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故事,现在只有长公主还记得,过不了多久,长公主也会忘记一大半。说书人从故纸堆捡出这些陈年旧事,大家也只听个稀奇,请勿责怪。
长公主爱王谚颜色俊俏,又恨王谚通敌叛国构陷公主家人,早就欲以王谚为禁脔,但心知王谚有风骨,才以婚姻为锁链囚困此人。
这般心意婉转,自然无人知晓。
长公主嫁给太师王谚前,先后结过好几次婚。等王谚上表求婚,羽都上下只作笑谈,没成想长公主居然同意了。
旁人看这对未婚夫妻哪里都不般配,二人相处却好像很融洽。
直到婚礼前几天,太后谢曼遇刺,刺客招供受太师王谚指使。谢太后也许没有相信,也有可能是为了不让爱女守望门寡,轻轻揭过不提,毫无惩处。
婚礼既成,长公主才得知此事,感念母亲一片爱女之心,略有悔意,当即想休了王谚。可律法规定,和离只能在婚后一年提出。
长公主离不了婚,又不肯再见王谚,在洞房花烛夜去了清音坊,就此与王谚形同陌路。
曾经共品香茗,无话不谈。
如今横眉冷对,不欢而散。
婚后生活不睦,王谚努力试图让长公主理解自己,然而不能。
王谚的母亲谢西西同样出身谢家,可嫁入王家后就成了以王家为先的主母。王谚原本以为,长公主也会一样。他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突然如此冷淡——
王谚的政治倾向、他的政敌和盟友、他的作风手段,这些不都一目了然吗?
长公主宁可放弃亲朋好友的祝福也要嫁入王家,为什么现在又来生气?
理解,做不到。
原谅,也做不到。
送茶,公主说不懂她喜好。
送首饰,公主说老气横秋。
婚前即使偶有不合,只要给长公主一朵野花,她就会欣然微笑;婚后即使送她姚黄魏紫,她也只会冷冷扔到水中。
王谚第一次体会到茫然,无法理解,难以接受,不知如何改变。
接连碰壁后,王谚转头专注公务。后王谚的学生遇袭,王谚受牵连意外断了一根臂膀,病倒在床上,几欲死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王氏通敌事发,皇帝判王谚叛国罪,革职夺爵。
太师之尊,中书令之权,卞陵公之荣,被系数夺去。
几乎是一夜之间,王谚失去了一切。
王谚出身羽都名门,自有世家风骨,墙倒众人推,他不愿受辱。且王氏树敌太多,叛国之名只能靠罪人的血洗清,以免玷污门楣。王谚想到死,且也准备好了一根白绫。但是……
想到长公主,王谚犹豫了。
不只是因为爱情,或者留恋什么——王谚承认,即使她不再温柔,他也还爱着她。
太后早想杀了王谚,是为了长公主才没有明面严惩,只有谋害谢家的主使自觉赴死,王谢两家的冤仇才能暂时和解,才能给儿孙一丝喘息。但……
只要长公主本人没有厌倦他,他就还不能死。
长公主在羽都声名显赫,他活着,王家就有可能借公主之势东山再起。他死了,哪怕她只有一点伤心愤怒,王氏就要承担雷霆之怒。
王谚卧病在床,长公主在外花天酒地。这消息还是旧日政敌登门嘲笑时说的。
也许不愿去死,只是还不死心。
想到这里,王谚苦笑:长公主是否厌倦这场婚姻其实昭然若揭,是他在说服自己,是他不怕死却还想活,是他百般挣扎不肯让王家败落,是他——
不止爱着家族,还留恋着她。
床略窄,又很硬,并不舒服。
王氏一派的将军早已病故,失去了军权,只能任人鱼肉。皇帝之前下诏,要抄没国公府。太后说,长公主驸马总不能无立足之地,开恩留下了这套祖宅。禁军带走了逾制之物和大半古董家私,这张床还是儿子王携之从府外买来的。
落魄宗室连请仆人的钱都没有,王谚的仆人病故后,是儿子王携之的仆人在照顾他。王谚不愿示弱,早早打发走仆人。这时四下无人,他又发起低烧,躺在床上口渴极了,却没有力气取水。
这是王谚最落魄的时候,他像等待死亡一样,强撑着等公主来嘲笑他,给他最后一击。他已经想好那之后要怎样从容应答,然后自尽,在最后保留一点自尊和气节,这样王氏再过几代还有起复的可能。
王谚费力地用独臂支撑不平衡的身体,歪歪扭扭从床上坐起,因为用力和窘迫,额上微微出汗。
长公主推开门,来如清风,几近无声,随意而自然。
她看着狼狈的王谚,眼睛里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柔情脉脉流淌。
她已经放弃蹂躏驸马,只想安安静静去下一世,可连天意都在帮她。高傲跋扈的太师跌落凡尘,又病又残。
公主既怜悯,想拂去他身上尘土;又残忍,止不住想看看病梅经霜是否更艳。
“病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告诉我呢?”她两三步跨到床边,半抱着王谚,柔声问道。
王谚已经几十年没有如此羞窘,腰下意识猛得一弹,想离她远一些,却没有成功。动作太大,他本就四肢绵软无力,现在又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狼狈极了。
长公主轻柔地抚摸着王谚的脊背,另一只手不可违抗地揽着王谚。
长公主只用了一只手,就控制住了王谚残缺的身体,像在手掌里握住一只燕子,轻松,简单。
“可怜见的。”长公主梦呓一样低低地说。
王谚不愿让长公主同情他,但……长公主语气柔情似水,他的心不自禁柔软起来。
再次体会到她的温柔,竟让他感到一阵安定。
王谚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长公主已经踢掉绣鞋,爬上了这张窄床,把王谚整个人圈在怀里。
“还疼不疼了?让我看看伤势。”长公主嘘寒问暖,王谚也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回过神时,公主已经褪下了他的里衣。
王谚打了个寒颤,长公主体贴地把锦被盖在他身上,那双手伸进了被子下面。
王谚本是高挑瘦削、精明强干的体态身形,大病一场后几乎是病骨支离,长公主从胸骨一直摸到根根肋骨,又去一节节数王谚的脊椎,节节分明。
王谚觉得很痒,但他不肯瑟缩,硬是把腰挺得直直的,说:“久病憔悴,公主请回吧,莫要脏了眼睛。”
长公主叹了口气,说道:“谚郎,你怪我之前不肯看你,是不是?可是,你刺杀我母亲,构陷我舅舅,我也会伤心的。我心里难受,你都不知道哄哄我。现在你败落了,除了我还有谁心疼你?你……你现在却说这些话……”公主演戏驾轻就熟,一滴眼泪很漂亮地跌落后,公主背过身去,不言不语,但闻丝帕拭泪时轻轻响动。
王谚曾经是一顶一的权臣,不顺眼的奏折可以随手抽出来烧掉,舌战群儒时一张利嘴能同时把五六个人说到名声扫地,但对自家人却十分温柔。长公主性格开朗,王谚从未见过她哭,当即心肠软了,心想长公主此前不闻不问,确实有情可原,连忙哄她。
常言道,酒是迷心鸠毒,色乃伐性斧刀。长公主一席话其实漏洞百出,全靠美貌把王谚送入陷阱。等王谚开始认错,长公主才破涕为笑,取出一壶好酒,说要补上合卺酒。王谚虽病,也感念公主心意,斜倚在公主怀里,两个人饮了交杯酒。
酒自然不是普通货色。等公主将酒一杯又一杯喂给他,一把火也就从王谚的唇边烧到了小腹。
王谚虽然容貌未被岁月摧折太多,可身体毕竟是老了,又在病中,很怕自己力不从心。他知道自己年老体弱又抱病残疾,一心只希望长公主满意。
长公主只轻轻一笑,这年长两代的落魄权臣就这样把主动权让给了年轻貌美的女孩儿。
长公主把带来的件件什物拿出来,又搂着王谚轻轻聊天,那双手就如锁链,让王谚一动都不能动。
公主的侍女手脚麻利,很快就把王谚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干净净。
羽都几乎没有男风之事,王谚亡妻性格温顺,王谚自然不通此道。但公主制住他让侍女来洗,已经让他羞怒欲死。公主也不管这些,达成目标后安慰都懒得安慰,直接探进了王谚柔软湿润的谷道。
长公主爱好马术武功,那双手绝不能说柔软细腻。
