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傀儡(1/2)

【】

韩非手上的马缰已被汗水浸湿,四面八方都有什么东西飞速靠近过来的沙沙声,他的眼睛一时不知到底看向哪里,回过神来,目光已下意识地落在了前方的卫庄身上。

韩非这回找到鬼谷传人,多少抱了点“试试”的成分,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这么早暴露自己的身份。

每回的委托信里虽有落款,却是个假名。

那时他只怕韩姓太过昭着,叫人一眼看出来路,就将韩字的左半边抹了,成了一个韦字,一不做二不休,又在名上多加了两笔,最后写到信上的名字,就成了个“韦菲”。

今日来时,更是换了身平平无奇的行头,顺带将身上所有可能显示身份的饰物都取下了。

眼下看来,这么做的好处与坏处都很明显——好的是即便是鬼谷传人,也不能立马得知他究竟什么来头;坏的是要是他今天交代在这里,有好心人想为他立个墓碑都难。

“要是我死了,”韩非高声道,“阁下这回的报酬就没处找人结了!”

然而无人回答。确切说,卫庄甚至没有动。

韩非看着他的背影,一颗心砰砰乱跳,眼前的黑衣剑客一手压着剑柄,整个人仿佛静止一般,唯有帽檐下的黑纱轻轻随风飘动。

这时,就算是不会武功的韩非也能看到四下的机关傀儡的,那傀儡比真人还要高大,足有十尺,这样庞大的个头,动起来却丝毫不减迅速,韩非刚看清它们的长相,下一刻眼看就抵达了两人身边。

廉颇将军口中的“傀儡阵”居然真是个“阵”,就韩非眼下看到的,就有十数只,隐隐似要将他二人围攻起来!

而比傀儡先到的是他们的影子,才片刻功夫,韩非的视野好像暗了几暗,他来之前想的是以廉颇将军那样的为人,大约不会让护院的傀儡向来访者痛下杀手,最多受上些皮肉之苦。

可眼看真要被这么一群东西围攻,韩非承认其实他也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无畏。

纱幔的遮挡下他看不清卫庄脸上的表情,饶是韩非向来自觉稳重,此刻也有些坐不住了:“欸,我说你——”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卫庄突然动了。

但见他足尖朝一旁的树干上借力一踏,漆黑的帽纱与衣摆逆着风朝后荡开,整个人霎时腾空而起。

韩非看着他手上那把形状古怪的长剑于半空划开一个圆满的圈,吹毫断发的剑锋擦着日光从他眼前扫过时,那场景居然是优美的。

韩非无端想起了去年冬日与同伴踏雪,他】

剑圣盖聂从御前,此刻却依旧觉得言语匮乏,所思所想皆不能达其意。

他出神地看着画中的男人,从头到脚,不同于的活,在约定的日期之前备足了十二时辰整的金子。

“从这儿到墨家的机关城,”卫庄说,“少说要六七个时辰。”

韩非在信里说了机关城,但没附上老师给的地图,卫庄不但没问,还显得十分熟悉近路,要知道按寻常马道走,只怕得十个时辰打底了。

韩非现在又有些相信了传闻里头说的,卫庄刺杀了前任墨家巨子的事。

但卫庄杀什么人,那是他自己的事,韩非很确定自己并不介意。

显然,他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卫庄杀什么人,怎么杀这件事,其实就与老师交给他的那把钥匙背后的故事一样,轮不到他来说在乎或者不在乎——

说到底他并没有一个发问的身份。

“钱的事不是问题。”韩非说得潇洒,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得意忘形。

卫庄见韩非神色自若,点了个头:“我们走吧。”

两人出酒楼时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夏日的骤雨总是如此,来时迅猛,去时悄无声息。

雨后初霁,晨曦下卫庄帷帽下脸庞的轮廓若隐若现,韩非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乐得欣赏。

那日画中人的模样依稀仍在眼前,想起那双凛凛的眼睛,韩非心头一动,驱马赶上前同卫庄并肩,没话找话:“阁下就不问问此行护送的东西是什么?”

