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逍遥分化的几天里,刀宗上下都高兴极了,这样人人高兴的场景很快变成了一场庆祝,宁无忧本该是这其中的一个,小师弟成了天元,将来天元抡魁就多了一份胜算。
周围人兴高采烈,这份热闹持续了数日,宁无忧没有和别人说起,趁着师父得空,禀告了一声,挑了一个很久以前靠近北边的小院子搬了过去。
千金少过来的时候,宁无忧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唯一一张石桌旁边喝酒。
来的正好,千金少坐下来,宁无忧晃了晃旁边的酒瓮:“今晚不值夜吧,怕耽误你的事。”
“哈哈,放心,今晚没我的事。”千金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喝了一大口酒,宁无忧笑了:“怎么了,担心小师弟?”
“二师兄你还不是一样。”
“小师弟,和大师兄不一样的……”宁无忧端着酒碗,晃了晃:“大师兄小时候啊,师父就说要他做未来的门主,你看师父现在还说么?从小听这样的话都没得意忘形,大师兄……”
那时候大师兄多傲气啊,傲气在骨子里,表面上就没那么多了,甚至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许他翘了尾巴没得轻浮起来。那个人奔着天元抡魁,奔着赢了天元抡魁去的,谁也没有想过输了的下场。
“大师兄如今成亲了,以后也许慢慢就转过念头来了。”
千金少喝了口酒,宁无忧也醒过来,视线之间,两人都明白了,他们凑在一起,从小师弟,想到了大师兄。千金少用力拍了拍师兄肩膀:“旺财就是个狗劲儿,你看谁敢上他面前欺负他。”
宁无忧道:“狗劲儿,多好,别人欺负不了,这一点你都不如他。上次冶云子师叔抓住你了,又不是你一个喝酒,怎么就逮着你啰嗦。”
千金少挠挠头,哈哈笑了几声,宁无忧又给他倒满了酒,笑道:“喝吧,下次师父给了我的好酒,我再藏着给你。”
“那就多了,”千金少忽然说:“都说剑宗哪天来提亲,肯定送最好的酒。”
宁无忧愣了一下,倒有些失笑:“那也给你。真要提亲来了,咱们好好喝了几天,我再去剑宗。”
“师兄,你愿意去?”
宁无忧心想,原来是为了问这一句,他点了点头,原本不愿意的,不愿意是为了另一个人,但大师兄成亲了,他硬着骨头又有什么用呢,他想过得好一点,至少天之道是个很好的天元。
“我听师叔说,这桩婚事……”千金少犹豫了一下:“该再想一想。”
宁无忧一下子明白了,千金少大概是听了些什么,顺便提醒他一声。宁无忧心里热热的,喝酒喝得快活,凑过去说:“你和旺财小时候尿床,床褥裤子都是我搓,亏师叔说得出口。师父不会答应的,真的是……”
刀宗之中,确实有人意识到了,唯一一个地织订了婚,定给了剑宗。没办法,那时候剑宗刚刚夺魁,加上剑宗宗主诚意十足,刀宗又没有天元,定也就定了。
如今顶好凑上了,岂不是可以凑一对?刀宗宗主听了,并不如宁无忧一口说得那么笃定,很有些动了心,但是风中捉刀跳了起来,差点没吓得跑了,拒绝的意思很明白了。
刀宗宗主还不肯死心,试图用天元地织的本能劝小徒弟想一想,宁无忧身上的信香又浓烈又甜蜜,在风中捉刀这里,就好比酒鬼遇上了蜜糖,十分不讨喜,他知道二师兄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松了口气,生怕自己不小心冲撞了二师兄,也领悟了二师兄也很委婉的和他避嫌。
就在这样的气氛里,天之道上门来,喝了杯茶,来等宁无忧一起出去走走,正好旁观红叶棋局。宁无忧不仅换了一身新衣服,还给天之道做了一双鹿皮靴子,天之道看着那双靴子,过了一会儿说:“有一个消息,你还不知,无情葬月如今也是地织了。”
宁无忧什么心情都没了,只剩下震惊:“真的?那个……和风中捉刀玩得好的孩子?”
天之道被他逗笑了,道:“走吧,路上说。”
离开了啸刃峰,两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飞溟,也就是执剑师的儿子,居然分化成了地织。这说明什么,宁无忧半天回过神来,执剑师据说是和仪,一定是和仪,那么这就是和仪和和仪生下了地织么?