带着薄茧的手是异物,是入侵,是征服,而王谚几乎无力反抗,甚至那谄媚的软肉也不愿反抗。
王谚的喘息像垂死挣扎一样急促。他的身上本来已经擦干,现在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感到冷,可手脚和后穴又好像是烫的。
阴茎慢慢勃起了,过激的快感堆积在下体,成了一种难言的痛苦,让他紧紧抓住床单,呜咽着不成语句的呻吟。
长公主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手,瘦削有力,像病梅的枯枝。她好奇心起,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摩挲着掌心,又反扣在床上,不许他去抓什么东西。
王谚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但他不肯在长公主面前示弱,偏过头强撑着去吻长公主的唇。长公主的指尖按在前列腺上狠狠用力,排山倒海的快感席卷而来。王谚那双紫水晶一样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些许泪水,这下子全从眼眶里跌落,自然而然,惹人怜爱。
王谚低低叫了一声,在公主怀里被快感淹没。
王谚后来想,他大概是昏倒了一瞬间。恢复意识的时候,公主在漫不经心地丢开一个项圈。她刚才朝王谚脖子上比了比,觉得并不相称。
王谚慢慢吸气呼气,但心跳始终停不下来。他全身赤裸,半裹着被子。而长公主只解开了裙带,他不免羞恼,伸手去把被子拉上来。长公主那纹绣绚丽的裙带就这样掉在了公主手边。
公主眼前一亮,就要把那条彩绣辉煌的裙带系在王谚颈上。
王谚用手一挡,长公主面无表情站起来,摔门而去。
王谚病好以后,多次约见长公主,长公主拒不相见,甚至下令不准王谚靠近她。
王谚又一次遭到冷待,却依然不明白长公主究竟为何气恼,只能再次陷入茫然和自我怀疑,渐渐灰心丧气,不免暗恨长公主绝情。
过了不久,王谚偶感风寒,病势甚急,忽然不治,自觉病重垂死。除了家族孩子,他只对长公主念念不忘,但又不肯给公主送信。
长公主却主动登门,亲自调理,精心照料。王谚心中感动,以为公主其实暗中关照许久,一腔怨恨系数变为爱意,不由患得患失,怕自己病好之后公主又要离去。
一日,公主诊脉后将欲离去。王谚纠结许久,拉住了长公主的手,解开了自己的衣领。
衣领之下,他的颈上,赫然系着长公主的那条裙带。
失去权势以后,他还有傲骨,还没有真正堕入尘埃。没奈何恨海情天挣扎许久,他终于是真真切切在公主面前俯首称臣了。
昭明十八年一月一日,王谚像往常一样从睡梦中醒来,静静凝望着还在熟睡的长公主。
直到天光大亮,他才满含爱意去握她的手。
那双手冰冷,僵硬,是亡者的手。
他曾经怨恨长公主莫名其妙冷待他、嘲笑他。
现在才知道,最惹人憎恨的,是她再也不可能对他说一句话。
将他一人抛在尘世里。
这正是:
翻云雨公主在上,恨情天太师堕尘。
众看官也许不解,诗中说“王家三代伴女君”,何以长公主至今未登基?长公主为何撒手而去,又何以对王家三人多情绝情至此?
且听下回慢慢道来——
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先帝登基前,诸子争位,酿成大乱,手足反目,金凋玉残。先帝本是平庸之人,在这骨肉相残中活到最后,靠母族妻族——变州谢家登了大位。
此一时彼一时,先帝登基以后,苦于谢家掌镇西军权,又干涉文教,于是与谢家反目,欲扳倒柱国大将军谢子迁。
谢子迁,即此时长公主之舅也。
彼时先帝与谢家势如水火,恨屋及乌,对长公主冷漠无比。恰有方士献上长生不老药,先帝以为有毒,将方士打入牢中,却把这可疑的不老药“赐”给了年幼的公主。
公主接药,知父母情断,父女恩绝,又看先帝虎视眈眈,有强行喂药之意,自己人微力薄,无从反抗,只得含恨服下。
常言道:世事翻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
先帝志得意满,欲毒杀女儿,不料公主未死,先帝却半夜暴毙。
时人皆知谢家弑君,莫有敢言者。
长公主舅舅谢子迁曾试图寻找国师询问不老药之事,但屡寻不遇。
长公主受千娇百宠,健健康康长大,眼看平生无一不顺之事,大家也就安下心来。
而后,太后谢曼暴病身亡。
而后,敌国入侵,谢家被诬陷通敌叛国,舅舅谢子迁战死沙场、表兄谢彦休流落他乡、镇西军几近覆没。
俗话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但即使宠爱长公主的长辈纷纷辞世,长公主驸马和皇帝苍何,以及长公主交好的诸多达官贵人也依旧在照顾她。
直到长公主看腻了一直体贴的驸马,要离婚再嫁。表兄谢述上书求婚,说他曾经答应姑母要照顾长公主一辈子。
长公主对这个表兄并不熟悉,这时好奇心起,去翻看他的履历,才发现当年谢家蒙难是受王家陷害。谢述忍辱负重,几年后爬上高位,才让旧案沉冤昭雪。
长公主以为人世无常,其实不知世事。
她这时才如梦初醒,去调查母亲的死因。
母后死后,她的暗卫刺杀了太后侍女、萧家家主和皇帝,事败而死。
那么,这些就是凶手了。
这些人,甚至也和她交好,甚至也一直在照顾她,这些凶手,凶手。
长公主恨自己知道得太迟,懵懂半生,却一直和仇人亲亲热热。
王家已家破人亡,她斗倒了萧家,发誓要让皇帝付出代价。
她猝不及防死在了昭明十八年一月一日。
然后在昭明一年一月一日重生。
这就是“不老”。
吃下那颗不老药后,她徘徊在十三岁和三十岁之间,在第三十一岁之前重生到第十三岁,周而复始,如此在折叠的时间里循环往复,永不老去。
时间可以倒流,爱恨情仇一时却不能付诸流水。
长公主一生的波澜壮阔从不老药开始。
不老药是不容拒绝的“赏赐”,一种名号美丽的毒杀,是皇帝对谢家的报复和宣战。
手握兵权的谢家让皇帝成了先帝,却不能改变公主遭遇的一切。
父亲毒杀女儿,母亲毒杀父亲。
于是长公主的母亲告诫她,不要相夫教子,要随心所欲。
这是第一课。
不老药带来了无限的重生,除了长公主和某些幸运儿,无人知晓重复的轮回里发生了什么。
母亲被毒杀,舅舅和表哥被诬陷,长公主选择的朋友和爱人对她爱如珍宝,又隔岸观火看她丧母失势。
这是第二课。
公主第一次重生后,虽然救下母亲,可王谚老谋深算,即使长公主百般提醒,终究无法勘破阴谋,舅舅依然战死。后来又是表兄谢述复仇,使王家倾覆。王谚断然自缢,不肯受辱。
下一世,公主看见王漠怦然心动的神情,于是嫁入王家,试图提前弥合两家的冲突。王谚虽将公主当成至亲,但依然没有停止权力斗争的计划。更何况王漠对王家的密谋知之甚少,公主既无法阻止王家构陷,又没能拿到什么证据。最后还是表兄谢述复仇。
下一世,公主提前刺杀王谚,但王携之依然执行了计划。最后还是表兄谢述复仇。
如果谋略有等级,王谚和皇帝大概是满级。长公主输在不理解世家背后错综复杂的联系,羽都的政治规则也和她的世界观大相径庭。
重生不是万能的,即使知道未来,谋略不足,无法勘破别人设下的计谋陷阱;没有才干和声势,不能干涉别人的起起落落生老病死。
这是第三课。
后来几世,公主救下母亲和谢家后,苦学技艺,白天只去向母后和老师求教。这般压力下,公主常在晚上纵情声色。
几世之后,长公主终于看破王家所设之局,一手让王家倾覆,王谚自缢。
漫长的复仇已经拖了太久,虽觉快意,更觉空虚。
复仇对象只剩下了皇帝,但要想废帝自立,仅凭长公主目前的实力,还不够。
当时间只是一个随时可涂抹的数字,当爱情和忠诚只是一个表里不一的笑话,长公主开始把世界当做手中的玩具。
学习的过程漫长无趣,玩乐无非就那几个花样,等长公主再次回到十三岁,只觉百无聊赖。
然后她又一次看见了王漠怦然心动的眼神。
久困轮回,走投无路,她一腔欲火怒火无从发泄,何不纵情恣意,以政敌为玩宠?
