远镜确实只在刚搬家时用过一两次而已。幻实在是好奇,他就找了月亮表面的环形山和国际空间站给他过过眼瘾。东京市内光污染太严重了,观测效果不太好。千空说。什么时候有空可以一起到郊外去看,银河或者流星雨之类的。
还有机会吗。
大会期间每一天都很忙碌,忙得焦头烂额。白天除了准备自己的项目发表,还要听别人的项目寻找可能的未来合作方,还要跟各地科学家和工程师交际。大会上有好多熟面孔,像是龙水身在印度的数学家哥哥,还有他们在美国的合作方兼千空前导师的nasa科学家杰诺博士,还有和千空博士项目同期的地理学家切尔西。老熟人聚在一起的话晚上的时间也会被他们占据,捉住拖到酒吧里,反正只要龙水付钱他也没什么意见。他们前两年开会时就知道了千空结婚的事,当然这次也不忘继续追问他怎么不顺便带爱人来瑞士玩,然后惊讶地得知了千空快要当爸爸的消息。千空也觉得诧异,现在好像不需要鼓起什么特别的勇气就能坦然对别人说出这件事,说完之后感觉很轻松。也许是见他表情不太对,杰诺和切尔西在道过恭喜之后没再追问太多细节。
接到来自日本的短信一般是在早上醒来后。发信人是杠或者大树,两个人几乎每天都轮换着去医院探望幻,再给千空汇报情况。他和幻之间一般不太用短信交流,除了偶尔问些晚上要不要回来吃饭之类的鸡毛蒜皮的事。大会结束的那天,杠告诉他说幻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今天正式出院之后会转到长野县的疗养院去,直到孩子出生。这是幻自己提出的。除此之外杠还说,oga怀孕期间因为激素水平波动会产生很多奇怪的念头,alpha永远不可能有类似的体验,希望他能体谅。再加上你们之间的情况,幻会需要比你想象中更多的时间来调整对你们之间关系的想法。重要的是你一定不要气馁,不要轻易放弃。
千空在飞机落地后试着拨了幻的电话,也许是山里信号不好始终没能接通。杠也有发诊所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给他,但时差让他觉得有点累,就没再尝试。
千空没有直接回那个空无一人的家,而是径直回到离广末高中不远的自己和百夜一起住的小家。这天是周日,百夜见到他拎着大行李箱直接上门来惊讶明显大于惊喜。怎么跟被老婆赶出门的流浪汉一样?千空懒得数落这个没有社交生活的大叔,就简单说自己刚下飞机,借地儿洗个澡换套衣服,可能要在这住上一段时间。
自己那身兼实验室的小卧室里还是熟悉的摆设和味道。千空简单收拾了行李,处理了邮件,厨房里已经飘来了拉面的香味。那感觉奇妙而异样,像逆转的水车一样,让时间在这简陋的小公寓里倒流起来,让他变回那个跟老爸一起住的孩子。千空前所未有地殷切希望自己能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尽管他没跟百夜提一个字,父亲却仿佛洞穿了他所有的想法。
“幻现在是几个月了?”
“什么,你已经知道了啊。让大块头知道果然就会变成这样……”千空回道。“马上就六个月了。”
“那预产期是在……”
“三月份。”
“哇啊……好想见一下。”
百夜两眼放光,千空白了他一眼。不是不能理解百夜的好奇。千空是抱养的孩子,百夜本人并没经历过当上爸爸的过程,但他至少现在跳过这一步直接要当爷爷了,激动之情难以自持。
“出生以后再说吧。你大概也从大树他们那听说了,那家伙现在身体太弱了,刚从东京的医院转到长野的疗养院。”
“当母亲的真是太不容易了。你也很担心吧,待在这没问题吗?”
“他需要一些个人空间。我去了也是让他劳心而已。”
“是吗。各个夫妻间情况不一样吧。千空,”百夜忽然一脸严肃地盯着他,“你平时在家有没有好好给人家分摊家务?”
“哈?”千空差点没把吃了半口的拉面喷出来。这老爸,大概又是被什么泡沫剧灌输了奇怪的概念。
“我就坦白说吧,家务是一半一半,但那家伙比我想象中还不会照顾自己。我不做饭的话他就天天叫垃圾食品外卖。”
“哦?在家都是你做饭?”