他自己就是这样,本不该怀疑,但是这种事发生的极少。天之道听他说起小师弟不知什么情况,因为风中捉刀入门的时候就是个孤儿了,查不到更多,他甚至想到了一本杂书里面提起的九龙地气,据说地气在哪一域,那里的天元地织都会更多些。
天之道听他说了一个时辰,终于把震惊都抒发了,才好整以暇的说:“飞溟大抵不是执剑师的儿子。是大师兄的。”宁无忧瞠目结舌,过了半天,突然想起秦二之前说过一声撞见玉千城和一个地织在一起,有一种八卦吃得太满回不过神的恍惚感。
遥山远水远比从前热闹,天之道一眼就看到了江山如画身边的逍遥游,松开了宁无忧的手自然而然走过去。如今对弈的是颢天玄宿和黓龙君,颢天玄宿下得很慢,很慎重,有学宗的人把棋盘挂在了外面,用磁铁的棋子同步两人的棋局。
宁无忧越走越近,看得如痴如醉,他的棋艺很差,推测每一步要花不少时间。不过这一局棋颢天玄宿明显落了下风,没多久,黓龙君的一子就锁住了大局,颢天玄宿投子认输。
红叶棋局,每个下棋的都得了一片红叶为赠,需得不轻不重的捏在手里,稍一运气就化为流光飞散。宁无忧看得心痒,过了一会儿,换了逍遥游过来,他此时崇拜黓龙君,不知不觉走的近了,一阵风吹过来,把喜悦之色冻结在脸上。
逍遥游落子很快,天之道施施然走了过来,挽起僵立的宁无忧:“这里天元太多,还是走远看。”宁无忧微微靠在他身上,走得远了才轻声道:“你还记得当初有人跟着我,后来那两个人死在了牢里。”
“记得,怎么了?”
“那时候我说有天元的信香,是黓龙君。”宁无忧缓过来一会儿,天之道一时间没有说话,他垂下头,宁无忧看着他的表情,好似一瞬间没了游山玩水的心情。
“你在想什么?”宁无忧握紧他的手:“我不是怀疑黓龙君,我一直都觉得留下信香此事就很可疑。说不定有谁陷害……离骚?”
“你还想看棋么?”
宁无忧摇了摇头,向棋盘看了一眼又反悔了,点了点头:“看!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能看着,又不是什么大事——你那个朋友,下棋下得好快,他不是外号休琴忘谱么,怎么一点也不世外红尘的……”
天之道不懂棋局,此行一来是陪宁无忧,二来是随意走走,听他这么说,微微笑了:“你的棋下得如何?”
宁无忧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去不得,去了肯定输,还输的最快。”
“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这样自知,我就不说什么了。”天之道又微微一笑:“红叶棋局,世上但有胜负,从来难以寻常视之,逍遥游世外红尘是真的,一争胜负也是真的。”
天之道难得这样说一个人,宁无忧似无所觉,不知道这也是在说自己。胜负,向来能激起争端,大到四宗之间,小到这样一局棋,宁无忧急促的深吸气,放开了他的手,一咬牙道:“罢了,输就输了,不少我一块肉。”
学宗的人虽有惊讶,一样也招待他,两人坐下,逍遥游郁郁的走下来,看了一眼,便走了,很不给面子。
颢天玄宿倒是看了一会儿,宁无忧下得很小心,在黓龙君面前一样丢盔弃甲,之后上去的荻花题叶,倒是撑得更久。宁无忧表情十分欣喜,拿了红叶的柄,小心翼翼给天之道看。
“你一松手,也就化为流光飞舞了。”
天之道说完,宁无忧就松开手,红叶化为细细光点,闪烁之后,消散一空。虽然消散了,因着两个人都看到了,他也很满足。
如今棋也下过了,人也会过,合该走一走,差不多回去了。宁无忧想起刚才黓龙君的事,此事他不知道要不要问,如果一问,涉及了剑宗内情怎么办,如果天之道不说,他是不想轻易触碰此事的。
“对了,还有些时间,我也想去见一个友人。”宁无忧顿了顿:“不过你还是别去了。”
天之道随他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山下,依言等在外面,过了一段时间,宁无忧悻悻走了出来,他已经去了那处茅屋,秦二并不在其中,没有人迹已久,也许秦二已经离开道域了。
说起坠崖的事,宁无忧也不多么害怕,天之道握住他的手,走了一段路才叹道:“我发现,你的胆子确实很大。”
这话说的很有问题,宁无忧一下子品出来了:“还有人对你说我胆子大?是霁师兄?”
