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岛时常会经过一些移动城市用于购买补给。通常异客不会涉及这些事,罗德岛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而他的方式与这艘舰船并不相同。
他如今只是“异客”。
一旁坐在办公桌前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趴着睡着了。
异客收回视线,将刚冲泡完的咖啡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磕碰声。被白发遮盖掩埋的脑袋动了动,抬起头,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
“……我又睡着了?”
“是的。”异客低声回答,把桌上一叠签署完毕的合同拿走,“我会和水月交班,您可以放心再睡一会儿。”
“嗯……”女人揉了揉眼睛,几乎是闭着眼摆手:“去吧。”
异客朝那像是又要昏睡过去的白发女性微微欠身,抱着合同出了门。合金所制的机械门在他身后合上,走廊里空无一人,仅有阳光透过舰船巨大的窗口映照入内,照不到的阴影处有黑色风衣下摆掠过,转瞬即逝。
异客知道,那是干员傀影。
博士睡着时身边不能没有人看顾,几位干员会轮流守在她身旁,即使是这种轮换班值的间隙,也需要有至少一位干员守护着她。
或者说,“看守”。
有那么一瞬间异客想转身回去,但最终他还是忍耐住了这份冲动。鞋跟敲击金属走廊发出“哒哒”声响,他在经过一扇机械门时拐了个弯,敲响某间居住着水月干员的房间门,得到应答后一路来到阿米娅办公室门前,伸手将干员证贴在门禁上。
“嘀——验证成功。干员异客。”
prts的机械音响起。大门开启,办公室内身型娇小的卡斯特正在批阅最新传来的文件。她看起来比博士要忙碌很多,毕竟现在还是上班时间,不是人人都能像那位指挥官一样随时随地都能睡着。
阿米娅抬起头,异客走进来把合同放在她左手边,那里已经被一叠文件占据,因此他是与那叠文件错开放的——却被阿米娅喊住了。
“异客先生。如果现在有空闲的话,能麻烦您跟我谈一谈吗?”
异客手上动作一顿,抬眼与端坐在椅子上、娇小的卡斯特对视。阿米娅表情严肃,继续道:“和博士有关。”
于是年轻的黎博利在更加年轻的罗德岛领导人对面落座,神态一如既往的平静:“您想说什么?”
阿米娅将他最新的医疗报告取出来,递到异客手边,但异客看也不看那份报告,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您想说什么?”
“凯尔希医生说你的医疗报告上有扩散痕迹,且扩散范围很奇怪,推测是与博士有关。具体状况无法透露,但如果一直保持这种状态不配合治疗,只能先把博士和你隔离开——这不仅是为了你,博士也有其他不明症状出现,还需要逐一排查。”阿米娅叹了口气,声音有些疲惫:“我知道你不愿意与凯尔希医生见面,但医疗部还有其他干员,华法琳医生也能够担任主治医师的任务。下次检查在两天后,您可以到时再答复。”
异客拒绝的话语涌到嘴边,又停顿住了。他回想起博士越发嗜睡的近况,犹豫片刻,没有作答。
没有作答就是最好的应答。
阿米娅脸上露出微笑。她站起来把医疗报告重新递给对方,轻声嘱咐道:“注意事项都标注在里面了,关于隔离的前提也在,期待您做出好的答复。”
她看见对面那名年轻的黎博利伸手接过报告,神色间带着一丝沉郁。
像是有凝结的露水打湿了他的羽毛。
医疗报告只有薄薄几张纸,异客拿着那份报告走回博士的办公室,在门口停住。舷窗模糊地映照出他如今的面容,额头处的源石结晶在光线照射下闪烁着晶芒。
他不在乎自己如今是什么状态,也不在乎下一次的谋划能带走几条性命,……但他不喜欢有人被无辜牵连。
不管是那个人还是博士。
干员证贴在门禁上,prts的机械声响起:“嘀——验证成功。干员异客。
“警告,线路损坏,无法开启。已通知工程部干员——”
最后一句话在异客的动作下消弭。
他就是工程部干员,这里是罗德岛,而他面前的是受到破坏的博士的办公室大门。
这扇门损坏意味着什么——傀影为什么不在?水月为什么悄无声息?
最重要的是……博士呢?
异客手中电弧跃动,医疗报告被躁动的源石技艺焚毁成灰,只落下一地白色尘烬。
他打开门。和无数次在罗德岛上打开其他莫名其妙损坏的大门一样。
而门内漆黑一片,批阅合同的笔端端正正摆在办公桌上,桌旁已经没有博士的身影。
被暴力扯断的缆线随处可见,某种软体动物留下的粘液痕迹蜿蜒向内。机械助手的采集数据分析还需要时间,异客顺着那道痕迹一路往里走,停留在博士居所前。
软体动物交缠蠕动的声音越发明显。
门应声而开,被触手包裹着的女人只有白发还露在外面,而她身周是层层叠叠蠕动的触手和……水月。
抱着博士的少年抬起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仍然散发着微光。
跃动的电弧映在少年眼中。
“把她给我。”异客伸出手。
回答他的是铺天盖地涌来的触手们。
“……那就没办法了。”异客意味不明地轻轻笑了一下,浮游单元在源石技艺的操控下四散开来,尖端对准前方。
而后,浮游单元随着闪烁电弧一同爆裂!