“让他进过一两次厨房,之后再也不敢了。热个便当都会把微波炉给炸了的那种,能怎么办,只能把做饭的活都包了……那家伙,虽然只会蹭饭和洗碗而已,但他吃饭的表情总是特别幸福满足,哪怕只是煎蛋吐司沙拉之类的简单食物,也被他说得像是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似的,很会给厨子成就感。”
百夜一直在观察儿子说话时的表情,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生物。千空一开始是平时那副大大咧咧甚至有点不耐烦的模样,说着说着却变得柔和起来,最后是纵容的苦笑。
“这下我才稍微放心一点。”
“放心什么?”百夜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
“怕你让人家受委屈呗。”百夜说,“幻是多纤细又善解人意的人啊,跟千空你可不一样,虽然也就是过年过节见过几面。啊~越说越想见他了~”
“确实如此。”千空倒是很理解自己的爸把幻当成亲儿子的态度,“那几次还是幻说要来拜访你,我才勉为其难……”
回过神来,跟百夜谈论的似乎全都是关于幻的事。
不是工作和研究,不是宇航大会,而是他家和百夜家的柴米油盐。和家人谈论家人是多么自然,像呼吸一样。有时甚至似乎感觉到幻就坐在他们的身边,笑容灿烂地加入他们的谈话。不是作为完美的心灵魔术师或者社交家,而是他们家的一份子,这个家的一部分。
在这个过去生活所构建的安全的居所,千空尝试整理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像把破旧的放映机里卡顿的影片掰出来,一遍一遍地重放。起初是一片混乱,重复了多少次后才渐渐有线索浮现出来。他发现对从未试图进入过幻的内心的自己来说,这个过程是如此艰难。心灵魔术师为他编制了一个温暖的摇篮来哺育他的罪恶感,保护恐惧而任性的他,为此不惜把自己的真心剪碎、拆解、重构,只在适当的场合将适当的部分展示给他看。他得把那些碎片拼好才能找到真正的幻。千空没法去假设,如果那个晚上过后他采取另一套更合理的行动,直面自己内心罪恶感与恐惧感,说服幻一起去好好接受治疗,他们的结局会不会很不一样,幻承受的痛苦会不会比现在少得多。但科学家不会后悔,不会纠结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和已经作出的选择,而且至少在这错误的路线图里,他还是明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几天之后,晚上在初冬寒风萧索的阳台上和父亲一边喝着啤酒,千空终于用语词捕捉到了内心盘踞许久的那些模糊而难以成形的感觉。
每当回想起跟幻在一起的日子,我就知道非这个人不可。我已经很难想象没有他的生活。他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人无需去探知和怀疑我们之间的现实,总让我相信他能承受我的一切。
一定是这颗心确实产生了私念,才会在那时候没能控制住自己,并在那之后采取了错误的决策,只希望自己得到惩罚,甚至谅解。
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百夜回答不了他。头顶上的星空也始终沉默着。
躲在百夜家的这几天里他给幻发了短信,也收到过幻传来的报平安的信息。他和孩子都很好。更令人安心的是他发现心灵魔术师还在积极打理他的社交媒体账号,而且好像又新增了不少粉丝。老粉都发现他最近又改了风格,不知道是不是在给新书做预告。
最新的几条,是关于病态亲密关系。其中一条是共依存症,又称关系成瘾式依赖共生。心灵魔术师是这么描述的:
大家也许听说过,共依存的一方是物质成瘾而自理能力低下的人,另一方是痴迷于被需要感的照护者。但还有这么一种情境:伴侣总是施暴,之后又悔恨万分请求原谅;另一方本想断念,又觉得能承受和包容这个人的只有自己。这种情况看起来很像大家更熟悉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但最大的区别是,斯德哥尔摩描述的是绝对的加害者与受害者的关系。但共依存的情况往往更错综复杂,纠缠更深,加害者与受害者的角色会随时发生互换。为无法控制自己而发愁的加害者,既可以是社会功能低下的「被照护者」也可以是靠向受害者赎罪而活的「照护者」;同理,受暴力之苦的受害者,也能成为操纵对方的罪恶感甚至精神的「加害者」。不论如何,当破碎的自我已经不成形状,人只能靠依附于外物--不管是物质还是人还是行为,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他们的关系之中只有自我膨胀的假象,不存在真实的爱与意志。他们既是可悲的受害者,也是可耻的共犯者。
有治疗的办法吗?评论里有粉丝提问。
有很多诊所,也有类似的互助组织。心灵魔术师回复道。但是我想最重要的,是找到真实的爱,那是一种让你一个人在黑暗的丛林中也不会害怕、不会迷失的力量。
看到这儿千空就不再考虑着什么时候打电话到疗养所了。
幻需要一个人在黑暗的丛林里重新寻找。他不能再去打扰他。而自己也是一样。
一场小雪过后,东京正式入了冬。行道树的叶子也终于落光了,千空从百夜家搬回了他和幻的那个家。虽然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大多时候冷得叫人难受。反正年末前最后一个月经常加班,千空干脆直接住在实验室夜不归宿。
那通电话打到千空手机上的时候,他刚好离开实验室,在自动贩卖机旁边的休息区喝咖啡,脑海里做着演算,差点没注意到手机的震动。
号码显示来自幻所在的那家疗养院,电话另一头是个年轻而严肃的女声,问他是不是石神千空先生。千空才知道幻在入院时填的紧急联系人是他。
“幻他出什么事了吗?我马上过去。”
千空快步走回办公室,抓起外套和背包。电话那头的声音因为实验室讯号不好而有点听不清楚。
“今天查房的时候发现他人不见了,没有外出记录。请问他有联系您吗?”