“是大师兄。”
宁无忧很吃惊,吃惊之余,他又闭上了嘴,微微低下头去,天之道敏锐的发现,身边的人又露出温顺柔和的面目,好像稍微触及什么,就会有这样的一面浮起来。宁无忧看着天之道,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大师兄什么时候说的?”
天之道想了一会儿:“好像一直在说。”
“……”宁无忧郁闷极了:“那你怎么想?”
天之道笑了,道:“该是如何,便是如何,你问我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有天知道了。”
天之道送到啸刃峰上,神刀宇外面,宁无忧还想请他进去坐一会儿,不过天色已晚,天之道看了看门外的小童子,正在往这里悄悄的窥看,笑了笑,说要回去了。
宁无忧有些不舍,还想约下一次,天之道却说:“这几个月,还是少些出门,若有空,我来刀宗找你。”
“啊……”宁无忧下意识点了点头,又说:“几个月?”
“师父已经准备提亲了。”
宁无忧心里一震,咬了咬唇,天之道假装没看到他一瞬间的神色变化,夜风呼啸吹动树叶,今年就快要过去了,宁无忧见他转身就要走,鬼使神差问了一句:“成亲之后,我们要一起出去么?”
天之道回过身来,看着宁无忧:“你想去吗?”
宁无忧一下子大声起来:“总不见得成了亲,你想扔下我一个人……”
童子终于听到了有意思的,天之道也笑了,春华秋月的光华也比不过这一刻浮上眉梢眼角,淹没了少年人的笑意和了然,他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下一次跟你说。”
宁无忧心里嘀咕了几句,还是看着他走了。空气里淡淡喜悦的信香,让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转过身,闻到了另一种信香,风中捉刀站在夜风里,硬着头皮等他。
“小师弟?”
“二师兄,你看了他好久。真的要来提亲了么?”风中捉刀说起话来,丝毫不顾及身边的小童子的样子,宁无忧走了过去,心里还在回味天之道笑起来的样子,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不觉得这是要掩藏的事。
“那就好,你不知道……”风中捉刀说了半截,跟他一起走进去:“对了,下次你去剑宗,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我的朋友,叫无情葬月,好一阵子都没去修真院了。”
“这个我知道,他分化成了地织,应该还在疗养吧。”
宁无忧刚说完,就转过头去,小师弟身上的信香像是一种很淡的腥味,他分辨不出来,一下子变得让他刺痛,过了一会儿,小师弟才收敛了起来,挠了挠头发:“抱歉,我有些担心他,上次去剑宗也没见到。师兄,你什么时候去剑宗,可否帮我打听一下?”
原来如此,宁无忧明白了,取笑一样的说:“帮一个天元打听地织,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意思?”
风中捉刀摇了摇头:“他是我小弟,我担心他。”宁无忧又笑了,一口答应下来,实际早已准备捉弄捉弄小师弟,到时候要从他这里挖出话来,没些本事可不行。
红叶棋局,成全了云棋水镜黓龙君的名声,一时间学宗风头无两,直到过年之前,剑宗派了人来,将许多彩礼敲锣打鼓的送到山上,还请了两个辈分极高的耆宿,来替天之道提亲。
刀宗宗主很犹豫,虽说婚事早就订过了,天之道十五岁就要成亲也是他许可的,但是剑宗内部如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让人把礼物送到宁无忧的院子里去,等着徒弟来找他。
宁无忧没有来,直到弟子来传信,才去了,一头雾水的说自己在做衣裳。按照规矩,宁无忧要在嫁过去之前做完几身衣服给天之道,以示地织的本分,还要给其他人准备礼物。
刀宗宗主叹了口气:“你都忘了,从前老夫不是说过,剑宗之中还没牵扯清楚?”
宁无忧一下子冷静下来,明白师父为何要找他了,他放软了声气:“师父,剑宗宗主也许有心两个都保住,你看他来提亲,不就是为了天之道考虑。玉千城……我想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为难天之道。”
“你倒是偏心得快。”
宁无忧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刀宗宗主又叹了口气:“你小师弟,跟你同出一门,不说别的,将来总是能尊重你的,留在刀宗,你就真不甘愿?”