长公主喜爱王家三人容颜美丽,却深恶王家为门户私计牺牲三军将士。王家三人受长公主几番磋磨,乃是前世业报,理固宜然。
对公主来说,王谚系在颈上的裙带不是值得珍惜的爱意,而是政敌的臣服,是战胜者的荣耀。
精明一世的太师,即使深谋远虑又怎么样?还不是像曾经无知的公主一样,将覆灭自己的敌人当成挚爱亲朋?
长公主甚至知道,当自己死于昭明三十年后,她的亲朋好友一定会视王谚为仇敌,而这正是她的本意。
公主纵情恣意,游戏花丛。
爱恨情仇,长公主掌上玩物而已。
长公主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但爱情确实存在。
王谚对她一片真心。即使这真心并不能胜过权势,即使其中掺杂了许多不纯净也不美好的回忆,但确实是真心无疑。
昭明一年一月一日,长公主重生,时空一阵波动,王谚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这是来历不明的馈赠。在恒久的循环中,某些真心爱长公主的人也许会恢复前世的记忆,但只能在长公主重生之后记起,也只能记起前世。
长公主此前曾遇到过这种事,一看此世的王谚竟然主动示好,她就全明白了。
心念急转间,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谢家安危,也不是感动深情,而是如何利用。
王谚既有心示好,多半还想重温鸳梦,那么……
长公主拒绝了王谚的第一次求婚。
长公主计算着她的手牌,通过婚礼积累家产,经营商铺,攒下家业,以财富广交四方,拉拢羽都勋贵和文武大臣。
适逢国库空虚,长公主捐献军费,两军都督以兵符相抵。
这时王谚已经做了她数年的情人,自然,公主的入幕之宾还多的是。
春日晴好,长公主昨日留宿国公府,燕子叽叽喳喳,让她从朦朦胧胧中醒来。
王谚已经准备好了她爱吃的一桌佳肴,端到了床边。
长公主却没有急着动筷,看了看菜色,说道:“椿芽鲜嫩,这是今年的贡品。”
王谚笑道:“公主慧眼,正是前日皇帝所赠。公主光临,酒微菜薄,聊表心意。”
说着,仆人奉给长公主一杯茶,又捧了玉盂,请长公主漱口。
长公主漱完笑道:“太师客气。皇宫的贡茶不过是雨前茶,和这杯明前茶又怎配相提并论?若说这些是微薄之物,天下再无富贵可言了。”
奢靡逾制在羽都勋贵中实属寻常。王谚位居太师,家中所用之物,比贡品珍贵的何止这一件。公主开口,自然不是为了这个。
若论安享富贵、权势煊赫,即使皇帝也不如王谢二家,公主婉转问道,但两家势如二虎相争,是否早晚一战?
王谚知道公主与谢家唇齿相依,但又无法敷衍,且内心盼望长公主能倒向王家,点头称是。
“谢家和王家,是要争夺执掌天下的大权,那为什么不向执掌天下的人讨要呢?”
王谚从未想过这一点。帝裔交相厮杀,世家绵延不断。他并不想谋朝篡位,至少这一代没有这个实力。
“先帝只有一子一女,来历不明的私生子可以,为什么本宫不可以?”
何曾有女人为官称帝的旧例!
王谚想反驳,恍惚间又好像看见了那根彩绣辉煌的裙带,在她的掌控下无比安心的曾经,和她去世后举目皆敌的痛苦。
超越他所有想象,凌驾于他之上,这种事长公主早就做过了。
他挣扎着思考,怎么想都觉得未必不可行。
公主握住王谚冰凉的手,莞尔一笑:“太师既然欲把中书令之权让给世子,又何必舍近求远,让王仪入宫呢?若说情投意合,眼下就有一对儿佳偶。”
长公主不如王谚精通谋略,同样,再也没有人比长公主更能读懂感情。
王谚被这句话打动,就像当年系上项圈一样,颤抖着回握长公主,于是一如曾经,从她柔软温热的手中得到熟悉的安定。
而致命一击只需要一句话,如此坚定,令人信服:
“从此以后,王与苍,共天下。”
荻溪长公主废皇帝苍何,登基为女帝。
第一道诏令,启察举,举贤良。
女帝撤换数位阳奉阴违之人,又下旨选拔后宫,羽都少年皆欲往,政令遂行。
赏花宴上美人如云,而女帝独将牡丹花赐予太师,满座皆惊。
王谚曾为大长公主驸马,又年事已高,现在竟要成为女帝正宫,羽都上下岂有心服口服之人?
