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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韩非练过半个月的剑。
或许更久些,一个月,两个月,日子久了,韩非自己也记不清了。
王公子弟固要学些骑射之术,为的是日后统兵着想,可韩非又不同,他父亲直到韩非束发那年方称了韩王,朝堂与战场上的殚精竭虑自不必言,对一个庶出的小儿子尚没那么多管束。
韩非提出要学剑的时候,母亲云妃很是支持,倒不是期许韩非往后剑术多么精湛,只盼着能强身健体。
云妃缠绵病榻多年,早知有那么一日,心想若她去后儿子能有个爱好作陪,那也是好的。次日便四处托人打点关系,请来了这一带有名的剑术老师。
韩非在习剑上又似乎小有些天赋,一招一式学起来比旁人都快上几分,老师见了欣喜,才在云妃面前称赞几句,韩非却已不想练了。
他在一次宫中的晚宴上看到台上有人舞剑,那将领身姿挺拔,剑法飘逸,三尺青峰握在他手里像是条泛着冷光的银带,叫人看了很是羡艳。
可剑术到底不是什么吟诗作画,练武功号称是“夏三伏,冬三九”,想要稳健的基本功,突出的就是一个“苦”字。
韩非自认为并非吃不了苦,只是人生漫漫,把苦头吃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似乎有些不值。
毕竟对他日后想要的,可不是盛装走上台前,为三公九卿们舞一支剑。
他心里这么想,每日的剑术课却还照上,只是暗中决定了要在立夏的时候将那课停了。
一日放课后,母亲云妃来召,韩非匆匆赶去,屋内的侍女们都已退了出去,云妃抬手摸了摸他被汗水浸湿的鬓发,柔声问:“习剑,你可还喜欢?”
“喜欢。”韩非说。
云妃瞧他手上还拿着先前自己叫人寻来的剑,想来是中意得紧,这剑虽不是什么名品,做工却也属上乘,笑道:“改日娘为你寻把更好的。”
韩非谢过了母亲,末了又摇头道:“只是寻剑就不必了。”
云妃不解:“这是为何?”
“天下习剑者众,”韩非笑着说,“待孩儿他日功成名就,何愁找不到】
阳春三月,临淄。
小舟从石桥下经过,原本狭窄的水道瞬间宽了,前方现出了一片巨大的湖泊,与雨后渺渺的天色融为了一体。
“你听说了吗,”有人压低了声音,“几日前有刺客暗杀秦王的事。”
韩非抿了口杯中的温酒,视线落在远处葱郁的山峦上:“啊,是那件事。”
张苍与韩非一样,是荀子门下的学生,他比韩非早一年拜入稷下学宫,眼看就要学成辞师,正是最关心各国动向的时候,不料韩非竟是这个反应:“这么大的事,你就没点表示?”
被行刺的又不是我,还能有什么表示,韩非又抿了一口,却没什么也没能尝到,低头一看,手里的酒杯已经空了。
他这才略微坐正了几分:“行刺君主虽不算常事,在宫中却也绝不算罕见。依师兄看,此事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
张苍想起面前的韩非就是个公子,这些所谓的“宫中秘辛”于他来说恐怕算不得什么秘密,初时卖关子的兴致也淡了,叹了口气说:“我姐夫在秦国做官,寄家书时便听到了些传闻,只说这回刺客的幕后指使或为燕国……”
“昔年燕秦两国交战,燕国为了易和,除却割地赔款,还送了太子过去作质子,”韩非又为自己满上了一杯,“想来是觉得屈辱。”
张苍点点头,感慨道:“以卵击石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颜面呢?”
韩非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张苍摇摇头:“我可不是在讽你,师弟,”他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只是做人么,首先还是要识时务些。”
张苍本是楚国人,少年时因战乱举家逃亡,直到几年前才在齐地暂安了家,韩非没接他的话头,抓了颗碗里的花生,手腕一转,朝湖中央掷去。
“要我说,燕太子挑人的眼光也还是欠些,”韩非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要是换个有能耐的,或许咸阳城中早已变了天。”
张苍笑了:“师弟你可知秦王身侧的护卫是谁?”
“我知道,”韩非看着那粒花生在水面上轻点了三下,掀开圈圈细小的涟漪,“剑圣盖聂。”
“是啊,”张苍说,“这天下还有几人赢得了剑圣?”