千空感觉头脑里先是传来一阵嗡响。他歪着头,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听着那边急切追问的声音,愣愣地注视着自己倒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
今天。一个晴朗的冬日夜晚。不光是他这儿整个关东地区都是。
不久前才在百夜家整理过思绪,从中不难调出现在最急需的相关讯息来。
于是千空很快镇静下来,对电话另一头说道。
“不……他没有。但是我应该知道他在哪儿。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
刚领到结婚证的那个周六的晚上,千空在房间里组装百夜送他的天文望远镜。门口时而飘来若有若无的淡香味,他由此得知好奇的oga会不时在门口观望。把最后一个配件安上,千空边调试准镜边说:“不进来看看吗?见你在门口跃跃欲试的样子。”
心灵魔术师像变戏法一样倏然出现在他身后。
“呀…我对天体观测并没有什么兴趣啦。”
“是吗?我找个好东西给你看吧。现在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千空像是压根没听进去他说的话,又或许是根本不相信这世界上居然有人对宇宙不感兴趣。他又花了不到一分钟调试好角度和焦距,然后对幻说,好了,赶紧过来了,错过了可见不着了。幻口头上扭扭捏捏的,但还是老实照他说的弯身把眼睛贴近目镜。
“好东西是什么?月亮吗?好近啊~”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欸,小千空居然卖关子。”
“现在看到了什么?”
“还是那个月亮……啊!”
一直专注地往目镜里看的幻忽然发出惊呼。
“流星!”
“啊?流星?”
“一道闪亮亮的细细的光柱从月亮阴暗的那面划过,”幻直起身子,兴奋得边说边比划,“像线香花火迸出的火花那样,运动得很快,一秒钟不到,闪一下就灭了!”
“笨蛋。”千空忍俊不禁,“那是国际空间站。”
“啊?国际空间站?”
“对。根据我的计算,国际空间站差不多该经过东京上空了,而且从你公寓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它越过月球。国际空间站当然不会发光,你看到的流星一样的光点是因为空间站的表面正好被太阳光照亮。这个现象在天文摄影发烧友里叫做国际空间站凌月。怎么,不是流星,失望了吗?”
“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过得太快了我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明明是那么厉害的东西。有点可惜。”幻听得一知半解,好奇地想要弄清楚全部,“但是该怎么区分国际空间站和流星呢?”
“区别有很多。焦距现在对准的是月亮,只能看清月球附近一定距离的大型物体。你仔细留意的话应该能看到它的主体部分和双翼。一般观测流星是用不到天文望远镜的。流星是宇宙里的小灰尘划过大气层形成的,在那么亮的月色下根本一厘米都不可能看得见。”
“流星原来只是小灰尘吗!我以为至少应该是大石头呢……”
“是大石头的话,你就得随时担心天花板会不会被砸得坑坑洼洼的了。”千空轻笑道,“流星体的大小都是厘米级别以下,跟沙砾差不多。它们都是彗星大人们路过太阳系时留下的痕迹,冰晶或者尘埃之类的东西,尘埃形成一条环带。每年随着地球公转到附近时就用引力把那些小尘埃捉进大气层,流星雨就是这么形成的。”
“诶…跟星星一样漂亮的光,居然是小小的宇宙灰尘发出来的。”幻听得入了迷。“真厉害呢,在生命的最后,在坠落于地球消失之前,却能在夜空中烧出那么美的火焰。”
“下次去山里看流星雨的时候你也一起来吧。”
千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忽然这么说。也许是注意到oga的眼里闪过一瞬期待的光,就像不经意出现在夜空的流星。
“听着不错。”幻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跟着小千空这样的观星专家不担心会扑空。小千空会定期去看流星雨吗?”
“小时候经常跟老爸去看。那家伙是个天象迷,不管有没有流星雨,一有空就会带我进山去观星,顺便露个营什么的。”
“小千空喜欢宇宙是受爸爸影响呢。”
“确实跟他脱不了关系。”
“那小千空觉得其中最棒的星空是在哪里?”
幻兴致盎然地问道。
“那可太多了,只要是能见度良好、少遮挡、没有人工照明的开阔场所,就是完美的观星地点。真心要找的话,直接上环境省网站看评级吧。”
“我刚才这么提问的时候,小千空脑海里浮现的第一片星空是哪里的?”