对于一个杀手,过分的好奇心只会令他们与死亡更近一步。卫庄看了韩非一眼,他拿钱替人办事,并没有同雇主交流做杀手的心得的意思。

韩非丝毫不以为忤,唇边仍带了些许笑意。自小他遇见中意的人与事,起头的日子里总有耗不尽的耐心与精力,而往往韩非想要什么,十之八九总能如愿以偿。

眼下正是韩非最着迷的时候,卫庄回答他就是耐心,不答他就是可爱。

总之,没有一个不喜欢的道理。

至于这份痴迷何日会消减……那可就有些难说了,按往常的经验,短则日,长的有时也消大半年。

韩非打量着驾马在前的卫庄,帷帽的黑纱难掩其身姿之挺拔,在韩国,贵族子弟少时都有过礼仪课程,却鲜少见其中有哪位的仪态这般庄重拔群的,韩非略微眯了眯眼,只觉得十分的满意。

学堂的那些书卷韩非在入学】

两人最后抵达机关城入口处时,天色还大亮着,比韩非预期还足足快了近两个时辰。

韩非注意到卫庄带他走的路,许多处是连老师的那张地图中也没标出来的林道,隐匿在灌丛或是山岩的后方,若换作他一个人前来,别说抄这样的近路,只怕都不能一一找出地图上几处隐蔽的小道。

两块高耸入云的山岩紧贴在一起,唯余下中间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走道,卫庄停了马,回身看了韩非一眼:“从这儿到机关城的哨岗,不足一里路。”

阳光透过头顶的岩缝漏下来,在谷底聚成了一条细细的线,韩非看那日光落在卫庄的帽纱上,像是一层金粉:“你不一道进去吗?”

“我与墨家有些私怨,”卫庄说,“再往前,城内会有人察觉。”

私怨,韩非掂量着他这话的弦外音,莫非是暗杀上任墨家巨子那般的私怨么?这个问题逾越,他到底没问出口,卫庄调转了马头:“这次一共四个时辰半炷香,按四个时辰算就是了。”

韩非至今没明白卫庄究竟怎么计的时,还有那不伦不类的“半炷香”,真是要多见外有多见外,笑着说:“金子我会按整结给你。”

若想要按整金算,至少得是半个时辰起,韩非主动加了价,卫庄倒没拒绝,点头道:“好。”

他说完这么一句,自觉这次委托便已经结束了,于是牵起马绳往回骑去。

可韩非却不这么想。

韩非与人打交道,哪怕是纯而又纯的生意往来,也喜欢“交个朋友”,一方面为了所谓的“日后好相见”,另一方面,韩非总觉得从合作伙伴里挑出心仪的交朋友,还是比同朋友谈生意来得更靠谱些。

轻风穿过幽谷,拂动了卫庄漆黑的帽纱,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韩非的眉梢轻轻一动:“阁下近来可还得空?在下还有一事相托。”

韩非统共见了卫庄两次,每次都有不一般的新感,若说上一回他面对这位传闻中的鬼谷传人还有些许的紧张,这一回却全然只剩下了兴奋与好奇。

此刻他正压抑着满腔热情,抛出下一回见面的邀约。

卫庄:“很急?”

韩非仍是笑,他的一颦一笑都在私下里都经过无数次的训练,自有一番叫人见了如沐春风的本事:“为了阁下,倒也可以等一等。”

卫庄收回了视线:“这月底,你来找我。”

韩非有些没想到这次卫庄给出的时间居然这样近,他目送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嘴边的笑意犹在,却又与方才他演练过千百回的不同了。

朝歌晴了好一阵,期间卫庄拜访了城内几位旧识,几人谈起咸阳城内的近况,在回到鬼谷的时候收到了韩非放出的机关木鸟。

这会儿距他们二人约定的月底还有些日子,卫庄原以为是他人送来的委托,直到那只格外蠢笨的机关鸟一头砸在桌上,露出了腹部的一个“九”字。

卫庄看着桌上那只屁股朝天的蠢鸟,有那么一瞬间,竟很认真的思考是否应该重做只新的寄给韩非,否则这么个残次品般的东西,要是让人知道了是鬼谷的机关兽,那还真是……

怪丢人的。

不过想归想,制作一只机关鸟颇为耗时,卫庄接下来的行程忙碌,就是有心,着实也没有那个空闲。

他顺手打开了木鸟腹腔内的信匣,一条浅紫色的绢布从匣内滚出来,卫庄此前还没见过有人用这个颜色的绢布写信,倒有几分新奇,取出来一瞧,那绢布里头率先抖出了两朵洁白的栀子花。

卫庄修长的眉头挑到一半,生生止住了,桌上的花儿娇艳欲滴,只怕是才采下来没多久,韩非是从哪里寄来的花?