“剑圣的称号,本就不是真刀真枪比出来的,”韩非说,“秦王若是换个人当贴身护卫,那人头上照旧会有个‘剑圣’的名号。”
江湖上不满盖聂冠名剑圣的大有人在,这点张苍倒也有所耳闻,可他毕竟只是个书生,对此不好多加置喙:“就算剑圣的名号是虚的,盖聂确实也是这一代的鬼谷传人。”
“鬼谷传人……”韩非喃喃说。
“鬼谷派盛出高手,有传言说他们‘一怒而诸侯惧’,”张苍说,“盖聂为秦国效命多年,立下战功赫赫,这些也都作不了假。”
“若是旁人提起,我恐怕还不尽信,”韩非笑了笑,“今日师兄也这么讲,倒叫我好奇,这个鬼谷派,真有旁人说的那般神乎其神?”
张苍:“师弟何来此言?”
韩非摇摇头:“只是觉得鬼谷派既有绝妙剑法,又精奇门遁甲,还有称他们门人对占星之术亦有研究的,好像天下什么好事都叫他们给占了,岂不是衬得我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闲人很失败?”
张苍一听就知道这韩非又在瞎掰,笑道:“要是像师弟这般手握璀璨文章的都算‘文不成’,师兄我回家种地算了,白日里还多个清净。”
韩非也笑,张苍自嘲完,仍不忘正经的,又道:“若论鬼谷的传奇,十之八九还当归于初代鬼谷子的高徒苏秦,据说他当年只身游说六国,成了六个国家的宰相。说来也奇,如今一提鬼谷,知悉者】
“说起鬼谷传人的另一位,”韩非转头看向了张苍,“师兄若是想找到他,又何须来我这儿舍近求远呢?”
张苍笑着摇了摇头,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看向远处隐于薄雾之中的稷下学宫:“师弟说的,可是关于鬼谷山下那条榜的传言?”
鬼谷派避世,宗门据说是隐匿于深山之中,外人但见重峦叠嶂,却不知其具体的位置。
可话说回来,鬼谷到底不是一个仙门,门人也没到辟谷的境界,日子久了难免与外界有些接触,据说青岩山下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就是鬼谷门人们落脚的暗桩。
这个说法起来已有近十年了,初时闻讯造访者众多,也有人声称住店时,在夜间看到了后山上走动的鬼谷机关兽。
只是没见着“鬼谷传人“,日子久了,许多人便也当是店家招揽生意的说辞,渐渐的,那客栈光顾的访客便也回到了最初名不见经传的样子。
这所谓的暗桩离学宫倒不算太远,张苍去过一次,传言真真假假不好说,但客栈的看板边上倒真有那么一张榜,内容么,无外乎就是江湖上那些买凶杀人的勾当。
“传言?”韩非说,“我看倒不像是假的。”
张苍只当韩非在玩笑,坦言道:“大名鼎鼎的鬼谷传人,就算真做这种杀人越货的买卖,何愁寻不到一掷千金的雇主,还要来一个小破客栈里招揽生意?”
韩非略微皱了一下眉头,闻言最先想到的,居然是那榜上是说了能拿钱杀人,可没提还能“越货”,回过神来,自己也觉莫名其妙——
鬼谷传人干什么,不干什么,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重点不在于客栈,”韩非若有所思地说,“我瞧那张榜上确实写了花钱买凶,却没提究竟多少钱——”
“没提多少钱,有时才是最贵的。”张苍提醒道。
韩非点头,把话说了下去:“虽然没提钱的事,但却说了一句有意思的:‘有意者,可以机关鸟传信’。”
张苍也见了这句,如今这天下,若提起机关术,最先想到的莫约还是墨家与公输家二者,可真要排资论辈一番,鬼谷实不输这二者。
至于榜上说的“机关鸟”,张苍虽从未见过,大约也能猜出,那是鬼谷门中用来传信的某种机关兽。
既是鬼谷内门之物,外头的人若想要得来一只,便只能是有价无市。
“这么说,师弟莫非已经寻来了这机关鸟?”张苍问。
韩非摇头:“我倒还想向师兄问问门路。”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句假话——韩非不但弄到了鬼谷的机关鸟,还一并将委托信也寄了出去。
当然不是杀人的委托,他现在暂且没有到那种程度的仇敌,韩非只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剑客,才会写出买凶结费不按人头,而是按全程所用的时辰。
除了被杀的倒霉鬼,谁能知道这次的行刺究竟用了多久,感情真不是坐地起价?