就算是王家内部,也有旁支建议依古礼带几个媵妾陪嫁。
王谚的孙女王仪早已在户部任职,极力解除政治联姻后,正与情人谈婚论嫁。族中几次讨论此事,她想到祖父强迫她联姻时何等威风,现在却泥足深陷,不由幸灾乐祸。
王携之思索许久,觉得此事可行。
女帝频频临幸,王谚却久无喜讯。前朝后宫、太后家族,四方压力袭来,只有女帝依然温柔从容的眼睛能容他安然休憩。
后来柱国谢子迁更是以此为由,直接上书为幺儿谢彦休请旨入宫,其他毛遂自荐者更是数不胜数。
女帝虽然拒绝了舅舅的提议,但据说当天谢彦休留宿御书房,发生了什么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风起云涌,女帝虽许王谚正宫之位,三宫六院也大半空置,可女帝的情人们如过江之鲫,个个都等着怀孕后父凭女贵。
女帝安慰王谚,说她绝不可能让其他人有子。王谚感动不已,也心中苦涩。
想起前世长公主鬓边银簪,王谚终于屈就家族之意,悖逆人伦,向女帝举荐孙儿王漠入宫。
女帝这时忙于政务,正缺人手,恨不得把王谚都抓到朝堂上,哪里肯同意,当即驳回。
王谚既喜又忧,最后还是为家族计,将王漠送上凤床。
王仪的婚礼称心如意,盛大非凡。女帝亲至,挥毫泼墨,使王家上上下下颇感荣耀。
酒过三巡,王谚称身体不适,回房休息,过了一会儿,女帝前去探望。
重重叠叠的纱帐里,王漠正伏在王谚膝上背诵女帝新出的法条,好一个天伦之乐。
女帝掀开帷幕,碧眼的青年从祖父胭脂色的衣摆上起身,髻上松松斜插的银簪忽然委地,银白的长发月光一样倾泻下来。
王谚一手安排了这一幕,甚至连那根簪子也原封不动找来,可是当他看到女帝眼中的惊艳,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深红的衣袖。
女帝扶起弯腰谢罪的王漠,拉着王谚的手嘘寒问暖,又握住手腕诊脉。王谚这才定神,温柔应答。
王漠至今未婚,自然是因为一直爱慕女帝,他心知肚明,要不是祖父无子,绝不可能把女帝拱手相让。女帝目露惊艳时,他的心几乎跳出胸口。等到女帝目不斜视去问候王谚,王漠既失落,又羡慕,隐隐嫉妒。
王谚沉浸在女帝的温柔里,几乎要放弃推荐王漠入宫的计划。王漠见状,只作乖巧模样,盘算着要如何推动。
王仪看热闹不嫌事大,自己虽在婚礼上,却早就吩咐仆人,在外久不见成事,就为帝后敬上红枣桂圆莲子羹,暗示催促。
王谚宠爱的两个女儿都联姻皇室,下场凄惨。但他从来不觉得联姻不对,直到轮到自己。
他心酸一瞬,向女帝举荐后就想离去。
女帝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一边把他按倒在王漠身边,一边敷衍说:“朝政国事重要,入宫之事,不必再提。若你执意如此,就等他有孕再说吧。”
当即就在这飘飞帷幕里,让王谚示范闺房之欢,又让王漠做了新娘。
王谚在女帝怀里不肯出声,但皇后按礼制有满头珠翠,金簪步摇随撞击声声悦耳。
王漠长发如瀑未有金玉之声,但他秉性风流,在祖父面前毫不羞怯,主动缠上女帝,呻吟不绝。
情到浓时,王谚终于还是忍不住哀声求饶,几乎软倒在女帝怀里。
回宫时,王谚扶着女帝的手,强撑着走上鸾驾,毫无往日气势可言。
众人一见皆知发生了什么,不知多少人背后骂王谚不知羞耻,又不知多少人有了取而代之的信心。
王携之虽然刚正,可为了家族未来,连女儿、父亲和儿子的婚姻都要让路。
女帝知王家心思,后来与王携之政见不合时,就请他入御书房议事。
王谚、王漠二人午后刚被女帝玩弄一通,在窗边榻上熟睡。王谚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只颈上有几点梅花瓣一样的春痕。王漠却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臂,正正好好留着艳红的唇印。
王携之几乎不敢抬头看女帝,也不敢去看睡着的父亲儿子,抬起袖子挡住了脸。
女帝轻声问道:“中书令何以至此?”
王携之性格刚正,为了家族坐视乱伦已经是无计可施的下策,现在又怎么开口,支支吾吾,词不达意。
女帝轻轻握住他的手,说:“莫要喊叫,吵醒了他们。”
女帝武艺高强,把王携之摁在地毯上像摁倒一只猫一样容易。
王携之大惊,挣扎不开,又不敢喝止。
女帝在他耳边说道:“中书令也并非对朕无意,是吗?”
王携之脸色复杂,不点头也不否认。
女帝继续说:“王郎至今无子,中书令即使不为父子之情着想,也要替朕分忧,以免朕失信于天下人。”
王携之自然知道女帝对王谚共天下的许诺,他原本已经有些顺水推舟之意,现在听到这个,心中忽然酸涩,冷着脸说:“陛下如此,就能瞒过天下人了吗?”
女帝轻笑:“好吧,朕不为天下人,只为与卿春风一度,一解相思。”
王携之绿眸目光灼灼,如碧波摇曳,终于还是陷进了女帝情网,就在父子身侧,做了女帝的情人。
王携之初次承欢,就被女帝里里外外玩弄了个透彻,第二天上朝时嗓子都哑了,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木已成舟,王谚、王漠只好认命接受。
帝后常召王漠、王携之入宫伴驾,其意昭然若揭。
王家为求子嗣绵延,不惜三代伴女君,众人皆以为荒唐至极。更可笑的是,即使如此,终究也无一儿半女。
其实,无子的根源是女帝仍深陷不死药的时间循环,一个时间混乱的人不可能拥有子嗣,一个“不老”的人也不需要子嗣。
此事只有女帝一人知晓。莫说女帝年轻王谚年老,就算王谚恢复青春,对无子之事,众人责备的也只会是“妻子”。
王谚做了女帝的挡箭牌,身困宫中,郁郁不乐。
女帝忧虑无人继承,又想多多压榨各勋贵,就对王谚说:“当初朕与卿约定共天下,卿之子孙亦苍氏子孙,今卿虽无朕子,便以卿之子孙为朕之子女,又有何妨?”
王谚的子女是和谷原大长公主所生,属宗室子孙。
王谚见女帝肯屈尊至此,只觉恩深情重,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女帝又说,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声张。于是遴选与皇室联姻的诸多勋贵之子女,送入宫中学习。
众人皆以为女帝要从中选择继承人,明争暗斗不休。
女帝三十岁时,王谚忧心妻主身体,频传平安脉。可女帝还是忽染重病,卧床不起。
王谚的女儿,即太妃王莎莎,暗中生下一个紫发紫眼的私生子,和王谚一脉相承的美貌。女帝命人带来,一见就爱若珍宝,接回宫中,称是王谚所生。
群臣大疑。
女帝说:钟繇七十犹得子,老蚌生珠又有什么稀奇?