“不论怎样,喀什贸易与罗德岛的合作不会终止。”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垂下眼,乍一看竟然没什么攻击性,甚至多了些低眉顺眼的温顺意味。
他说:“很久不见,没什么变化啊。我的盟友。”
距上一次见到银灰还是昨天。很难想象,作为喀什贸易的董事长,他会有时间和耐心来担任罗德岛的助理。阿米娅一度对此表达了担忧,但银灰几乎从未出过错,甚至连咖啡随手摆放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
也让我有合理证据怀疑,自己以前和他打过交道。
——很深的交道。
“博士。早餐已经准备好了,龙门派人带来了上一次的报酬,还有……”银灰打开门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换衣服,他大概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场景,一时顿住,匆匆说了句“抱歉”,反手把门关上了。
从里面。
“……”
“……”
我和他面面相觑。
“……抱歉。”
银灰罕见地尴尬起来,背过身去不看我,却没有打开门出去,而是继续报告:“下午三点阿米娅会来和您商量与龙门的近一步合作事宜,希望您到时候不要离开。”
这是很少出现的场景。
我一边穿上外套,一边没什么情绪地推理银灰这一举动代表的含义。
太熟悉的人不会这么避讳同性更换衣物的行为,除非以前的“我”并不喜欢他人观看自己更换衣物,又恰巧被银灰记住了。
虽然现在的我并不在意这种事,但根据银灰对我文件钢笔摆放位置的熟悉度,这是合理猜测。
对于罗德岛目前的盟友,过多的猜测是冒犯。在思绪陷入毫无意义且危险的另一端前,出行的装备总算打理完毕,漫无目的的神游便也终止。
“谢谢,银灰。可以转过来了。”
银灰于是转了过来。他的脸上已经找不到刚刚那种尴尬神情,尾巴却有点焦躁地晃了晃。
很明显,银灰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菲林一族的耳朵和尾巴通常比面上表现出来的更情绪化一些,但也只是通常。黑和因陀罗就能够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尾巴,毕竟在种族众多的泰拉大陆上,对于尾巴的控制力有时能够主宰输赢。
基于银灰也是个强大的菲林族,我不认为他控制不了一条尾巴。
靠近我会令他感到放松。
在察觉到这一点时银灰向前走了两步,那条有些躁动不安的尾巴也平复下来。他越过我拿起桌上一叠已经签署好了的文件,面带询问地望过来,并不查看有没有拿错——旁边还有一叠同样整齐的、没有看过的文件。
于是我又一次明白了“博士以前和银灰打过交道”这句话对我带来的……奇妙的怪异感。
银灰对我很熟悉,并且不吝于表达这种熟悉。
思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滑向了我也不知道的某个方向。敲门声便在这个时候响起。
非常克制且冷淡的敲门频率,只有凯尔希才会使用这种敲门方式。
凯尔希并不会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进入某人的房间,除了阿米娅的。不过鉴于阿米娅本人并不在意,我也懒得发表什么意见。
于是银灰身上不同于他人的存在感又凸现出来。
今天在银灰身上思考的时间超过了昨天,这并不是个好现象。我一边反思一边去开了门,凯尔希还站在门口,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突发状况。龙门传来消息,在切尔诺伯格发现了整合运动,斥候已前往。下午的合作进度会议取消,等消息回报完直接出发。”
……又出现了,这种奇怪把我当苦力的感觉。
凯尔希没有在意我的反应,看到房间里的银灰停顿了一下,并没有表现出排斥。
虽然凯尔希是罗德岛的领导者之一,但既然我和阿米娅意见一致,并不认为银灰对罗德岛有威胁,她就不会再在明面上表现出对银灰的敌意。
她不是那种会在明知道是无用功的情况下仍然去做的人。
但即使敌意收敛,不喜的感觉仍旧存在——好吧,凯尔希也没喜欢过什么人——尤其当这种不喜的情绪中还参杂了警惕。
“……如果银灰先生不介意,博士可以考虑让银灰先生陪同作战。”走廊里安静了一会儿,凯尔希突然开口。
这句话里包含着在场三人都明白的退让。
在银灰签订合同表示出相当程度的诚意后,有些不应当摆在明面的防备就不该再出现。凯尔希显然很明白这一点,只是懒得收拾情绪。
虽然医疗组干员都直接由凯尔希管理,但我也并不是没有接触过那一组“怪人”。他们很多都拥有高超的医疗技术,癖好和习性也同医疗技术一样高超——并不是夸赞的意思。
身为组长,凯尔希的脾气已经算好的了。
……不过,在医疗小组中,嘉维尔比任何人都让我头疼。
物理意义上的。