宁无忧只好苦笑起来,道:“师父,天之道就很好,我不知该怎么解释……小师弟将来也会有良缘,好像就落在剑宗。”他把无情葬月的分化说了一说,师父却似并不如何高兴,淡淡道:“别忘了还有天元抡魁。”
如果风中捉刀输了,当初发生在西江横棹身上的就会一样发生,如果他赢了,剑宗交出神君权柄,愿不愿意待见他,也很难说。
刀宗宗主后悔这一门婚事,也在此处,剑宗上下还没有分出胜负来,把徒弟嫁给天之道,如果天之道输了,那也晚了。在他看来,玉千城是容不下天之道的,天之道再怎么超然物外,逼急了一样要反抗。
宁无忧沉默了很久,天元抡魁,对他来说多么阴影深重的四个字啊。但若是他能选择,当初大师兄输了天元抡魁,他也愿意和大师兄一起当两个罪人,只是大师兄没要他。
天之道,当然和大师兄不同,不能放在一起提。他大部分过去都和西风横笑有关,就算将来,也很难忘记这些心事。但若是要活下去,他想要高高兴兴的,和一个可以依靠的天元过下去,他不想在大师兄成亲之后还抱着一厢情愿的苦楚走不出去。
和天之道在一起,有时候他会忘了自己是地织,忘了要遵守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他可以笃定,天之道会对他很好,不会要他遵守那些地织一定要遵守的东西,不会结醍之后就要他为了安全留在哪里,他们可以一起离开,那时候也不会伤害任何人。
宁无忧轻轻叹了口气:“师父,您就答应吧。无忧愿意赌一赌。”
因为这句话,刀宗宗主只好答应了,虽然他不愿意,但孩子倔起来,父母往往也是无可奈何。
次年春天,刀宗派人送了同样可观的礼物,一起带回去的还有写了生辰八字的帖子。帖子写的很豪气,是刀宗宗主亲笔写的,宁无忧的嫁妆里面多是一些诗书字画,还有一柄专门的短刀,玉千城看来看去,再和另一封喜帖放在一起,就很有意思了。
另一封是星宗礼貌性送来的,是星宗颢天玄宿的一封喜帖,极为素淡清雅,连地织的名字也没提起。日期,还在天之道的婚期之前。
辅师琅函天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老者白发苍苍,待人慈祥和煦,无论天之道如何表示不满,玉千城也没有说什么,龌龊起于一年前,辅师提议天之道提前染醍地织,那个建议,其实是玉千城的建议。
天之道没有说话。
这个孩子怒气积蓄之时,其实是很沉默的,玉千城几乎在旁边看清楚了天之道眼睛是如何慢慢失去了暖意,变得冰冷漠然,他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辅师事后说,天之道不足为虑,玉千城也这样认为。
不是赢了天元抡魁就能担当神君的,但世人给天才披上了华衣,看着华衣上的光彩和锦绣陷入癫狂。天之道之所以是天之道,就是足不染尘的坐在锦绣和仰慕中,要他一一处理琐碎甚至污浊的世事,他也学不会、忍不了人心之中照不见的昏暗。
但是,玉千城没有点破这些,他很想看一看,会不会有人想要浑水摸鱼。他本以为那个聪明的小地织会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那时候天之道就会明白,天元地织理所当然的关系里面也暗含另一种搏杀,弱小未必不能驾临强大,玉千城这样打算的时候,甚至发现自己有一种养儿子一样的溺爱和放纵。
但那个小地织确实很了解世间的运行轨迹,以至于天之道和她在一起,不仅没有什么顿悟,反而越发闲散随心。另一方面,当执剑师告诉他,飞溟成了地织的时候,玉千城就没有那么悠闲的心境看好戏了。
玉千城本来是打算,让自己的儿子去天元抡魁的,天元和地织的儿子,他经营了许久的秘密,就在父子相见的那一刻,暴露在天之道的目光之下。
亲亲相隐,父子之间的信香毫无威胁,天之道退出去的时候,玉千城已经没有退避的余地了——剑宗这一代,并没有特别突出的人选。
刀宗宗主找的那把短刀名为含冰,是一位大铸师暮年之作,刀身很短很薄,刀光如秋水,这样的短刀不合大开大合的用法,和小碎刀步倒是相得益彰,含冰,宁无忧自然而然问起师父刀名的寓意,织云翼却只是笑了笑,说刀名无甚来历,这是把摆着好看的刀。