女帝因病势沉重,诏令文武百官,不论官阶品级,皆可上书推举皇储。若推举勋贵中贤良之人,也可择日过继。
王家竭尽全力推举“皇子”为太子。其他有实力又非王党的勋贵自然力争自家孩子上位,对来历可疑的皇子大加质疑。
女帝冷眼旁观,朝臣奏折雪花一样飞来,各路人马的政治倾向一目了然。
女帝此心冷若冰雪,王谚却早已情根深种,不曾怀疑半分。他品性温柔,这时衣不解带照料女帝,食物药物都要亲尝无毒才奉给妻主。
女帝借立皇嗣的事情探得各家势力,纷繁党派一览无余,于是不再装病,上朝将自己心仪的人选过继为皇女。
女帝釜底抽薪,说自己思念亡弟苍云,恐亡弟再无祭祀,于是追封苍云为侯,把从王莎莎那里抱来的“皇子”,过继到了王莎莎的亡子苍云名下。
其余可能困扰新帝的权贵,一律革职,其中自然也包括王携之、王漠。
女帝提前派人留意,及时制止他们自杀,这些人还要留给新帝来用。
现在受了打击,等太皇太后扶新帝上位时起复,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这一日,不知多少人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最绝望的只有一个。
女帝下朝,婢女来报,皇后王谚自缢身亡。
女帝一时茫然不解。
她从来没想过王谚会自杀,因为这么多轮回,只要王谚爱她,或者只要王谚官职还在,他就不会自杀。
王谚没有遗言。
三尺白绫无一字,只有控诉。
太后听说王谚身死,请女帝赏花,意有所指。除了安慰,也盼望女帝再纳佳人,继续寻欢作乐。
女帝笑道:“母后多虑,朕又不爱王谚,不会伤心的。”
太后担忧一望,岔开话题。
女帝坚信自己不爱王谚,但她理解为什么别人误会。
在公主心里,羽都的爱是什么啊?
是爱你并不妨碍他们追求权势,是爱你却受家族所迫联姻他人,是爱你却不爱你的家人,是让你享受荣华富贵却可以让你的家族高楼坍圮。
她理解羽都人为什么误会,在外人眼里,女帝废王家却不废后,权势不能变易的婚姻,一定是爱。
女帝相信,真正的爱不是这样。
她看着腊梅花嫣红如血,忽然回忆起了过去。
那时候,王谚在讲经会上一人骂得谢家六七人无还口之力,连他自己的儿孙兄弟都要对他低头,后来却因为公主另嫁他人苦笑着祝福。
就是那时,女帝下决心一定要得到他,要让高高在上的他低头,成为她的东西。
只不过是见色起意的浅薄喜欢,怎么可能会是爱呢。
女帝折下梅枝,拂去枝上雪,梅枝遒劲,触手冰凉,一如旧人。
王谚葬仪盛大,女帝在葬礼上亲读悼文。
她学识高深,字字句句感人肺腑,可她自己却没有掉一滴泪。
旁人在讨论王谚一死是否会让女帝心软,王家有无可能复出,就连王谚的那些自家人,哭天抢地里好像也有几分做戏的意思。
葬礼之后,王莎莎来安慰女帝。
她是王谚的女儿,却也是唯一感恩女帝的王家人,因为她的两个儿子从此都有了依靠。
女帝已经忘记和她说了什么,只记得王莎莎忽然问:“陛下恨我的父亲吗?”
女帝说:“不恨。”
这时候女帝才发现,原来已经不恨了。
公主不觉得王谚和谢家的政治斗争有错,她讨厌的是王家通敌。只是讨厌,称不成恨。
公主恨的是,王家真心对她友好,又真心毁掉了她的依靠。但是,同样做了这些事的萧家,公主也只是用萧家的人命复仇而已。
萧家和王家的区别,是公主曾经真心喜欢过王谚——尽管只是喜欢过脸,只是浅薄的喜欢。
公主对王谚的残忍,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惯性,甚至是移情。
对公主友好,又想摧毁公主一切的那个人,公主曾经喜欢,最后却辜负了公主喜欢的那个人,公主真正憎恨的那个人,公主想不择手段毁掉的那个人——
先帝苍庆之。
尽管王谚和苍庆之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但想要弑父而不能的公主,在王谚身上获得了凌虐父权的快乐。
这就是王谚的悲剧所在。
她始终不懂王谚为何自杀,也没有必要深思。也许是因为爱,也许是因为权力,对女帝来说都过去了。
公主和王家的恩怨情仇,在王谚一悬白绫后,终于结束。
想明白这一点,女帝思虑通达,只觉心平气和,十分轻松。
十二月三十一日,女帝留下遗命,太女登基后,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另选数人,教导太女。
昏,女帝安然而逝。
女帝之死离奇仓促,坊间多有传闻,最常说帝后生死相随、情深不寿。也有人说帝后“此恨无绝期”。王谚作为女帝的贤内助被人广为称赞,知情人不免嗤笑,哪里有贤后一生两作驸马呢?王家三代伴女君的艳名,自此流传青史。
白绫高悬,过客皆去,爱恨情仇就此绝矣。
这正是:
求绵延三代同堂,悬白绫一绝情仇
诸位看官,王家三代伴女君,最后换来一个家破人亡、无爱无恨。可谓前世因,今生果。可王皇后生前死后尽享尊荣,最后青史留名,何尝不是一种善终。足见女帝恩仇皆报,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女帝仇人岂止这一家,他人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本回正是说废帝苍何之事。
长公主登基后,废帝苍何幽禁深宫。
除了被女帝发配地方的寥寥帝党,羽都无人在意。
女帝依靠勋贵上位,推行新政阻力重重。
有人上奏说,民间不满,物议沸腾,有歌谣唱道:
姊囚弟,臣弑君,丰年水决堤,白字举状元。又唱:羽都王,变州谢,苍天何时青,照夜黄金殿。
长公主囚禁皇弟上位,谢家杀了先帝夺权,地方谎报水灾骗取赈济,察举人才时勋贵子弟以白卷成榜首……桩桩件件,都是事实。
御书房。
女帝把这道折子递给废帝苍何,笑道:“小何谋略过人,不知有何见教?”
苍何谨慎地看着女帝,他被废后一直囚于深宫,未见他人。此时字斟句酌,仍不免流露一点怨恨:“皇姐登基名正言顺,又坐视龙争虎斗,隔岸观火。区区民谣,想必皇姐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何必问我?”
女帝对他的怨恨置之一笑,语气甚至像姐弟俩从前聊天一样平和:“前一首,是勋贵和地方所做。后一首,却是朕派人唱的。”
她的手温暖如初,慢慢放到苍何冰凉细腻的脸颊上。
“王谢两家的宴席,群臣毕至,彻夜灯火通明,声势浩大。朕很不喜欢。外戚势大,将以何辖之镇之,小何听那么多官员讲过史书,不会不记得吧?”
辖制外臣的,自然是内臣。
“皇姐……?”苍何不敢相信女帝居然异想天开至此,他虽然是废帝,却还是个完整的人。
“小何,谢家把你寻来的时候,就给你喂了药,去掉了生育能力。”女帝的手放在了苍何冰凉的小腹上,用一把小刀割开苍何的衣服,刀锋削去了杂乱的毛。苍何一点都不敢动,生怕女帝把那玩意儿擦伤甚至切掉。
女帝把玩物件儿一样揉弄那个肉玩具,漫不经心:“姐姐的小何,虽无宦官之名,却有宦官之实。”
女帝是在说一个真假难辨的推测,但苍何立刻相信了。他眼底晦暗不明,盘算着如何打消女帝的念头,又能重获自由后报复谢家。
“如果不是姐姐,你被废那天,镇西军就会把你拖出去乱剑砍死。”女帝柔柔说道,“小何拉拢过萧家和王家吧,还有很多很多勋贵……可是,他们还是毫不留情背叛你了,不是吗?”
女帝的言语犹如毒药,滴在苍何本来就淬毒的心里。
“他们瞧不起你,都瞧不起你。只有姐姐把你当成弟弟,只有姐姐不会杀你,只有姐姐会救你。”女帝一边轻柔地挑起苍何凌乱的碎发,一边又狠狠凌虐那个已经硬起来的玩具,缓缓地说,“小何只有姐姐一个人了,连这点事都不愿意为姐姐做吗?”