还有紧接的那一句:“没兴趣的不杀。”
韩非只觉好笑。他还记得那一日在客栈昏黄的灯光下驻足许久,就只是盯着绢布上这么一句任性的说辞。
有趣,鬼谷传人,还真是与众不同。
想到这里,韩非又有些心痒,他的机关鸟放出已有快两日了,他已经等不及想看看,对方究竟如何答复了。
“不过除了这个,那上边的另一处也有些意思……”韩非顿了一下,察觉到了张苍不寻常的视线,眨了眨眼睛:“师兄,你有什么想说的?”
张苍收回了目光,他早觉察出这位师弟对鬼谷传人的事上心,却不料原来已到了这个份上。如有可能,他确实希望能结识鬼谷传人,不过比起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独行侠,张苍倒更有意结识秦王的近臣盖聂。
只是张苍自己也明白,他一个文人,与帝王侧身的武将鹰犬,彼此又能投机到哪里去?
“我不日就要离开这里,前赴秦国了,”张苍叹了口气,“今日你我难得小聚,师弟难道只打算与我讨论这些素未谋面的剑客吗?”
韩非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多了,这本不应该。
他带点讨巧地笑了一下:“师兄说的是。这湖心屿上的酒楼是附近最好的,来时我叫人备了今年的新茶,只待师兄品鉴。”
张苍早知他这师弟生得英俊,眼下再这般一笑,说是春风拂面也不为过,倘若面前的不是他,换做位姑娘,只怕是……
他略一思量,却也没想出这几年来韩非身边有过哪位姑娘,不过这也寻常,毕竟学宫里全是男人,张苍很快将这个念头打消了,缓缓道:“江湖上拿钱卖命的剑客,有自己的一套处事规则。”
韩非应了,又道:“我还从未结交过剑客。”
他的话说得轻松,仿佛他想要结识的不是凶名在外的鬼谷传人,而是什么邻家兄长。
张苍看了韩非片刻,忽而说:“你可曾想过,要是真见了那个人,他与你想象的不一样呢?”
韩非此前确实没结识过剑客,提起所谓的“鬼谷传人”,脑海里连个可供参考的影子也没有。
虽说鬼谷传人的威名,放出去莫约能吓退不少人,可声名之下,其实也还是个人。两只胳膊两条腿,还能“不一样”到哪儿去?
既然都是人,韩非心想,无外乎就是投机的多聊几句,不投机的就此别过,再差还能如何?
他没将自己与师兄的这段对话放在心上。
卫庄听到窗外有响动的时候,正值深夜。
打开窗的一瞬间,一只鸟儿扑棱着飞了进来,一头扎在他的案前。
仔细看去,看到那并非什么寻常雀鸟,而是一只做工精巧的小型机关兽,卫庄的眉梢动了一下,伸手碰了碰“小鸟”的后背,那鸟儿却再不动了,只是静静地停在他的桌上。
这样的机关鸟鬼谷统共有十二只,每只都有各自的编号,卫庄将木鸟翻转过来,看见了其腹部一个模糊不清的“九”字。
这是一只本该销毁了机关鸟,而今却飞回了他的手里。
坊间能修复鬼谷机关鸟的行家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据卫庄所知,这其中一半去了黑市。而眼前这只,大约因为当时破坏的彻底,部分功能已经丧失,没了他平日所见机关鸟那般的灵巧。
在黑市里花大价钱买一只残次的机关鸟,卫庄想,大约也只有耽于享乐的纨绔们才能干出这种蠢事。
他随手拆开了机关鸟腹部加密的夹层,里头一卷黄绢滚了出来。
这是一封委托信,字迹秀美,信息虽然详细,却只字未提要他行刺的对象究竟是谁。
卫庄的视线落在地点那一行的“太岳山,黄山岗北坡”上,要是他记得不错,那是赵国名将廉颇的私宅所在。
倒是有趣,他心想着,将那绢布搁在一旁的烛火上,眼看它渐缩起来,化作了一团黑色的粉末。
【22】
韩非抵达黄山岗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
他在一日前收到了鬼谷传人的回信。说那是一封“信”,好像也有些牵强,乳色的绢布上统共只有两行字:“好。卫庄”。
再惜字如金也不过如此了。
韩非那日在灯下对着这条绢布出神半晌,愣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在之前的委托信里有意只提了时间与地点,为的是后续能与这个传说中的鬼谷传人有几番来回,可谁知事情转眼成了这样。
两人届时上哪里见,此行是要去杀什么人,到时候酬劳又如何结算,所有这些都尚没个定数,对面就轻飘飘地答了你一句:“好。”
好什么好!
