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薨了?”
日上三竿,南婉青迟迟起身,昭阳殿宫人司空见惯,一盏茶的工夫摆好了午膳。
渔歌道:“是呢,说是栽下马来,一蹄子踩中心口,登时就没了声儿。”
太子宇文恭,当今圣上与皇后的嫡长子,身世尊贵,宇文序荣登大宝第一年便立为太子,彼时堪堪九岁。
南婉青已忘了宫中还有这号人物,“哦”一声示作知悉,不以为意。
当年随随嘱咐将楚国国玺交由宇文序,南婉青多嘴问了一句这等活儿还有几遭,随随答“放心,你比他短命”。南婉青倒不忧心宇文序百年后受新帝及新帝之母翻旧账,左右一抔黄土任他们鞭尸,若是祸及南家也无妨,那起子泥猪疥狗她早看不过眼了。
渔歌盛来半碗清汤:“听说皇后娘娘抱着尸身哭了一宿,死活不肯撒手,陛下与太后娘娘接连去劝了,这才换了吉服……”
南婉青尝了一口咸淡,鲜香清甜,赞道:“这个汤好。”
桐儿答道:“启禀娘娘,大清早送来的野山鸡,放了红枣、干贝,足足熬了一早上,最是滋补暖胃,娘娘多用些。”
南婉青道:“想必是你看的火候,赏。”
桐儿乐呵呵领了赏,沉璧备下饭后漱口的茶水,转身与渔歌换了眼色,开口道:“如今陛下只有两位皇子,娘娘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先人有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南婉青岂不明白她们又生了什么心思,“中宫嫡出方是金尊玉贵,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陛下与皇后都是二三十的年纪,春秋正盛,再添个龙子龙女也非难事,不必我跟着掺和。”[1]
沉璧道:“汉家文武二帝震古烁今,细算来皆非正经的嫡长子。”[2]
“你既已通览《太史公书》,难不成漏瞧了戚夫人是什么下场?”南婉青放下汤碗,面色不悦。
沉璧道:“遍观《史记》与前后《汉书》,也只有一个吕后……”
“放肆。”
“娘娘恕罪。”沉璧自知失言,噗通跪下,众人见此一并伏身告罪,齐呼“娘娘息怒”。
南婉青淡淡一笑:“姑娘这话是为我还是为自己?我瞧着姑娘心气见识不比旁人,小小一个掌事宫女当真屈才,不若我禀了陛下封为采女,也好让你名正言顺为皇家子嗣尽一份心力。”
“娘娘明鉴,娘娘明鉴!”沉璧吓白了脸,带着一身冷汗咚咚磕头,“奴婢万万不敢生出此等龌龊心思,娘娘明鉴!”
青玉荷叶勺舀起一汪清鲜,圆弧底扫了扫碗沿刮去多余水滴,南婉青慢悠悠喝汤,不管地上那人的头磕得震天响。渔歌推一推桐儿,桐儿不知何以说着话竟到了如此田地,瞥见渔歌开合唇瓣示意的“御医”二字,心下了然。
“启禀娘娘,沉璧姐姐是……是得了陛下的吩咐,”桐儿叩首回禀,“言语有失,不是存心冒犯,娘娘明鉴。”
宇文序的吩咐?宇文序什么吩咐?
南婉青冷声:“说。”
渔歌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吩咐即日起昭阳殿请太医署半月看诊,娘娘凤体康泰方可诞育龙嗣,为皇室开枝散叶。御医已在殿外候着了,娘娘用罢午膳正好召见。”
后宫女眷看诊为何是太医署?
尚食局下设司药房,医女一月一请脉,以保各宫嫔妃身体无虞,昭阳殿亦然。
南婉青忆起昨夜迷迷糊糊的“要个孩子”,她只当是宇文序随口胡话,怎料这人竟真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起来罢。”未言召见未言不见,南婉青仍是慢条斯理用汤,明眸半垂,心中飞转着思量破局的对策。
“谢娘娘。”众人起身。
“谢娘娘。”沉璧最后一叩首,起身时眼前天旋地转,幸有小宫女手快搀住胳膊。上头眩晕下头腿软,沉璧歪斜倚着人,强忍脾胃干呕的酸气,尽力端庄眉目。
南婉青道:“你先下去罢。”
“谢娘娘恩典。”沉璧不忘福一福身子,谢恩告退。
南婉青多年独受恩宠而无所出,昭阳殿宫人暗自揣测,大约都信了宸妃娘娘身子不好,生养之事从不敢摆上明面议论。今次目睹沉璧境遇,更是噤若寒蝉,偌大的东阁,只听青玉碗勺相碰的玎玲声。
小宫女搀扶沉璧出了内室,走动蹒跚,水晶帘摇曳未歇,蓦地响起一道颤抖话音“奴、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婉青微微蹙眉,他不在宣室殿鞠躬尽瘁,也不在清宁宫痛哭流涕,又跑来做什么。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沉璧踉跄歪倒,慌忙爬起身。
彭正兴与沉璧略有交情,张口递了台阶:“大胆奴才,冲撞了圣驾你俩有几个脑袋抵的。”
“启禀陛下,奴婢忽感不适,娘娘宽和体恤恩赐休养,无意惊扰圣驾,请陛下恕罪。”沉璧俯首道。
“退下罢。”他以为南婉青尚未起身遂免了通传,守门侍监回禀方知人在东阁。沉璧二人谢恩之际,宇文序已步入内室,众宫人齐齐见礼,南婉青端坐席案,自顾自添了玉碗鲜汤。
“瞧了太医不曾?怎的说?”宇文序一撩玉白衣袍落座身侧,他不常穿颜色清淡的衣裳,素服霜寒,如孤山落雪高绝尘世之外,遥望雪色与云色,总是不近人情。
南婉青答了“不曾”,便将玉荷叶勺送上唇边,半晌不言语。宇文序满心殷勤迎来冷脸相对,摸不着头脑。
“启禀陛下,”渔歌生怕自家娘娘惹得圣上愠怒,伏身回禀,“娘娘才用的早膳,尚不及传召太医把脉。”言下之意,南婉青起身不久,兴许还堵着一口半梦半醒的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