苍何受痛,眸中含泪,哀求女帝换个打算。
他希望重获权力,但绝不能作为阉宦回到大家面前,那样,他仅剩的尊严也就荡然无存了。
女帝明白他的念头,起身用白绢细细擦了擦手,扔到了苍何脸上。
“小何不听话,那就抱着傲骨,继续当你的废帝吧。”
御书房的暗室里,苍何身负镣铐,心如死灰。
屋子狭小昏暗,除了一张宽大柔软的床,连灯都没有一盏。苍何缩在床上,像身处童年跌落的池水,意识在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模糊。
可是现在,再也没有姐姐来救他上岸了。
他闭上眼睛,想到了曾经……
苍何是谢家从路边随便捡来的孩子,没有过去,就这样作为傀儡登上帝位。
跋扈的权臣、冗杂的政务、糜烂的朝局……他毫无插手的可能。连普通的宫女太监,都能戏弄他、羞辱他。
他忍了,却还是被推进水里,险些淹死。
长公主救了他。
只有长公主救了他。
长公主曾经是苍何唯一的救赎,单方面的。
他深爱长公主,却不甘心只等一人救赎,于是暗中筹谋,要借王家扳倒谢家,再借谢家击垮王家,又提拔若干不服谢家的世家和庶族……举步维艰。
苍何忙于政务时,长公主看似一直流连花丛。苍何曾犹豫是否自荐枕席,在公主府外徘徊许久,自以为来日方长。
长公主废帝猝不及防,动如霹雳,苍何数年筹谋,一朝倾覆。
苍何婴儿一样缩紧身体,呆滞地看着无声的黑暗。
然后他听见了姐姐的声音。是女帝在和官员讨论政务,但官员似乎离得太远,只能听见姐姐沉稳的安排。
声音消失后,女帝取了一碟肉糜稀粥,放在暗室,旋即离去。
女帝日日处理朝政,处理完才给弟弟送饭。偶有遗忘,苍何就只能忍着饥饿惴惴不安。任凭苍何百般求饶,她不发一言。
苍何只能见到姐姐一个人,每天也只能听清姐姐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苍何听见姐姐在笑,是苍何从未听过的笑。
姐姐在笑,皇后明眸如紫玉,品酒后却醉在紫色的桑葚酒里。
饥饿好像一下子从苍何的胃里烧起来,妒火焚心。
他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也是紫色的。
他知道皇后是谁,也知道他们的眼睛颜色很像。
可是姐姐不会对他笑,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面对无望的冷酷黑暗,苍何终于低头,双目含泪,向姐姐哀声认错。
女帝自冷宫提拔一名官奴当了司礼监掌印太监。
王携之和谢子迁第一次看见这官奴,大惊失色。
“这是小何,朕的司礼监掌印。”女帝意有所指,“小何熟悉玺印,做得很好。”
王携之曾与废帝走得很近,不敢先开口。
谢子迁虽扶过废帝上位,但他后来支持女帝,又是女帝舅舅,自然理直气壮一些,当即责备女帝养虎为患。
女帝十分诧异,说:“小何有名有姓,姓何,叫无名。只是长得像,又不是废帝本人。舅舅也太不讲理了。”
女帝招招手,苍何就跪在女帝脚边,那双紫水晶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女帝。他柔顺地说:“两位大人若嫌小何相貌丑陋,小何愿以铁覆面,但求陛下莫要厌弃小何。”
女帝摸了摸苍何的头,说:“不必如此,瞧这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遮起来多可惜。小何容姿秀美,又乖巧听话,废帝怎配和小何相提并论呢?”
苍何伏地跪谢。
女帝又笑吟吟问道:“倒是谢柱国和王中书这样惊讶,难道是因为和废帝关系很好,才睹物思人吗?”
二臣连称不敢,见此奴言谈举止大有媚上之意,也觉不过容貌相似,不再多谈。
议政结束后,女帝邀王携之入内宫伴驾,因“日久不见,皇后甚是想念”。
众人皆知想念王携之的究竟是谁,谢子迁冷哼一声,看在女帝面子上没有嘲讽,大步离去。
身上枷锁虽除,心上枷锁难断。
女帝和臣下几番言语机锋,都不如“皇后”二字让苍何刻骨铭心。
想要光明正大和姐姐在一起?他如何配呢!
就连姐姐心软,也不是因为姐弟之情,而是因为这双眼睛!
他原本就恨谢家,现在又恨毒了王家。
这就是女帝惯用的刀了。
女帝约皇后花前月下,皇后却偶感风寒。于是女帝和苍何一起在御花园品酒。
苍何暗中教唆宫人为皇后下毒,才换来和姐姐独处的机会,心里怦怦直跳,面上不动声色。
女帝未主动开口,苍何也没有说话,只是在沉默里越发怨毒,恨自己不过是姐姐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酒是当日帝后同饮的桑葚酒,月光之下,果然是极美的紫色。
苍何一杯又一杯地喝,气势如磨牙吮血。
女帝看着看着就笑了:“小何这又是生什么气?”
苍何佯装醉酒,缩进女帝怀里说道:“皇姐,皇姐是小何唯一的姐姐……小何只有皇姐了……不要丢下小何……”
女帝把玩着通透的玉杯,郁紫色的酒隔杯显现出一种捉摸不定的朦胧渐变。
“小何喝醉了?”
“不,小何懂事了。”苍何抱着女帝的肩膀,掀开了衣摆。
一只玉势正插在他的穴里,水淋淋一片。
“王谚可以,谢彦休可以,为什么小何不可以?皇姐,皇姐,他们能做的,小何也可以,小何会努力做的更好——咿呀——”
女帝忽然抽出了那只玉势,苍何惊叫一声,小腿一下子蹬在桌子上,踢翻了玉杯,一片狼藉。
女帝看苍何如此敏感,笑道:“小何倒是准备充足。”
苍何痴痴缠上来,扶着女帝的肩膀说:“小何一直,一直想着皇姐……”
女帝莞尔,就在这花前月下,洒满酒的石桌上,临幸了官奴苍何。
十二月三十一日,晨,女帝诏命司礼监掌印拟旨,一众大臣听奉传位诏书。
午,女帝赐官奴无名美酒。
昏,女帝驾崩,万民缟素。
司礼监官奴无名,服毒殉主。
帝后本应合葬。太后感念,下旨将无名官奴以妃礼葬在皇后身旁,九泉之下,共奉女君。
至于皇后和官奴是否心甘情愿?没人在意。
废帝苍何,青史只有一行提及,从生到死,困于深宫,下落不明。
这正是:
假皇弟醉求露水,困深宫枷锁难断。
诸位看官也许要问:说是只讲风月,可风月没有几笔,长公主却溘然长逝,这又怎么是好?莫急,公主服下不老药,招来这样神异之事,解药的关键,正落在这一世上。
不过,公主虽知没有解药,登基之后坐不长久,可她并不着急,而是借机广学名家、遍访民情,若非如此,又怎么换来中兴之治?
说到风月,这几次轮回,公主采撷之花各异,众位可好奇公主最爱之人?
