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识之也心不静。宫宴上,他垂眸,安静地吃着糕点,偶尔抬眸看一眼殿中的歌舞,记着点有意思的部分等着聊给陈谊。避开任何看向他的视线。
池早告诉他,皇后想让陛下给谢识之和昭公主赐婚。陛下没有拒绝。
和皇室联谊,是梁王府表忠心的最好方式。
“你太担心了。”池早凑近,低声说,“陛下那么好说话,你就算拒绝了,他也不会和你计较的。”
谢识之转眸看着他,并没说话。
池早到底是年纪小又不经事。陈景面对孩童时,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和颜悦色宽厚温柔。池早在陈景的春风下长大,他从未体会到陈景作为高高在上的帝王时的残忍冷酷。即使他知道自己是陈景观照陈谊的耳目,因此被厚爱,也依旧把陈景的底色看成是仁慈的父亲。
池迟和陈景一块长大,从小在他面前畅所欲言有话直说。直到陈景登基后,池迟也不改直言上谏的习惯,即使陈景数次拔刀,依旧不退缩。可,为何陈景登基前从未拔刀威胁过?为何婧衡皇后死后,池迟也开始迂回婉转?
池早的幸福,就在于他作为礼部尚书之子,仍从未需要考虑这些。
“谢谢你。”谢识之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出去走一圈。”
晚风吹过谢识之的侧脸,他倚在玉栏上,金桂落在他身上。
“恭喜啊,谢大人。好事将近。”一股浓烈的酒气传来,这是秘书丞路仁甲和他的儿子路仁乙,“这样好的福气,是我等怎么都遇不上的。”
“哪里来的好事?”谢识之端正行礼后发问。
“昭公主性子温和谦柔又如花似玉,这还不是好事?”说着,路仁甲就笑起来了,脸上的皱纹都皴在一起,眼神中带着隐晦的下流。
谢识之眉头蹙起。
“陈文灿确实是绝代佳人,到底眼皮粗浅自以为是,整日抛头露面、算计黄白之物。你还年轻,喜欢上也很正常。可谢大人你要听老夫的,这样的女子也就能玩玩,万不能娶进门。她和廖容楚、和裴居敬的关系,乱得很。啧啧啧。不能娶。”路仁甲浑浊的眸子故作姿态地一瞥,一副你我都是男人都懂的表情。
路仁甲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发不出来。他下垂的眼眶几乎包不住满是震撼的眸子,好像下一刻就会随着颤抖的身体而掉在地上。
因为谢识之握紧拳,狠狠给路仁乙来了一拳。路仁乙当即倒地,鲜红的鼻血淌在唇上,他低声嘶叫。
“你、你这是干什么。”路人甲几乎扑在地上,查看儿子的情况,他抬起头,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谢识之,气得不轻。
谢识之漫不经心地收拳,从袖子中掏出帕子擦拭自己的指骨。他自小被老侯爷当作预备将军培养,严苛训练。这一拳下去,不轻。
他端正地行礼,好似修竹。
“路大人是长辈,不好下手。只好让小路大人代劳了。”谢识之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路仁乙、和在一旁扶着他的路人甲。
“陈谊不会成为路大人的妻子,更不会成为路大人的儿媳。她如何,就不劳您操心了。”谢识之的语气很冷,一字一句都克制着怒意,“您的儿子倒是不眼皮粗浅、自以为是,是他让长平药庐焕然一新吗?您的儿子倒是不算计黄白之物,虹州案是他解决的吗?陈谊天资卓绝颖悟绝伦,她有自己的计划和目标,并坚定不渝地实现着。这样的人,您看不到她的难能可贵,还指责她为夙愿而奔波的样子,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至于陈谊和廖容楚、裴居敬的关系,”谢识之带着寒意的眸子扫过路仁乙,轻笑一声,“若您的儿子再努力一些、聪明一些,当初进了阑瑶居,就会明白。什么叫做被当作庐主培养的人的担当。而不是将单纯的同门情谊贬为暧昧的男女之情。”
“嘲笑奋力实现目标的人,将她人视作玩物,把同龄人之间的正常交往看作暧昧关系。”谢识之冷笑,“路大人是秘书丞,掌管天下书最多的地方。敢问是哪本书教大人这么看人的。”
“好!说的好!”
爽朗的声音从屋檐下响起,一回眸,回廊摇晃的灯影下是抚掌的陈景以及皇后等人。三人都一惊,匆忙行礼。
“下官参见陛下。”
“说得好啊,谢识之。”灯光下,陈景唇角含着笑,似是一脸欣慰。然而,又将他的名字念得很怪异,似乎细细咀嚼了一遍才吐出。圣意难测。
陈景的长相很清俊,身材高瘦。岁月越发将他身上的文人气息酿出,但没人把他当文人。陈谊的眉眼真的像陈景,只有笑起来时不同,陈景的笑,经常带着血腥味。无论何时,他袍子上用金线绣的龙眼都熠熠生辉,慵懒地盯着每个人。
“……”谢识之的腰弯得更深,不与他对视。“下官殴打同僚,请陛下责罚。”
“……”陈景没有回答,他看着路家父子,“谢识之说的对,是哪本书教的啊。你、你们、路家,把秘书省的书从一库开始通通抄一遍,直到抄出那本书,什么时候抄出什么时候复官。裴居敬检查。抄不完就打,每天打二十大板。”
“至于你。”陈景轻笑一声后负手转身离去,“杖责三十,打完后来御书房。”
池早人还没回府,陈谊就已经收到了他的信,知晓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第二日,池早眼巴巴地就凑到陈谊面前。
“?”
“前朝有个人被打二十大板子打死了呢。”池早似是随意说起。
陈谊敏锐地察觉到了信息,她低头,小声地说:“你是说谢识之要死了?”
“啊?呸嘞。”池早挠挠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你不去看看人家吗?”池早嘟囔,“他都被打得下不来床了。”
“知道了,我叫谭京去看看。”陈谊说。
“那你呢。”
“我去叫谭京去看啊。”
“不是,你去看啊。”
“我不会看。”
“谁让你看病了,你看人啊。”
“我看人干什么?”
“你……”池早语塞,他跺脚,“我知道你不能和官有接触,尤其你现在已经是李家代少主了。谢识之官拜秘书省,确实不合适。但谢识之是不一样的啊。你就不能偶尔也昏头一回吗?为他。他梦里都在念你的名字呢。”
“哪里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