韩非此前花大价钱在黑市上买了机关鸟,鬼谷的机关兽罕有,就是这样重金求购了,买到的也不过一堆残破的零件,还是他动用了一点老师的人脉,才求到了墨家门内的高人着手修理,其间费的心思与财力自不必多言。
可眼下所有这些却都好像是拳头砸在一团棉花上,软绵绵没有了发力点。
不过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收获。韩非想起信尾的落款,“卫庄”想来是对方的名字,很可能还是真名,毕竟那么多年来,也没听说过这位独来独往的鬼谷传人有什么化名,要是有意隐瞒,在信里不提就是了,实在没必要专程现编一个。
卫庄,韩非在心头将这个名字颠来倒去回味了几番,虽然暂时没看出名字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却也不失为一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
这时的韩非全然没有意识到,要是名为“卫庄”的换一个人,他恐怕只觉得这二字平平无奇。
晨间的薄雾尚未散去,韩非驾马穿过林间,看见前方石阶的尽头隐隐有个黑色的身影。
他的心跳略有些加速,隔着晨雾看不清对方到底何等模样,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掌心里竟已起了一层薄汗。
不一会的功夫,两人的距离更近了,那是个身量颇高的男人,莫约比他还高了半个脑袋,一身黑衣,头上戴了顶乌纱的帷帽,看不到其下的面容。
果然。
见到对方头戴帷帽的样子,韩非出乎意料地又有些放松了下来。
他来时就猜到莫约会是这样,否则他一个无名晚辈就这么轻易地见到了对方的真容,岂不是显得道上那些声称“没人见过鬼谷传人中另一位相貌”的杀手刺客们太过无能?
黑衣剑客早听到马蹄声,抬头望了韩非一眼,语气平平道:“你就是这次的委托人?”
韩非见到他帷帽下露出的一段银发,不知怎的,有是一阵说不上是亢奋还是紧张的心悸,故作镇定地翻身下了马,拱手道:“正是。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韩非候了一阵,却没等到对方的回答,好在他脸皮够厚,倒也不算十分尴尬,年少成名的鬼谷传人么,有些脾性在身上也是正常,韩非这么自我宽慰。
只是有一点,韩非本打算在对方自报姓名后,顺势称上一句“兄台”。
可惜了。
卫庄全然无视了韩非的问题,泰然自若道:“已经半炷香过去了。”
韩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委托金的事——这位鬼谷传人行凶的收费也古怪,不是按人头,或是行刺对象的身份地位,只单单算统共用的时辰。
韩非到底没去解释,原本就是你的回信里只写了个“好”,我俩根本没约上时间,赔笑说:“失礼,叫阁下久候了。”
卫庄半点不同他客套,点了个头,直奔主题:“要杀的是什么人?”
韩非发誓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行刺是到了人家门口再问“要杀的是谁”的,但凡换个人来,他只怕这就骑马走了,可看在对方是大名鼎鼎的鬼谷传人的份上……
韩非微笑了一下,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实不相瞒,这处山岗的顶端就是廉颇将军的私宅所在,除却带兵作战,廉颇将军还有个小爱好——”
他恰到好处地顿了一下,却没见眼前的黑衣剑客有任何波澜,哪怕只是一点好奇的意思,只好干巴巴地把话说了下去:“便是钻研傀儡术,不是南方百越的以人炼偶,真说起来,有点机关木偶的意思。我这次请到阁下,是想让阁下替我扫清从这儿到山庄的傀儡。”
卫庄听完他这番话,没说什么,只是扫视了一周四下的环境。
韩非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实有些打鼓,他之所以没在】
韩非手上的马缰已被汗水浸湿,四面八方都有什么东西飞速靠近过来的沙沙声,他的眼睛一时不知到底看向哪里,回过神来,目光已下意识地落在了前方的卫庄身上。
韩非这回找到鬼谷传人,多少抱了点“试试”的成分,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这么早暴露自己的身份。
每回的委托信里虽有落款,却是个假名。
那时他只怕韩姓太过昭着,叫人一眼看出来路,就将韩字的左半边抹了,成了一个韦字,一不做二不休,又在名上多加了两笔,最后写到信上的名字,就成了个“韦菲”。
今日来时,更是换了身平平无奇的行头,顺带将身上所有可能显示身份的饰物都取下了。
眼下看来,这么做的好处与坏处都很明显——好的是即便是鬼谷传人,也不能立马得知他究竟什么来头;坏的是要是他今天交代在这里,有好心人想为他立个墓碑都难。
“要是我死了,”韩非高声道,“阁下这回的报酬就没处找人结了!”