他闻着馥郁的栀子花香,心头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卫庄将那绢布展开,却见那上头写的不是什么委托,只寥寥几句:

“卫庄,后府的栀子开了,煞是好看,寄予阁下同赏。韦菲”

紫色的绢布同栀子放在一个木匣里,时间久了,上头也染上了一股隐约的幽香,信上的字体有些变了,较初时来得更飘逸潇洒些,不过看得出仍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卫庄看了来信片刻,目光最终落在信尾的落款上。他一开始就觉得这“韦菲”不见得是真名,两人头回相见时还有心试了一试,结果正如他所料。

道上找到他买凶的雇主们,不愿透露身份与名姓的多了,卫庄当然也不会介意,只是这位年轻的雇主几次三番找到他,却从未提过的杀人一事,所托的不是斩除机关傀儡,就是护送,眼下还寄花来……

卫庄摇摇头,心中感慨,这些贵族公子哥们,还真是惯会风花雪月那一套。

他顺手提起了边上的毛笔,回信道:“好看。”

代号为九的机关木鸟振翅远去,身影消融在漫天的夕阳中,再也寻不见了。卫庄忽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本不必回这样一封无意义的来信。

无论如何,机关木鸟还是得还回去,卫庄轻而易举地给他找到了一个开脱的理由。

【52】

韩非在鬼谷山下的客栈里将机关木鸟放出去后,紧接着收到了旧友张良的来信。

张家在韩国一连出了三位丞相,地位不必多言,韩家的旧府与张家只隔了一条街,韩非与张良因此颇有些交情,只是日后韩国换天,两人间的往来渐渐也就少了。

张良的来信不长,寻常问候后只提了一件事,几日前秦国使臣访韩,中途却遭人毒杀,死在了韩国地界,现在朝中尚对这件事严加保密,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他的信到这儿就止了,韩非在夏夜里静坐了好一会,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打算提前回韩。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次日一早韩非便拜见荀子,言明了去意。

韩非求学的路上遭遇过劫贼,到学宫时身上几乎没有行囊,如今岁月匆匆一闪,转眼到了离开的日子,他站在空荡的卧室里四下环视,除了几卷着作,还有二三趁手的毛笔,竟再找不出一样非要带回韩国的物件。

好像多年过去,他到临淄除了求学,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他乡客,连点痕迹也未曾留下。

月光漏过窗棂洒进屋内,像是在地上铺开一片寒霜,韩非没来得及为这澄澈的月色伤感,“咚”的一声,一只木鸟从窗户里飞进来,砸在了桌上。

这机关鸟本是个残品,此刻抵达了终点,上了机关发条的双腿还在不住乱蹬,发出一阵怪响。

韩非上前握住木鸟,月下机关木鸟腹部的“九”字格外分明,他伸手取了腔内的来信,那上头照例是卫庄惜字如金的风格,素白一条绢布上唯有二字:“好看”。

都说字如其人,可卫庄似乎是个例外。

卫庄这样一个独来独往的剑客,下笔非但没有肆意洒脱的味道,还称得上一句工整。

韩非看着信上仅有的二字,不由又笑了笑,他当时寄出那封夹了花的信,本是随性而至,没想过卫庄还会回信。

那会儿他饭后出了宅门散步,忽闻风中一股浓郁的花香,随着芳香寻去,但见后院里一束栀子攀墙而出。

初开的栀子洁白娇美,可惜生在这偏僻的路边,无人欣赏。

韩非突然没有由来地想,他那时感慨的,究竟是巷角娇花寂寞开,还是如此芳菲,自己身边却没有能一道赏花的人?

这其实算不上一个问题,因为答案已然在他的心中。

“我明日动身前往新郑,”韩非从收拾好的包裹里重新取了笔,蘸墨写道,“夏末城中景色宜人,不知届时可有幸邀卫庄兄共饮一杯?”

