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鲛人族的说法, 当初追兵太盛,无论如何摆脱不掉。余峤为了以绝后患,设计孤身将追兵引去了海上, 而鲛人族则躲藏到了其他地方。余峤其后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只有族人猜测,余峤大约是在海上与追兵同归于尽了。
而叛出大邺的淮述安几经周折寻到了鲛人族,以余峤好友的身份提出送鲛人族出海躲避,还他们一个安生日子。淮述安对倖存的鲛人族确实算尽心尽力, 更对余峤表现的一往情深,鲛人族被他蒙骗,对他颇有好感, 反倒是对大邺与萧厉则是深恶痛绝。
再加上淮述安晚年间留下来的手札, 这一切都误导了他们,叫他们以为是萧厉负心薄倖, 背叛了余峤。而淮述安则是那个求而不得、深情守候之人。直到他们看到余峤特意留下的手札,方才窥见了真相。
原来余峤当年引追兵出海前,曾托淮述安给萧厉送过一封信, 信中言明不论萧厉背叛是真是假, 但他都相信他的品行。请他念在过往情谊之上,为鲛人族留一条生路。信中他告知萧厉鲛人族藏身之地。言明若是他无法归来,请他代为寻一处安稳之地安置鲛人族。然而淮述安收到信后, 却并未转交给远在邺京的萧厉, 而是私自看了信。更在余峤失踪之后,煽动被蒙骗的薛常,二人一同进宫质问萧厉, 为余峤讨公道。
萧厉当时对他已有怀疑,但却始终没有证据, 加上薛常与淮述安都是他过命的兄弟,他又困于朝堂,还要分神寻找余峤与鲛人族的踪迹,实在分身乏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与他决裂,叛出大邺。
之后所发生的事,便是后人所知的所谓“真相”。薛常与淮述安自立为王,分别建立了西蜣与雨泽。而邺太祖萧厉娶了前朝公主为后,之后他大肆清洗朝堂势力,培植亲信。短短数年间将大邺朝堂变成了他的一言堂,大邺吏治清明,百姓和乐,天下人无不拜服。而皇后则在他独揽超纲之后不久便因病去世,这数年间,萧厉并未扩充皇宫,只与皇后育有一子,立为了太子。
但余峤手札中却写道:他当初引追兵到了海上之后,确实准备与他们同归于尽。但过程中出了意外,追兵虽然覆灭,但他自己却并没有身死。而是重伤昏迷,沉入了海中。后来他被海中鲛人救到了荒岛之上,方才发现自己濒死之时意外觉醒了鲛人血脉,因血脉返祖,他双腿化为鱼尾,无法再上岸。只是虽然行动受限,但他仍然保持了人形时的清醒。
他跟随救他的鲛人生活,一直试图去岸边打探消息,但还没等他打探到消息,却先撞破了淮述安的阴谋——他随着鲛人群,无意间撞进了鲛人族隐居的这座岛屿。
他看见淮述安乘着大船,一批批地往岛上运送工匠与宝藏,为他建造所谓的“天宫”。他本就聪慧,将这些年的事情串联起来重新思索,便发现了破绽。而巧的是这些年来萧厉从未放弃过寻找余峤与鲛人族踪迹,对淮述安的怀疑也没有忘怀过,在淮述安数次秘密出海之后,他的人也暗中跟了上来。一直困于海上的余峤终于得以与萧厉相见。两人重逢之后,将所有误会一一摊开来说,方才明白了淮述安的险恶用心。
得知真相之后,萧厉有心带兵踏平雨泽。但却被余峤劝阻了。一是大邺百姓休养生息数年才有瞭如今太平盛世,并不宜再兴兵戈;二是鲛人族在岛上生活安宁平静,若是与淮述安开战,鲛人族与“长生不老”再度被提起,即便有萧厉庇护,也难有安生日子;三则是余峤当时之状况,并不宜在人前露面。况且二人都是心怀大义之人,各有各的重任。萧厉要顾着大邺百姓,而余峤在破除鲛人族诅咒一事上已有了些许眉目。两人一番商议之后,最终决定引而不发。
淮述安那些年倾尽雨泽之力建造“天宫”,而薛常知是自己酒后失言才洩露了鲛人族消息,更是愧疚难安,他得知淮述安的计划之后,将自己这些年积攒的财富尽数送往南海,以作对余峤和鲛人族的补偿。而淮述安则幻想着,有朝一日余峤归来,看见他的真情,必会为此感动。他要让余峤知道,让后世人知道,唯有他才是一心一意爱着余峤。萧厉顾虑太多,肩上责任太多,他对余峤的爱,与他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余峤写到这一段时说:“淮述安其人,年少显贵,一世顺遂,未尝人间疾苦。他以为他所做一切都是源于爱我,其实不然,不过是他偏执作祟罢了。他临死之际,我与萧厉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将这些年所发生之事告诉他,他疯癫恸哭,死不瞑目。”