然而无人回答。确切说,卫庄甚至没有动。
韩非看着他的背影,一颗心砰砰乱跳,眼前的黑衣剑客一手压着剑柄,整个人仿佛静止一般,唯有帽檐下的黑纱轻轻随风飘动。
这时,就算是不会武功的韩非也能看到四下的机关傀儡的,那傀儡比真人还要高大,足有十尺,这样庞大的个头,动起来却丝毫不减迅速,韩非刚看清它们的长相,下一刻眼看就抵达了两人身边。
廉颇将军口中的“傀儡阵”居然真是个“阵”,就韩非眼下看到的,就有十数只,隐隐似要将他二人围攻起来!
而比傀儡先到的是他们的影子,才片刻功夫,韩非的视野好像暗了几暗,他来之前想的是以廉颇将军那样的为人,大约不会让护院的傀儡向来访者痛下杀手,最多受上些皮肉之苦。
可眼看真要被这么一群东西围攻,韩非承认其实他也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无畏。
纱幔的遮挡下他看不清卫庄脸上的表情,饶是韩非向来自觉稳重,此刻也有些坐不住了:“欸,我说你——”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卫庄突然动了。
但见他足尖朝一旁的树干上借力一踏,漆黑的帽纱与衣摆逆着风朝后荡开,整个人霎时腾空而起。
韩非看着他手上那把形状古怪的长剑于半空划开一个圆满的圈,吹毫断发的剑锋擦着日光从他眼前扫过时,那场景居然是优美的。
韩非无端想起了去年冬日与同伴踏雪,他】
剑圣盖聂从御前,此刻却依旧觉得言语匮乏,所思所想皆不能达其意。
他出神地看着画中的男人,从头到脚,不同于的活,在约定的日期之前备足了十二时辰整的金子。
“从这儿到墨家的机关城,”卫庄说,“少说要六七个时辰。”
韩非在信里说了机关城,但没附上老师给的地图,卫庄不但没问,还显得十分熟悉近路,要知道按寻常马道走,只怕得十个时辰打底了。
韩非现在又有些相信了传闻里头说的,卫庄刺杀了前任墨家巨子的事。
但卫庄杀什么人,那是他自己的事,韩非很确定自己并不介意。
显然,他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卫庄杀什么人,怎么杀这件事,其实就与老师交给他的那把钥匙背后的故事一样,轮不到他来说在乎或者不在乎——
说到底他并没有一个发问的身份。
“钱的事不是问题。”韩非说得潇洒,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得意忘形。
卫庄见韩非神色自若,点了个头:“我们走吧。”
两人出酒楼时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夏日的骤雨总是如此,来时迅猛,去时悄无声息。
雨后初霁,晨曦下卫庄帷帽下脸庞的轮廓若隐若现,韩非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乐得欣赏。
那日画中人的模样依稀仍在眼前,想起那双凛凛的眼睛,韩非心头一动,驱马赶上前同卫庄并肩,没话找话:“阁下就不问问此行护送的东西是什么?”