这声“卫庄兄”,他自两人初见时就想提,只是看卫庄疏离的模样,恐怕弄巧成拙,迟迟没喊出口。不料今晚卫庄居然回了他一时兴起写的闲话,这才终于将这声兄称了出来。

一封信很快写完,韩非润了润笔,一时竟有种难以言喻的高兴,他又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忽然又觉得整件事理应如此——

就像是他当日看到画像上卫庄那双冷冽的眼睛一般,他理所应当叫出这一句卫庄兄。

韩非重新将木鸟放飞出去,只觉得心中那阵喜悦难平,抬头看去,仿佛连天上的月亮都显得更美了些。

这样开怀的时候合该有酒,可惜今晚夜已深,附近的酒馆只怕都已打烊,韩非直叹可惜,转头看到了墙上挂的长剑。

这把佩剑的形质朴素,是他刚来时屋里就有的挂饰,韩非心中一动,上前将它取了下来。

他多年未曾拿剑,昔日那些剑法招式更是大半还给了先生,只记得拔剑后一个起手式,剑刃在月光下擦出一道冷辉,映亮了他桃花般的眼睛。

经年不练,他执起剑来动作居然依旧干脆漂亮,倒也无怪他提起不再学剑,母亲特寻来的剑术名师也觉得可惜。

原来如此。韩非想起他从前为何放弃学剑了。

韩非挽了个剑花,将长剑归入鞘中,昔年同母亲说的那句“何愁找不到,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落到他笔下倒也显得生动有趣。

这木鸟中的信件委实有些多了,卫庄粗略将每封信看了,从头到尾没见半句委托,尽是今日吃了些什么点心,轩辕湖里荷花初绽一类的家常闲话。

若说前几封卫庄还能耐着性子通读,到后头不免也有些腻味,心说这公子哥未免太过闲散了,整日赏花吃酒,连点正事也不做吗?

卫庄素来没有与人聊闲的心思,先前回复韩非寄花的那回,大约只念在两人有几番往来的交情。可单单金钱上的往来,这样的“交情”又能有几分呢?

说到底,卫庄也并不是真缺韩非的那几锭金子。

“夏天就要过去一半了,”那信上写道,“卫庄兄还不给我回信吗?”

卫庄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他还是】

韩非收到回信是在一个午后。

天光正好,院里的芍药开得肆意,他令人剪了几枝插在屋里,浅淡的花香与炉里的燃香融在一起,说不出的惬意。

几日前他染了一场风寒,情形不算多么严重,只是近来朝中许多老臣不愿见他这张脸,干脆借故谢绝了外客。

可张良却是个例外。

张良跟着公子府内的侍从步入院中的时候,恰好头顶有只雀鸟飞过,在石道上投下一道疏影。他鲜少见有鸟儿在晴天飞得这般低,不由多看了两眼,空中那雀鸟却寻不见了。

绕过临水的长廊,张良看见石桌边韩非的身影,他今日没有戴冠,只是简单束了发,一头青丝挽过颈侧低垂下来,见到张良,起身朝人一笑。

韩非脸上仍有倦色,这一笑,眼睛里却带了些神采。张良听闻韩非几日前得病的事,最初还以为是与朝中几桩大案避嫌的托词,眼下亲见,又觉那病不似作假。

他躬身行了礼:“韩兄。”

韩非虚扶了他一把,笑道:“四下无人,子房何必同我这般客气。”

他正说着,只听几声鸟鸣般的声响,一道影子从天空划过,张良还看清来的是什么,韩非已伸出了手,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到了韩非手上。

不用看腹部的数字,韩非也知道卫庄这次放回来的是鬼谷子给他那只“十一”号。

先前他与卫庄通信的“九”号本是个残品,行动笨拙,可韩非这些时日用下来,倒也习惯了,如今不见旧物,倒有几分不舍。

张良这时候看出那鸟儿竟是木制的,心中称奇,他先前听韩非讲起过拜访墨家机关城的事,不由问道:“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墨家机关兽?”

“子房果然博闻强识,”韩非笑了笑,手指轻拢了两下木鸟震颤的翅膀,那木鸟顷刻安静了下来,“不过这只机关鸟却并非出自墨家。”

时下的机关大家,除了墨家还要属公输家族,江湖上更有传言称,秦宫内许多不为人知的暗道亦是公输家的手笔,张良这回没再贸然猜测,笑着一礼:“还请韩兄明示。”

韩非并起食中二指,朝木鸟的腹部上一扣,“咔”一声响,腹腔的暗匣打开,落出一张乳色的绢布。

“确实有些难猜了,”韩非留了那绢布,将空了的木鸟递过去,“这是鬼谷派的东西。”

张良接过木鸟的手一顿,总觉得韩非说这话时眼里的神色很特别,与他平日里踌躇满志的神态都不同,似噙着笑,显得格外温柔缱绻。

张良一时没想清让韩非笑的究竟是什么,是他没答出问题这件事,还是这木鸟是鬼谷派的东西?可仔细想想,这两者似乎都经不起推敲。

“鬼谷……”张良看着手里的木鸟,“是剑圣盖聂的那个师出的那个鬼谷?”