容我娓娓道来。
长公主登基后,与朝中文武与地方勋贵几番博弈,常常难以下手,好不容易借立储探明底细,自己却也到了生命尽头,自然有些郁闷。
重回昭明一年一月一日,长公主略觉遗憾:假若早重生一天,她就能亲自动手,杀了苍庆之。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公主自武功大成,不过用于秋狩骑射、宴会投壶,当了女帝之后,才知道权臣掣肘何等郁闷,生杀予夺何等快意。
仅仅因为重生在父亲死后,所以没有机会弑父,长公主微微可惜。
前世明悟爱恨不过须臾,长公主便不再执着爱恨离合,她本将世界当作玩具,现在更是决心此世从心所欲。
当过女帝后,再看见羽都权贵视人命如草芥,人证物证俱在却只能任权贵逍遥法外,长公主心中自然不平。
长公主年幼,声望不显,权势不足,即使借太后和谢家之势,也是多方掣肘,不能称心如意。
若长公主年寿长久,还能有徐徐图之的打算,可既然明知寿命有限,长公主实在不耐烦和这些蛀虫浪费时间。
这时公主救下了来刺杀皇帝的游侠宿重。
原来除了谋略以外,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公主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
而羽都,让长公主起杀意的人实在太多了。
萧家毒杀政敌,有证词无证据,无人弹劾,长公主静静等待萧家家主独处之时,一击毙命,又在墙壁上血书受害者之名,落款“以杀止杀”四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
王谚侵占民田,长公主差御史呈上确凿罪证,太后定罪后,却无人敢治罪。长公主对卞陵公府了如指掌,王谚从花园经过时,长公主一箭穿心,染血的田契洒了一地,红红白白,恰如落梅。
明家虽左右逢源,手下也不可能全都干干净净。长公主武功虽高,但还打不过明家看家护院的众多将士,于是把罪证塞进了明家独子的书包。明正藻一生戎马,爱子如命,检查儿子课业时看见这些,脸色苍白,竟然连手中鞭子都拿不稳了,倒让儿子逃过了一场好打。
谢家当然无法置身事外。长公主不在乎谢家独善其身会不会惹人怀疑,谢家本来也飞扬跋扈,大节无亏,小节有损。
谢子迁袒护儿子,构陷政敌后,公主大摇大摆借宿谢府,晚上从谢子迁窗外经过,轻松用手把箭甩到了柱国的床头,在谢子迁脸上留下一条血痕。
羽都权贵人心惶惶,百姓拍手称快。
刺客声名鹊起却来历不明,各家几番调查,询问各自交好的游侠,始终无果,无论如何也查不到未成年又没学过武的公主身上。
文武官员中心虚的要么吓病告假,要么告老还乡,有罪的或死或伤,自然需要递补。
青鸾官职多按潜规则世袭罔替,十岁成国子监祭酒,襁褓婴儿做军队统帅,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长公主不会对小孩怎么样,只是把骷髅头放在了孩子监护人的床边。这个职位也就空出来了。
长公主举荐之人,就这样慢慢掺进了朝廷。
有人要问,长公主如何知晓谁人有何罪,这么多人又怎么杀得过来呢?
天下鱼肉百姓的豪强数不胜数,羽都游侠好拔剑行侠仗义,因此容易受伤生病。
此世长公主结交游侠后,因缘际会结识市井神医,以求学医术为名,每旬在集市义诊三天,在寺庙义诊三天。
羽都平民百姓,世家仆从,乃至游侠等等三教九流,因受长公主医治之恩,皆与公主交好。羽都权贵的诸多秘密,就这样在倾诉抱怨里流入长公主的耳朵。
而游侠本就是快意恩仇之人,长公主只需略微泄露一些有罪无罚之事,他们自然会拔剑主持公道。长公主只需要暗中帮助他们逃脱追捕,事情也就办成了。需要长公主亲手杀的人,不过就是那些警备森严的高官显贵,并没有多少。
长公主行医时,从市井中发现很多天资聪颖,或是求学无门之人,便选了其中品行端正的,推荐给母后。这样一来一往,长公主的势力慢慢发展起来。
也有人怀疑长公主是否是幕后黑手,无奈没有证据,何况就算弹劾也会被太后压下。
长公主除广置产业、行医种药外,不购衣饰,不置田宅,不宴饮娱乐。
羽都勋贵只有自家生病时才能见到登门治病的长公主,而长公主不收诊费,只要医书药材。
长公主二十九岁依旧未婚,只有几个或真心或报恩或蹭饭的面首。
朝廷财政告急,边防军费拖欠日久,连穹北王和柱国都无力弥补亏空。穹北王明正藻和柱国谢子迁先后找到长公主借钱。
长公主又一次拿到了做抵押的两枚虎符,请两军各出士卒,听她号令之后,才能取钱。
昭明十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昏。
这一夜羽都家家欢度新春,达官显贵皆去宫中赴宴。
平北军与镇西军遴选两队精锐士兵,护送长公主鸾驾出府。
长公主的铺子从城北到城南,门口一贯放着沉重的箱子,随时节供给贫民衣食,任人取用。
现在箱子里面堆满了钱袋,众士兵抬起时哗哗作响。
鸾驾撤掉了顶棚,长公主素衣木钗,端坐正中,抱琴而歌:
“人生薪水寻常事,动辄烦君我亦愁。
解用何尝非俊物,不谈未必是清流。
空劳姹女千回数,屡见铜山一夕休。
拟把婆心向天奏,九洲遍设富民侯。”
鸾驾后是牛车,驮着沉重的木箱,长公主边唱,将士们边把木箱里的钱袋扔向路边的民宅。
长公主自顾自弹唱,将士们等着发完别人发自己的那份,动作迅速。
牛车后面还是渐渐排起长队,众人将明日灯会的花灯点起,为长公主照路。
行至城南,长公主的铺子也都逛了一圈,再无余财。
将士们手下只剩了自己的那份,金子却还没到手,无处向都督交差,只好继续跟在公主身后。
长公主对身后聚集的平民百姓笑道:“今日且给大家发压岁钱,还不回家吃年夜饭?”
众人皆笑,但见公主不走,也不肯离去。
长公主笑问:“而今我一贫如洗,再无半个铜板,大家还跟随我,是为了什么呢?”
众人纷纷称赞公主琴艺,又感谢公主往日善举,和将士一起请求护送公主回府。
长公主道:“我死在旦夕,何必回府。诸君自有所爱,良辰美景,怎在此处耽搁?”
又对两队士兵说:“压岁钱已经给了羽都百姓,这些空箱子,你们就带给穹北王和谢柱国吧!”