对于一个杀手,过分的好奇心只会令他们与死亡更近一步。卫庄看了韩非一眼,他拿钱替人办事,并没有同雇主交流做杀手的心得的意思。
韩非丝毫不以为忤,唇边仍带了些许笑意。自小他遇见中意的人与事,起头的日子里总有耗不尽的耐心与精力,而往往韩非想要什么,十之八九总能如愿以偿。
眼下正是韩非最着迷的时候,卫庄回答他就是耐心,不答他就是可爱。
总之,没有一个不喜欢的道理。
至于这份痴迷何日会消减……那可就有些难说了,按往常的经验,短则日,长的有时也消大半年。
韩非打量着驾马在前的卫庄,帷帽的黑纱难掩其身姿之挺拔,在韩国,贵族子弟少时都有过礼仪课程,却鲜少见其中有哪位的仪态这般庄重拔群的,韩非略微眯了眯眼,只觉得十分的满意。
学堂的那些书卷韩非在入学】
两人最后抵达机关城入口处时,天色还大亮着,比韩非预期还足足快了近两个时辰。
韩非注意到卫庄带他走的路,许多处是连老师的那张地图中也没标出来的林道,隐匿在灌丛或是山岩的后方,若换作他一个人前来,别说抄这样的近路,只怕都不能一一找出地图上几处隐蔽的小道。
两块高耸入云的山岩紧贴在一起,唯余下中间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走道,卫庄停了马,回身看了韩非一眼:“从这儿到机关城的哨岗,不足一里路。”
阳光透过头顶的岩缝漏下来,在谷底聚成了一条细细的线,韩非看那日光落在卫庄的帽纱上,像是一层金粉:“你不一道进去吗?”
“我与墨家有些私怨,”卫庄说,“再往前,城内会有人察觉。”
私怨,韩非掂量着他这话的弦外音,莫非是暗杀上任墨家巨子那般的私怨么?这个问题逾越,他到底没问出口,卫庄调转了马头:“这次一共四个时辰半炷香,按四个时辰算就是了。”
韩非至今没明白卫庄究竟怎么计的时,还有那不伦不类的“半炷香”,真是要多见外有多见外,笑着说:“金子我会按整结给你。”
若想要按整金算,至少得是半个时辰起,韩非主动加了价,卫庄倒没拒绝,点头道:“好。”
他说完这么一句,自觉这次委托便已经结束了,于是牵起马绳往回骑去。
可韩非却不这么想。
韩非与人打交道,哪怕是纯而又纯的生意往来,也喜欢“交个朋友”,一方面为了所谓的“日后好相见”,另一方面,韩非总觉得从合作伙伴里挑出心仪的交朋友,还是比同朋友谈生意来得更靠谱些。
轻风穿过幽谷,拂动了卫庄漆黑的帽纱,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韩非的眉梢轻轻一动:“阁下近来可还得空?在下还有一事相托。”
韩非统共见了卫庄两次,每次都有不一般的新感,若说上一回他面对这位传闻中的鬼谷传人还有些许的紧张,这一回却全然只剩下了兴奋与好奇。
此刻他正压抑着满腔热情,抛出下一回见面的邀约。
卫庄:“很急?”
韩非仍是笑,他的一颦一笑都在私下里都经过无数次的训练,自有一番叫人见了如沐春风的本事:“为了阁下,倒也可以等一等。”
卫庄收回了视线:“这月底,你来找我。”
韩非有些没想到这次卫庄给出的时间居然这样近,他目送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嘴边的笑意犹在,却又与方才他演练过千百回的不同了。
朝歌晴了好一阵,期间卫庄拜访了城内几位旧识,几人谈起咸阳城内的近况,在回到鬼谷的时候收到了韩非放出的机关木鸟。
这会儿距他们二人约定的月底还有些日子,卫庄原以为是他人送来的委托,直到那只格外蠢笨的机关鸟一头砸在桌上,露出了腹部的一个“九”字。
卫庄看着桌上那只屁股朝天的蠢鸟,有那么一瞬间,竟很认真的思考是否应该重做只新的寄给韩非,否则这么个残次品般的东西,要是让人知道了是鬼谷的机关兽,那还真是……
怪丢人的。
不过想归想,制作一只机关鸟颇为耗时,卫庄接下来的行程忙碌,就是有心,着实也没有那个空闲。
他顺手打开了木鸟腹腔内的信匣,一条浅紫色的绢布从匣内滚出来,卫庄此前还没见过有人用这个颜色的绢布写信,倒有几分新奇,取出来一瞧,那绢布里头率先抖出了两朵洁白的栀子花。
卫庄修长的眉头挑到一半,生生止住了,桌上的花儿娇艳欲滴,只怕是才采下来没多久,韩非是从哪里寄来的花?
