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的脚步越来越近,前来参观的人也纷纷戴上了围巾和毛帽。对一个假人来说,我并不能观察到什么季节的变化,只能从眼前的世界去探索。
葛雷先生这几天都在美术馆楼下演讲。他有时会上来看看我,亲自向大家介绍我。他总是告诉参观的来宾,他设计我时就希望我看起来像真的,就好像我的眼睛真的会动,手指真的会弯曲。但事实上,我并不会。
一个年轻人向葛雷先生提问,说我跟精品店橱窗里的假人模型有什么不同。葛雷先生听了之后的表情彷彿快要发怒,他努力压下怒气,但从他长篇大论的解释中,依旧感觉得出他很激动。他大声说明我跟假人模特儿截然不同,而我就站在那儿,没有为我的权益据理力争。
那个姓华森的大学生每天下午都来,而且总是固定站在我的面前,低头写着他的报告,因此我很快的就认为,他的报告是和我有关。
我不知道每当他站在我的面前,他是在写字,或是在临摹作画。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会画画,因为我并没有看到他手中捧的笔记,但其实我一直试着想看见本子上,任何一笔一点的墨水痕跡。这让我想到了葛雷先生为我画的草图。
葛雷先生为我画了少说二十张的草图。我不知道一般的艺术家是不是会像这样画这么多张草图。他用各种不同顏色的笔画每一张草图,在纸上让每一条细小的线,匯集成粗粗的轮廓。我不知道路卡斯华森是不是也会像这样画画。即使他每天都会出现在我面前,我和他隔着的那一片玻璃橱窗,代表隔着一整个世界。
美术馆的人潮随着周末的接近而日渐增加。每当星期五总会涌进大批人潮,而到了星期一又会变回冷清的场面,但无论人潮多寡,葛雷先生总会出现,他渐渐变得越来越常出现。美术馆似乎把他的演讲场次增加了,他一个星期会来个两三次,也越来越常出现在展示会场,引起一阵阵小小的骚动。
葛雷先生还有另一样作品也在这一层楼展示,和我只隔一个转角,是用可乐罐吊起来的一个大风铃。和我比起来,那个可乐风铃似乎难懂得多,但葛雷先生从来没有去亲自介绍过那个大风铃,而总是站在我的面前,挥舞着双手向观眾解说。或许他是认为,一个几可乱真的假人,比一堆可乐罐还要更花心血。
当天下午,路卡斯华森一如往常的出现,站在他固定站的位置,拿出笔记本和笔,露出那认真的表情,而我依旧试着想看到纸上记下的究竟是什么。虽然我每次都看不到,我还是会试着张望,就算我心里已经有底,今天也不可能看得到。
就在一两个小时过后,一名警卫前来换班,立刻走了过来和路卡斯打招呼。这好几个星期的进进出出下来,警卫已经认得路卡斯了。路卡斯转过身,令我震惊的是他挪动了脚步,转身背对着我,笔记本正面摊在我眼前……
他在画我!我终于看见笔记本上的铅笔痕跡,上面清楚的画出了我的脸,一直到肩膀的高度。葛雷先生的笔跡是清晰可见的,纸上佈满了清楚的坚硬线条,但路卡斯的笔跡却看不见铅笔的痕跡。我看见几可乱真的阴影和柔和的轮廓,轻轻的、温柔的浮在纸张上,彷彿是一张復古黑白照片。
路卡斯和警卫谈笑了几分鐘,便背起背包离去。直到他闔上笔记本的那一刻,我的目光都忘神的盯着那幅素描。但他就这么收起了笔记本,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美术馆,而我迟迟无法收回我留恋的眼神。
就在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开始不自主的等着他再度出现,但接下来的几个天,他都不曾再出现,就彷彿成了收不回的烟。我在人群中一直没有看见他,无论是他那对蓝色的眼睛或是浅褐色的头发,都没有在参观的人海中出现。毫无疑问的,一个展示品不该这么做,注意到一个参观者是一回事,但在乎他为何不出现却很严重。大部分的参观者只会与你相遇一次,之后便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如果你等待着他出现,那就像是走进一个一片漆黑的隧道,你只能笔直前进,永远不会撞车,也永远碰不到终点。
为什么?!」我问过我自己这个问题,但很显然的,这不是一个假人擅长的事,无论是问问题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