余峤的手札记录口吻十分平静,不像淮述安留下的那些自欺欺人的手札,处处都带着浓烈情感。从他言语之中不难看出,他虽然对淮述安生厌,却并未痛恨他。经年之后往事远去,淮述安亦将被淡忘。这大抵便是淮述安死不瞑目的原因。他终其一生,坏事做尽,却没能在余峤心底划过一丝波澜。
淮述安死后,余峤重归大海。他没有去见鲛人族,反而住进了天宫之中,专心寻求破解鲛人族宿命之法。而萧厉与他分别之后回了邺京,彼时太子已经长大,足够守住大邺江山。萧厉不久后便设计假死,放下江山重担,秘密出了海。
看了余峤手札他们方才知道,当初萧厉与前朝公主成婚,乃是双方做的一场交易。前朝公主早有婚约之人,前朝被推翻后,公主身不由己,被旧臣推出来作为製衡萧厉的棋子。而萧厉直接釜底抽薪,与公主做了一场交易,两人明面上做相敬如宾的夫妻,实则这些年公主一直与旧情人在一起。后来公主有孕,生下一对龙凤胎,萧厉留下了男孩,立为太子。女孩则交给亲生父亲抚养。在萧厉掌控朝堂之后,公主假死,与情人带着女儿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再不知所踪。
太子继位之后,萧厉终于可以卸下重担,在晚年与余峤相守。然而余峤变为鲛人之后,这些年容貌再无变化,而萧厉却在一年年老去,萧厉唯恐自己死后余峤一人孤独,在两人晚年之时,两人孕育了一个孩子。那孩子随了余峤,出生时便是鲛人模样,却极其聪慧。一家三口住在天宫之中,偶尔随着鲛人出海,日子倒也快活。
这个孩子的出生给余峤破解诅咒提供了新的思路,在萧厉一百零五岁寿终正寝之时,余峤以自身为祭,为鲛人族寻到了一线生机。
他最后在手札上写道:“萧厉寿终,阿慕也已经长大寻到了相守之人。鲛人寿数漫长,我深觉独活无甚趣味,遂自愿以身相祭,平息龙鱼之怨气。鲛人族被诅咒的宿命自此终止。但“长生不老”为世人狂热追求,鲛人族一日尚存,一日便不能自在生活。遂我又拨动命盘,寻另一机缘。若是此事能成,想来尔等应已经寻到天宫,看到了我特意所留之手札……”
安长卿看了萧止戈一眼,觉得这手札上所说“机缘”,说得或许便是他们。当初他莫名其妙地重生,本就十分神异。但若是余峤所为,那便能解释通了。若不是他重生,他们这些人想必不会寻到此处,也不会发现鲛人族和余峤的手札。届时就算是诅咒破解了,鲛人族仍然只能在海上隐居,最后等待他们的,还是只有灭族的命运。
如今一切重来,他们寻到了鲛人墓,发现了余峤的手札,找到了所有的真相。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了。
“按照手札所说,鲛人族的诅咒当是破解了。”安长卿看向余三道:“这些年里,族中人可有何异常?”
余三皱眉沉思片刻,迟疑道:“异常?也不知道算不算异常,余桥这些年长得十分快,而大姐二姐的寿数也短了些。”
因为鲛人族的特殊之处,幼儿其实是长得非常慢的,鲛人族年幼时个头总比同龄的普通人要小一些,到了年长时,面容也不会有太大变化。直到寿数终了的那一两年间,才会迅速衰老,直至死亡。而鲛人族最长寿者,能活到一百五十余岁。就是寿命短的,也多能活一百二三十岁。但过世的余大却只活了不到八十岁。余二更是刚过七十,便已有了衰老之兆。
萧止戈道:“或许这便是诅咒正在消除的表现了。”
对于早已经深受诅咒影响的鲛人族,或许消除诅咒影响还需时日,但是对于新生的鲛人族来说,这诅咒大约已经消失,或者说影响十分小了。比如说除了红纹,其他都与常人无异的安长卿和余桥。再比如出生之时便没有红纹与任何异样的萧安珩兄妹俩。原先他们以为只是年岁小还未显现,如今看来,或许正是应了余峤所说。
余三仍有些不敢置信。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喃喃道:“我们当真能与普通人一般了?”