其时城南围观者众,据说有成千上万人之多。
长公主一言既出,众人既惊又怕。城中百姓多受公主照料,闻言有涕泪而下者。
有人忙问公主何出此言。
长公主笑道:“我年幼有仙缘,服不老药后,受道德教化。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一十七年以来,我时时谨记,多行好事,今善功已成,即日飞升。金钱虽如尘土,但我生来食民脂民膏,万死难报,今馈众人,聊表寸心。”
众人皆目瞪口呆。好事者翘脚探首窥望,长公主不施脂粉,却依旧是刚成年时的青春美貌。
羽都好佛,但长公主一向异于常人,当下就有一大半人信了。
士兵张口结舌。有人斗胆,求教成仙之法。
长公主略一沉吟,道:“仙法不轻传,不过羽都倾城相随,当有此报。”
遂口诵道法,其声朗朗,皆劝善之事。
这时城南人越来越多,路边的酒楼屋顶都坐满了人。
天香楼有一客人,面覆银甲,听说长公主为众人讲长生不老之事,便开了雅间窗户低头望去。
长公主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目光如电,正正刺进那人眼里。
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太后谢曼哪里还坐得住,宫宴未散就匆匆赶来。
太后来时,城南已经容不下这么多人,长公主鸾驾移到了城外水边。
传说其时北风萧萧,荻花瑟瑟,灯火通明,河上映如夕照火烧。
长公主素衣跣足,半跏趺坐于白石桥栏之上,神姿灵秀,翩然若仙。
城内外水泄不通,众人艰难退避,却也挤不出路容太后鸾驾通行。
太后素来高傲,此时也不顾礼仪,跳下车高呼女儿名字,从人群中疾行,欲登桥问询。
长公主微微一笑:“母后既至,我无憾矣。天上人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只一瞬,母后勿忧,他日再见。”
语毕,含笑而终。
太后抚桥栏而哭,众人皆流涕。
士兵依公主要求,将空箱子带回两军。
满城尽知,这些箱子放在各铺子已有数年,又知长公主登仙之事,好奇之下,纷纷前来察看。
原来箱子虽空,却是纯金打造,外涂厚厚黑漆。
削漆称重后,不多不少,一军三十万。
见者无不叹服长公主神异。
羽都万家,皆挂公主容像祭拜。
长公主升仙之桥,因在羽都南门朱雀门外,故名朱雀桥,今又名升仙桥者是也。
河上歌女,至今犹唱公主遗曲。
这正是:
解郁情托身白刃,明本心寄爱红尘。
有人问,长公主最爱之人究竟是谁,这就是答案了。
唯一全心全意爱长公主的,只有太后谢曼。
而善于铭记、绝不背叛的,则是昭昭青史,滚滚红尘。
长公主登仙时清净飘摇,举世称赞。
寥寥数人知晓公主本性,对此缄默无言。
这些人中,知情最多的是公主府上琴师罗谦。
众看官多半已知罗谦是何许人也。
此人乃是柱国谢子迁早年私生子,生父谢子迁负心薄情,抛弃了罗谦怀孕的母亲。其母早逝后,罗谦流落乐坊,受尽了人间苦楚,只盼望认祖归宗后向生父复仇。
罗谦秉性偏激,宁可通敌叛国,也要将生父置之死地。公主与此人本无深交,因厌恶此人叛国,一向是寄信告密,当场揭发,让他受军法处置。
直到前世,长公主往清音坊登门救治好友福维,无意中听见罗谦琴声。
琴声稚嫩,却有金戈铁马之势。
罗谦听闻公主评价,顿生知己之意。
公主喜好人才,见他天赋上佳,容貌美丽,于是多多指点此人军事,又干涉此人认亲。
谢家流落乐坊的真表兄,就这样成了长公主军事上的弟子、欢场上的玩物。
时值边关告急,柱国谢子迁领兵上阵杀敌。
谢子迁之妻明林与丈夫分居两地,颇为寂寞,欲千里迢迢追随夫君。
长公主与明林甚是亲密,不忍她旅途劳顿,见罗谦与谢子迁面容九分相似,就把这玩物介绍给了明林。
明林倒无见异思迁之意,但与长公主和罗谦三人泛舟河上,颇为投契,又怜惜罗谦自幼丧母,对罗谦多加关照。
罗谦琴艺虽好,却不如长公主累世所学精妙,于是常常请教。
花开烂漫时,明林在画舫上绘制繁花似锦,长公主与罗谦以琴声伴奏。
罗谦弹错时,长公主侧首回顾,罗谦羞惭垂首,耳根通红。
明林从未见过丈夫的脸上有这样的神情,颇觉有趣,更是常常结伴同游。
直到明林无意撞破长公主和罗谦的私情。
明林画了半幅长卷,卧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便听见了一阵凌乱的琴声。
她好奇之下,抬头一望,长公主正扶着罗谦的手教导技法。
明林见这对儿小情人亲亲热热,会心一笑,本欲静静离去,却看见了罗谦那张绯红带泪的面容。
众位须知,明林和谢子迁乃是政治联姻,长子出生后,二人自觉完成任务,鲜少亲热。谢子迁在外风流,明林毫不关心。后来夫妻日久,柱国权势日盛,明林主动温柔关怀,次子出生后才觉夫妻缠绵眷恋。但敦伦之时,谢子迁虽温柔体贴,像这般失态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明林心中怦怦直跳,想移步,却不知为何办不到。
只听长公主柔声细语:“明林夫人还在睡呢,谦郎当静心,怎么乱拨弦呢?”
罗谦咬唇不语,面颊如升朝霞,只从喉咙里逼出几声泣音。
明林画过那么多画,辟火图也见得多了,却从来不知道,原来风月中的男子会展露这种风情。
此时听长公主叫罗谦“谦郎”,明林不由想起丈夫谢子迁床上的情态。
明林正自幻想,又听见长公主在桌下解开玉带的声音,罗谦讨饶一样唤公主的名字,又被按在琴上,叮叮咚咚一阵杂音。
明林顿时闭上眼睛装睡,闭眼以后才懊悔错失离开的良机。
果然,室内一阵安静,接着是长公主小声责怪的声音,玉瓶放在桌上的声音,罗谦请求公主择日的声音,衣物摩擦的声音。
船外水声潺潺,船内也好像有泉水涌动,似泉中泡沫涌现,啪啪轻响。
明林脸如火烧,暗暗责怪自己没有及时离去,又听见罗谦低低闷哼,声音和丈夫三分相似,鬼使神差睁开眼睛。
罗谦一手撑在琴边,另一手挂在长公主肩上,整个腰折起来悬在琴上,衣物堆在腰侧,随着长公主顶弄不停晃动。
明林看见,他脸上满是汗水,有几滴甚至甩到了空中。一双眼睛大睁着,却目光涣散。嘴唇咬得嫣红,半截舌头都吐出来了,简直不像个活人,倒像画上的艳鬼。
长公主这时一挺腰,罗谦一阵尖叫,白眼一翻,腾地向后一倒,昏了过去,被长公主及时拉住放在旁边。
“舅妈,好看吗?”长公主蓦地回头问道。
明林的魂儿好像一下子吓飞了,尴尬不语。
“没事呀,舅妈又不是外人。”长公主笑道,“谦郎虽然风情动人,但是舅妈应该见过更多吧!”
明林明白公主意思,暗想:若说罗谦和谢子迁面容相似,那自然如此,但要说风情万种,谢子迁可不如罗谦多了。
罗谦素有从戎之心,长公主便和明林商量,将他介绍给了穹北王明正藻。
明正藻领平北军,本是水泼不进的铁桶,奈何急需长公主借贷军饷,罗谦天分好,又有明林敲边鼓,于是同意收罗谦为徒。
后来长公主登基,罗谦一路升至平北军将军。
那日风月之事,明林本该忘记。
奈何谢子迁拥长公主登基后,居功自傲,跋扈不减当年,惹了女帝不快。
女帝因军事人才不足,又看在往日情分上,没有直接动手,倒是想出来了一个磋磨谢子迁的好办法。
长公主登基后,因罗谦有功,追封罗谦生母罗珈为诰命夫人。罗谦深感厚恩,甘愿无名无分服侍女帝,竟是重蹈了母亲的覆辙。
罗谦一向和明林交好,因此也与谢家众人关系亲近,虽然隐隐觉察谢子迁或许就是他的生父,但信物在当年认亲失败时已经丢失,他下意识没有继续追查,拒绝了这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