幻换了个问法。千空眯着眼望着国际空间站消失的方向,不知是沉浸在宇宙中还是儿时的回忆里。
“……长野县的美之原高原。那儿有个名不见经传的露营地,在一片只长着一棵橡树的一望无际的牧场上。对我来说那大概是日本第一的星空。”
“那就定在那儿吧。”幻微笑道。“什么时候去看流星雨的话。”
十二月的高原牧场,在皑皑白雪和苍莽夜色的双重覆盖下深深沉眠。关掉车灯后,暗蓝色的旷野中就只剩下那颗橡树的绰绰黑影。头顶的漫天繁星随着时间的流逝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挪移,在墨蓝的画布上勾出纤细的光弧,只是在今夜,不时会有细长的放射线状的光束打乱那些精密的轨迹。来自宇宙中的不同生命,在此地,在人的眼底相遇。
一路驱车的途中,收音机广播里的主持人热烈地谈论着今晚正迎来的百年一遇流星雨。之前在欧洲的会上参加过的一个国际天文联合会专门小组会议。几位科学家在会上发表了计算,前段时间路过太阳系的一颗彗星在近日轨道解体,将给北半球带来一场罕见的流星暴,每小时预计能观测到一千颗以上流星。天文联合会已将其命名为新天鹰座流星雨。
把这个消息告诉百夜的时候,百夜建议他约上幻一起去观星。乍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千空打开信息对话框,看到那个名字时,忽然想到幻对他说已经感受不到他的信息素时的表情,不知怎的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如果那时候已经明白分开才是更合理的选择,那现在自己是要来寻找什么,证明什么呢?
从东京到长野县西北部高原地带的四个小时车程,都没能想出来的答案,只可能是藏在这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莽莽星原之中了。
千空仰头注视着夜空,默数着每一颗划过的流星,自然地慢慢向后倒去。身体接触地面地瞬间被松软的积雪轻轻托住而没有形成冲击。后脑勺陷进羽绒服柔暖的帽子里,四肢和躯干没入雪层,仿佛漂浮在无重力的宇宙中,广阔的星原由此尽收眼底,体内几乎沸腾的血液也随着冰雪的安抚渐渐沉静下来。
晴朗无风的雪后之夜,寒气入骨,呼出的白雾凝在夜空,几乎和星空融为一体。只有数字在不断地提醒他,自己不在宇宙,不在别处,只是地球上一个渺小的观测者而已。
杠给他的幻所在的疗养院的地址离这儿并不远,幻假使真的来过这儿,也早就到了。以他的身体状况不可能孤身一人在这样的雪原里等太久。雪扫得干干净净的停车场上有来来去去的辙痕,毫无疑问这片观星圣地在前半夜热闹过。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人藏在人群之间,抬起头,跟他仰望着同一片星空的模样。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人对另一个人的念想。
千空第一次深深地明白了这件事。
思念能改变时间的形状,让人看到对方眼中的景象,感受到他推开车门初踏入雪中的彻肤之寒,他呼吸着的混着雪晶的清凉空气。以及,他体内缓慢蠕动、挣扎生长的另一个生命所带来的不安与温柔。全部都能感觉得到。
这份感觉让他确信,即使并不身在同一处,在这诺大的世界里还能在哪儿再度相遇。
这就足够了。
数到第三百颗流星时,才过了十分钟而已。毫无疑问属于上百年难得一遇的流星暴。
千空眯起眼睛,躺在雪地里深吸了一口气。
灌进肺腔的那股冰凉,却带着一丝格外柔和的香气,沁入肺泡和血液里,令他眼前那繁密得几乎要压下来的星星瞬间变成漫天飘舞的白色花瓣。
“不申请外出许可就擅自离开什么的,这不像你啊,心灵魔术师……不过我也变得不像自己了,不是吗?”
“有一点想法就会马上开始行动,而且一定会履行约定。这很像小千空哦。”
如果口头上随便说过的一句轻飘飘的话也能算是所谓的约定的话。但走丢了还依然能把对方找回来的地方,似乎除了这儿再无别处。生活中本无交集的他们唯一的约定之地。
千空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角绒质帽檐和一缕白色垂发。幻看起来很想蹲下来确认他还活着没被冻成冰块,但肚子让他很难俯下身,只能勉强弯一点点腰。
“小千空,开车累了也不能在这种地方睡啊。要伸手拉你一把吗?”
千空握住那只戴着卡其色皮手套的手,但不忍心借他的力,就自己费劲地爬起身,甩了甩沾了满头和浑身的雪。甩下来的雪晶溅到幻的身上,幻抱怨说他像淋了雨的流浪狗。头发都蔫了,没精打采地垂着。
你觉得是因为谁?千空反问道,一直没有放开那只手,生怕一松手就发现眼前的人是自己失温而看到的幻觉。但光是来自手上的温度还是难以让他确认这个现实,于是千空先拍干净身上的雪,然后伸手一把揽过幻的肩膀。
不经允许,打破固化的仪式,这是他们第一个真正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