他闻着馥郁的栀子花香,心头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卫庄将那绢布展开,却见那上头写的不是什么委托,只寥寥几句:
“卫庄,后府的栀子开了,煞是好看,寄予阁下同赏。韦菲”
紫色的绢布同栀子放在一个木匣里,时间久了,上头也染上了一股隐约的幽香,信上的字体有些变了,较初时来得更飘逸潇洒些,不过看得出仍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卫庄看了来信片刻,目光最终落在信尾的落款上。他一开始就觉得这“韦菲”不见得是真名,两人头回相见时还有心试了一试,结果正如他所料。
道上找到他买凶的雇主们,不愿透露身份与名姓的多了,卫庄当然也不会介意,只是这位年轻的雇主几次三番找到他,却从未提过的杀人一事,所托的不是斩除机关傀儡,就是护送,眼下还寄花来……
卫庄摇摇头,心中感慨,这些贵族公子哥们,还真是惯会风花雪月那一套。
他顺手提起了边上的毛笔,回信道:“好看。”
代号为九的机关木鸟振翅远去,身影消融在漫天的夕阳中,再也寻不见了。卫庄忽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本不必回这样一封无意义的来信。
无论如何,机关木鸟还是得还回去,卫庄轻而易举地给他找到了一个开脱的理由。
【52】
韩非在鬼谷山下的客栈里将机关木鸟放出去后,紧接着收到了旧友张良的来信。
张家在韩国一连出了三位丞相,地位不必多言,韩家的旧府与张家只隔了一条街,韩非与张良因此颇有些交情,只是日后韩国换天,两人间的往来渐渐也就少了。
张良的来信不长,寻常问候后只提了一件事,几日前秦国使臣访韩,中途却遭人毒杀,死在了韩国地界,现在朝中尚对这件事严加保密,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他的信到这儿就止了,韩非在夏夜里静坐了好一会,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打算提前回韩。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次日一早韩非便拜见荀子,言明了去意。
韩非求学的路上遭遇过劫贼,到学宫时身上几乎没有行囊,如今岁月匆匆一闪,转眼到了离开的日子,他站在空荡的卧室里四下环视,除了几卷着作,还有二三趁手的毛笔,竟再找不出一样非要带回韩国的物件。
好像多年过去,他到临淄除了求学,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他乡客,连点痕迹也未曾留下。
月光漏过窗棂洒进屋内,像是在地上铺开一片寒霜,韩非没来得及为这澄澈的月色伤感,“咚”的一声,一只木鸟从窗户里飞进来,砸在了桌上。
这机关鸟本是个残品,此刻抵达了终点,上了机关发条的双腿还在不住乱蹬,发出一阵怪响。
韩非上前握住木鸟,月下机关木鸟腹部的“九”字格外分明,他伸手取了腔内的来信,那上头照例是卫庄惜字如金的风格,素白一条绢布上唯有二字:“好看”。
都说字如其人,可卫庄似乎是个例外。
卫庄这样一个独来独往的剑客,下笔非但没有肆意洒脱的味道,还称得上一句工整。
韩非看着信上仅有的二字,不由又笑了笑,他当时寄出那封夹了花的信,本是随性而至,没想过卫庄还会回信。
那会儿他饭后出了宅门散步,忽闻风中一股浓郁的花香,随着芳香寻去,但见后院里一束栀子攀墙而出。
初开的栀子洁白娇美,可惜生在这偏僻的路边,无人欣赏。
韩非突然没有由来地想,他那时感慨的,究竟是巷角娇花寂寞开,还是如此芳菲,自己身边却没有能一道赏花的人?
这其实算不上一个问题,因为答案已然在他的心中。
“我明日动身前往新郑,”韩非从收拾好的包裹里重新取了笔,蘸墨写道,“夏末城中景色宜人,不知届时可有幸邀卫庄兄共饮一杯?”
这声“卫庄兄”,他自两人初见时就想提,只是看卫庄疏离的模样,恐怕弄巧成拙,迟迟没喊出口。不料今晚卫庄居然回了他一时兴起写的闲话,这才终于将这声兄称了出来。
一封信很快写完,韩非润了润笔,一时竟有种难以言喻的高兴,他又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忽然又觉得整件事理应如此——
就像是他当日看到画像上卫庄那双冷冽的眼睛一般,他理所应当叫出这一句卫庄兄。
韩非重新将木鸟放飞出去,只觉得心中那阵喜悦难平,抬头看去,仿佛连天上的月亮都显得更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