对于凯尔希的建议,银灰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在我回头确认他意见的时候看了我一眼。
他手上还拿着那叠文件,就像一个称职的、非常了解老板心意的助理。
银灰从进入罗德岛开始,除了喀兰贸易董事长的身份外,就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自己的特殊性。
又或者说,他的行为实在太过奇异,让人一时比较不出哪一件更特殊。
他到罗德岛的第一天先做的事并不是看望尚在治疗的妹妹崖心,而是先到办公室和我谈了合作事宜。
即使凯尔希与杜宾先后表达了对银灰加入罗德岛的强烈警惕和怀疑,也没有延缓这个男人签署那份近乎刁难的合同时落笔的速度。
那份过于熟稔的亲近感也只会在二人独处时出现。
他似乎无意让旁人知晓,却大方表达了对我的欣赏之意。
一个矛盾又奇怪的人。
不过,凯尔希的提议是个不错的主意。
“已签署文件移交由杜宾下发,通知干员推进之王、蛇屠箱、塞雷娅、赫默、白面鸮、能天使、远山整队出发。”我侧身让过凯尔希,头也不回地下令:“干员银灰协同作战。”
抵达切尔诺伯格时银灰仍旧跟在我身边,闲适得如同出门郊游。
他似乎并不关心自己会处于什么位置上,总显得游刃有余,不论是作为助理或者是上战场,都理所当然得仿佛他天生就该在那里。
切尔诺伯格外风沙很大,极其影响视野,狙击手埋伏的计划不得不暂且搁置。能天使倒不怎么在意,提着新换的铳兴冲冲跑过来:“老板——”
她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说话有点含糊不清:“我可以和塞雷娅女士一队吗?”
还没等我表达出困惑,能天使已经以一种平常不会有的兴奋表情挥舞了两下手,特别开心地说:“她今天手指上捆了布!”
“嗯?”
“就是那种!那种打拳击很好用的布!”
哦。
明白了。
塞雷娅平时并不会展露她在拳击上的战斗技巧,但很多人都称她为“拳皇”。
……话说这个称呼到底是怎么来的?
但干员间互相增进友谊是好事,我于是批准了能天使的协战请求。
能天使兴冲冲地又跑走了。
银灰在这一过程中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在能天使走后有些疑惑:“博士平时和干员相处都是这样的吗?”
“视干员性格而定。”我耸了耸肩,在控制器屏幕上点了两下将斥候报告关闭,顺手打开了耳麦。
通讯频道里有些嘈杂,主要是能天使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内容从塞雷娅的注射器讨论到今晚的晚餐,跨度和话题跳跃程度极大,让人一时间不知道接哪个才好。
……好吧,下次要考虑雇佣德克萨斯小姐……不,还是算了,拉普兰德如果看到德克萨斯那场面会比在战场上听能天使唠叨更糟糕的。
猎狗、源石虫、士兵、弩手小组、术师小组、机动盾兵、暴乱分子、重装防御者、拾荒者、伐木机……斥候传回的消息相当繁杂,包含了数个已被确认为是整合运动的人员。
但没有哪怕一个人发现——弑君者出现了。
当弑君者横跨过半个战场,暴露在能天使的狙击范围内时,银灰已经抽出了随身手杖。
他突然挡在我身前,我只来得及窥见一个侧脸,像极了炎国古时候被违逆而暴怒的君主。
“铛!”
双刃一触即撤。红色身影紧随刀刃从阴影处窜出,直击来袭者。
等到凛冽刀光自身前一挥而下、击退弑君者时,凯尔希的声音才在私人频道中响起。
“……斥候消息失误。红在你身边,不用担心。”
试探?威胁?警告?
不,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凯尔希。
这个消息是由凯尔希告知的,也就证明她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知道这件事对战场会有多大影响——但她没有告诉我。
我并不担心我的安危。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心理,尤其目前在我身边有且仅有银灰和红两位干员。
我没有空闲注意这个,领袖已经撤退,战场仍未止息,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
弑君者暗杀失败并未停留,但她撤退得太快,红没有来得及抓住。趁着红离开的短暂间隙,我压抑着自己也不知来由的怒火告诫凯尔希:“我们需要谈谈。”
她默认了。
这之后我才察觉到,银灰在斩出那一刀后,一直看着我。
由于距离的原因,他毫无疑问听到了那句话。但此时银灰显得过于沉默,铁灰色的眼睛里孕育着来自谢拉格的暴风雪。
他轻声说道:“战场之上,善良是无法拯救他人的。”
会议室外一片寂静。
罗德岛隔音效果不错,即使站在门口,里面的声音也听不大清。
银灰贴墙而站,脊背挺得笔直,并没有靠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