这是所有鲛人族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事情。世人只道长生不老有多玄妙难求,但实则长生不老带给鲛人族的,只有没有尽头的东躲西藏和异于常人的痛苦。
安长卿道:“应该不会有假。”
几人将鲛人族往事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之后,遵照余峤所说,将所有手札付之一炬。接着便去寻余峤所说的解药——余峤果然料事如神,他不仅料到了后人会寻来,连雨泽后人都算计了进来。他在手札上说,淮述安所製作的毒,乃是当初余峤赠与他防身所用,却没想到淮述安执念成魔,把这毒药用到了自己继任者身上。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他并未给当时雨泽王室解毒,只在暗格之中留下了一瓶解药,可以彻底解除毒性。
几人匆匆下了八角楼,就见下面的海水已经涨到了小腿处。余三道:“尽快拿到解药离开吧,不然怕是更难出去。”
他们回了先前那间偏殿,淮如峪在桌案旁边的墙上细细敲击了一会儿,果然找到暗格,在其中寻到了一小瓶药丸。不过他为人谨慎,没有立刻服药,准备等出去之后再找大夫验一验再吃。
找到了解药,众人便准备离开,临走时经过那些存放大量宝藏的偏殿,淮如善有些感慨道:“可惜了这些珍宝,从此就要埋葬海底,若是能运出去,也能做不少事了。”
他的话众人都十分赞同,安长卿也有些唏嘘,如今大邺国库也正缺钱呢。
只是他们的人力和时间都有限,这些东西又多又沉,实在难以将其运送出去。只能忍痛放弃。
一行人沿着原路返回,余三原本该与他们分别回村,但是余峤手札解开的往事,叫他明白他们一直信奉的事实也未必就是真的,他犹豫一瞬后,还是主动邀请几人与他一同回村。
安长卿原本也有此意,见他主动邀请,自然欣然同往。
淮如峪兄弟归来后让随行大夫验过解药,确认无毒后,便吞服了解药。虽然解药是否有用,大约要等五年之后方才知晓,但如今好歹一颗心不用再时刻悬着,轻鬆不少,便也都跟着去做客。
鲛人族大约从未见过这么多外人,一时都有些紧张戒备。直到余三将天宫之中所经历的事情讲给他们听,他们方才露出愕然神色,对萧止戈一行人的戒备和敌意也少了许多。余桥尤其高兴,手舞足蹈道:“那以后我们可以出海到外面去看看吗?”
他出生时便在岛上,对海那边的世界不算十分嚮往,但这岛就这么大一点,实在容易住腻歪。如今知道能出海去见识外面的世界,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我们许久未曾离岛外出,还是要谨慎一些。”余七大约还是不能释怀小弟的死亡,对他们敌意最深,也抗拒离开。
余五温声道:“老七莫要钻牛角尖,你又不是不知道,村子地势与天宫差不多高,若是天宫淹了,村子迟早也要淹。或者说,是这座岛正在缓慢地往下沉,我们迟早要离开的。”
岛在下沉这件事早有端倪,村子里只有少数几人发现了,怕其他人担忧,方才一直没有说。如今得知诅咒解除,而安长卿亦愿意给他们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让他们摆脱旧日鲛人族的阴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余七闻言不再说话,倒是余三与余五一直在问海岛外面的事情。萧止戈亦承诺会替他们寻一个适合生活的地方,等他们离开,这座岛屿沉入海下,以后这世上,便再没有长生不老的鲛人族。
安长卿一行人在村子停留了五日,和鲛人族商议好离开的日子之后,便准备起航离开。等萧止戈回了邺京,寻一块合适的地方,便会再派船隻来接他们离开。
出发那一日,鲛人族去送行,八艘海船停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俱是整装待发。
安长卿与萧止戈立于船头,对岛上的余桥等人道:“最多三月,我们必会来接你们。”
余桥眼睛极亮,蹦起来朝他挥手道:“我也要这样的大船来接我!”
安长卿便笑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