韩非应了:“正是。”

张良先前的那一句,与其说是询问,倒更像是感慨,喃喃道:“都说鬼谷派深居简出,便是当初秦王,也敬盖聂三分。”

“传闻而已,听听便也罢了,”韩非笑了,“要是秦王真待盖聂如此,又何来残月谷的三百秦兵追杀呢?”

所以才说君心难测,张良想,到底没把话说出来,他将那只精巧的木鸟还了回去,看见韩非手里仍拿着那绢布,这样用机关鸟传来的信,恐怕十分重要,迟疑道:“韩兄需要先看信吗?”

“也不是什么急事。”韩非说,收到卫庄的来信,他确实有些心痒,但……左右也不急于这么一时。

张良听他这么说,便知韩非其实是想看的:“要是事关重大,良可先行回避。”

他话说到这份上,韩非也不好再推脱,否则显得这封信当真有什么机密,更何况卫庄的来信从来惜字如金,譬如先前那一个“好”字,就是与张良同看,实在也没什么。

于是当着张良的面展开了绢布,一面笑道:“你我之间若还谈回避,岂不是太过分生了?”

张良也笑,适时转了头,看向墙边灼灼的芍药。

韩非话说得轻快,目光落到信上,却很快笑不出来了。

这或许是卫庄给他回过最长的一封信,里头的内容却一个字也不是韩非想看到的。

韩非将绢布一合,一言不发地收入了袖中。

张良余光瞥见,没料到韩非一封信看得那样快,他转回身来,发现韩非的目光变了。倒不是说韩非此刻的表情多么不悦,恰相反,他脸上淡淡的,好像什么情绪也没有。

张良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与韩非相识多年,知道就是这样“什么情绪也没有”,才是韩非心情最差的时候。

“韩兄。”张良唤了一声,少见地有些踟蹰。他拿不准此刻韩非究竟想不想见人,又或者,想不想旁人见到他这番面无表情的模样。

韩非比张良预计地还要平静,闻言看向他:“对了,我还没问起,子房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张良觑着韩非的神色,试探道:“韩兄可需休息?”

他把话说得委婉,没提刚才那封信的事。

“我在家歇了那么多天,”韩非说,“再休息下去,只怕人都发霉了。”

张良听他那语气,大约确实不介意此刻有人在身边,最后还是照实说:“昨夜送军饷的队伍出了岔子,十万两黄金不翼而飞。”

“子房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爱开玩笑了,”韩非勾了勾唇角,“军饷被劫就是被劫,何来‘不翼而飞’呢?”

张良看向韩非的眼睛,却什么也没能寻到,那双眼太静了,叫他隐隐觉得不安:“若是寻常盗贼,良自然也不会跑来叨扰韩兄,这次的军饷失窃,奇就奇在……”

韩非问:“什么?”

张良顿了顿,终于说了出来:“事发断魂谷,据在场的将士们称,他们是遇到了鬼兵截道。”

“鬼兵。”韩非琢磨了片刻,“这倒有趣了。”

平心而论,张良并不觉得这件事哪里称得上有趣,问:“韩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韩非看了他一眼:“子房小时候可曾听家里人说起过,诸如‘你要是再这么顽皮,我就把你送去断魂谷,喂鬼兵’?”

张良一愣:“……这倒没有,但我知道城中确实有不少人家有个说法。莫非韩兄也觉得,断魂谷中真的存在鬼兵?”

“我可没说过这个,”韩非说,“我只是在想,军饷自王都一路押至边关,少说三天三夜的路程,而这‘鬼兵’不早不晚就出现在了妇孺老少都知道的断魂谷,是不是有些巧过头了?”

张良心中一动,知道韩非的意思是这次的军饷失窃案,该是有人特意伪装成鬼兵的样子在断魂谷中守株待兔。

他抬起眼来,韩非恰也在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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