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婉青视若无睹,既未询问亦未催促,慈蔼妇人舀起一勺热汤,添进金錾花玉碗,口吻轻柔:“娘娘的吩咐好生操办,快去罢。”
桐儿低头答应一句,犹疑退下。
南婉青用过饭便歇在东阁赶围棋,才与侍女掷了三四盘,郁娘看着外头薄云暖阳,天气晴好,劝言时宜摆驾宣室殿。她早早命侍人张罗步辇,只须南婉青一点头,南婉青自是不愿过早动身,心下顾忌桐儿,旁敲侧击道:“不知那话本子可收拾了。”
郁娘道:“娘娘若是惦记着,不妨再多等等,桐儿打点好了与娘娘一道去。”
“也好,”南婉青颔首答允,“她好了便去罢。”
早间宇文序口谕迁宫,末了叮嘱倘若不愿待他言说,切不可引人动怒。郁娘亦知南婉青无法无天的性子,抗旨不遵可谓家常便饭,怎料这事轻轻快快竟成了,不由暗自念了声佛。
太极宫以含元殿为腹心分界外朝内宫,含元殿即朔日望日群臣朝会之地,其后宣室殿方为宇文序常日主政起居之处。宣室殿又分前后二殿,中隔紫宸门,前殿主政,后殿起居,因着后殿并无殿名大字匾文,宫人借正堂“合德合明”的横额尊称德明堂。
“奴婢参见宸妃娘娘,愿娘娘吉庆安康,多福多寿。”
朱红凤辇上悬一架避风通幔,软纱边角间寸压着指头大的珍珠流苏,内侍八人稳步而来,帐底垂珠琤琮。德明堂宫人已得了消息,俱出殿外候驾,不待宸妃辇轿落地,齐齐大礼恭迎。
“起来罢。”南婉青迤迤然下了凤辇,纤手轻搭郁娘臂腕。
众人齐声谢恩,领头妇人上前再度见礼:“奴婢宣室殿掌事宫女墨筠,参见宸妃娘娘。”
南婉青道:“姑姑不必多礼。”
“谢娘娘恩典。”二人曾有多回照面,彼此相识,墨筠同郁娘年岁相仿,皆为久居深宫的老历书,行事平和周全,“请娘娘移驾内殿。”墨筠侧身引路:“陛下一早传令整饬德明堂,道是娘娘不日便来长住养胎,必要按着娘娘喜好摆置。请娘娘恕奴婢愚钝,尚未收拾齐全。”
“姑姑言重了。”南婉青顺口奉承。
正堂描金黑漆匾额上书“合德合明”四个大字,言出《易经》乾卦之《文言》“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后句即是“与四时合其序”。题匾之下为一幅《万壑松风图》,并一左一右两尊主坐,四只小多宝格对半正侧安放,陈列金银玉器及象牙、犀角等物。墨筠先领着南婉青去了东阁,德明堂东阁宽绰胜于昭阳殿,然不比昭阳殿高延二层,阁中此前已有一张美人榻,宫娥铺上紫貂褥子,又添了几个暄和丝枕。
“陛下吩咐今日便开火道烧地龙,方才已放了薪炭进去,想来一时半刻不得暖身。奴婢备了熏笼与汤婆子,若是娘娘手脚凉,可命人取来。”墨筠一行说着,一行从侍女手中端下茶水点心。
南婉青斜歪软榻道了“不必”。
墨筠含笑点头:“寝殿与西阁……”
“这些事你同郁娘商议着办,无须句句问我。”南婉青指一指东墙书架子,“当中两三行料理干净,我的物件儿须得安置。”墨筠一愣神,旋即答是,差遣德明堂宫人收检书册,桐儿带着抬箱箧的内侍候在一旁,预备接手打理。
“桐儿,取宝珠那册子来。”南婉青记挂昨夜匆忙撇开的《兰花梦》,那心眼比马眼小的狗状元许文卿必定憋着坏水,不知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松宝珠也是个棒槌,要文名有探花,要武略有军功,不学着武皇养一溜年轻貌美的男宠,自个儿上赶着寻个活祖宗,床笫之欢迎合讨好由他尽兴,白日里还须经受碎嘴拳脚,早一巴掌打得贱男人鼻青脸肿便消停了。
“是。”桐儿福身应从,即命侍人开箱取书。
墨筠与郁娘相望一眼,皆低了头,墨筠开口道:“娘娘路途劳顿,好生歇着。奴婢请郁姑姑参详内殿陈设,娘娘若有吩咐可使唤丹英。”
“奴婢丹英,叩见宸妃娘娘。”一名茜色衣衫的侍女跪地磕头。
南婉青摆摆手即为知晓。
东阁里外留下十余人伺候,阁中有沉璧、丹英、桐儿及清整书架的数名内侍,墨筠同郁娘安了心,一并告退。桐儿瞧着人走了,磨磨蹭蹭才捧来话本子。
“可难为你了?”二人相隔咫尺,话本子入手,南婉青窃窃低语。桐儿摇摇头,霎时红了眼睛,哽咽道:“渔歌姐姐替我顶了错……”
“渔歌?”南婉青心中一紧,难怪一早上不见那跳猴儿的身影。
“郁姑姑收了她大宫女的印信,还罚、罚她倒夜壶去了。”桐儿滴下两行泪,强忍啜泣声,“娘娘,救救渔歌姐姐……”
郁娘步随墨筠瞧了一圈宫室装点,大体毋庸变动,只举了两样要紧事,一为西阁佛堂,昭阳殿神图神像已由法师请下,午后护送宣室殿,二为膳房厨娘,南婉青口味偏好不惯外人掌勺,而今有了身孕更是刁钻。墨筠一一记下,即刻打发婢女清扫西阁明间,方欲商讨膳房之事,两个小丫头前后脚凑了一块传话,一人道是宸妃娘娘唤郁姑姑,一人道是昭阳殿抬过十几个大箱子来了。
“什物箱子有我照看,郁姑姑快去罢。”墨筠笑请郁娘进前回话,轻重缓急众人心知肚明,郁娘千恩万谢致了意,临走仍念叨着“去去就来”。
“陛下赏的那副翡翠石磨的叶子牌,你可命人收拾了?”南婉青问道。
慵懒美人倚身貂绒软榻,柳腰玉骨楚楚婀娜,素手捧书翻阅,随口一问,似是心不在焉。郁娘眼瞧跽跪捶腿的桐儿,少女背过身,两个小拳头一落一放,便猜了个大概,答道:“回娘娘,棋盘骰子未及打点,这东西平日是渔歌看着,她犯了事,早晨领罚去了。”
南婉青道:“她犯事我不管,只不许误了我的玩意儿,罚也罚了,想必她已得了教训,收拾收拾便过来罢。”
郁娘不则声,东墙书架皆为圣人经典,锦绫函套缕金织银,品相精工而考究,混入数行靛青书册,内侍拾掇齐备业已退避,仅有沉璧、丹英二人立于帘下听候差遣,莫不敛气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