宁无忧也觉得如此,太薄太短的刀不适合临敌来用,但师父为何会挑中这把刀送给他,他不相信只是因为好看。出于好奇,去山下的时候又去几个铸师身边打听,方知含冰是从前一个大铸师送给女儿的陪嫁,女儿柔弱,嫁给了大铸师一个弟子,后来大铸师弟子另起炉灶,却又因性情狭隘多受人指责,迁怒妻儿,终有一日酒醉回家,失足跌入井里没了。含冰随着大铸师的女儿回家而复归原主,既无厉名,也无血腥,因而平平无奇,唯独用了许多铸造技艺,美得不似凶物,才在同行间留下了一段传闻。
宁无忧觉得很有趣,便给含冰换了一个普通刀套,闲暇无事用这把极为好看的刀练小碎刀步。婚期已定,正在秋天,他还有小半年功夫就要出嫁,这半年里要做的衣服和送的礼物,都准备好了。不仅如此,为了防范万一,也不可再随意出门。
剑宗的礼物源源不绝送来,但是天之道没有再来,来的是天之道的师兄归海寂涯,来的时候宁无忧在后山的河边练完了刀法,烤着一只松鸡,松鸡肥的滴油,宁无忧吃完了半只松鸡,剩下半只拿叶子包好了,打算回去给两个师弟吃。小师弟这几天也回来了,宗门里无事可做,除了练刀就去外面玩儿,三师弟也跟着去喝酒凑热闹,他走到神刀宇后门,一切还正常,到了中庭,正在说话的弟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喊了一声宁师兄,其他人也看着他,神色很是不同。
宁无忧心里奇怪,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弟子连连说无事,宁无忧笑了:“无事看我像白日见了鬼,我不过烤了只鸡,身上沾了什么不曾?”他有意开个玩笑,那弟子还是紧张,旁的一人说到:“今日剑宗的人来啦,宗主他老人家发了好大的火气……”
宁无忧道:“没事没事,我去瞧瞧。”他把烤鸡扔千金少的屋子里,去了师父那里,只见外面的弟子垂头丧气,见他目光更是不同,宁无忧愣了一下,心里一念浮起:“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唉,你迟早也会知道……天之道,不,莫离骚,因言语不合,突伤剑宗宗主,如今携走持之不败……去向不明。”
宁无忧许久没有动弹,这个消息惊雷劈落,等他回过神,织云翼愁眉不展,长叹一口气,话还没有说出来,宁无忧就打断了师父:“师父,我想去寻他。”
“不许去。”织云翼早就料到小徒弟不会死心:“你给我老实些!如今正是要你避讳之时——何况你去了又能如何,这是剑宗内部的家务事,真要去,也是老夫去。”
宁无忧想起师弟们说的师父大怒,一下子软了升起:“师父,那……那你有什么法子……”他缓过来一口气,喃喃道:“论武功,我不相信有人能伤了他,但是……不弄清楚剑宗发生了什么事,只怕他真的要……”被迫离开道域了。
织云翼敲了敲桌子,拿出宗主的威严:“若是如此,你更不能去插手——无忧,你还是刀宗的人。”
宁无忧许久无言,低下了头,见他到底老实了,织云翼挥挥手,让他出去。涉及到宗门之事,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宁无忧郁郁的回了自己住的小院,坐了一会儿又后悔起来,后悔没有多问几句,现在想要问得更多,也没有了。
时值初夏,黄昏的云彩满布天空,千金少提了酒菜来找他,宁无忧没精打采的抬了抬眼:“师父吩咐你来看着我的,是不是?”
“就不能是师弟心疼你嘛,”千金少混不吝的说:“二师兄真要嫁不出去,将来师弟也能管你吃喝,绝不叫你受半点委屈。来来来,雷还不打吃饭人呢。”
宁无忧笑了笑,坐下来陪他吃酒,吃了一壶酒,千金少又说起那只烤鸡,和大师兄烤的差不多,宁无忧连连摇头:“以前烤的时候只加盐,我烤的还撒了一些茱萸,有些辣嘴巴——”千金少哦了一声,长长的拖着调子,又笑:“可别的滋味都差不多了。”
宁无忧放下酒杯,笑道:“你明天去找大师兄,趁着师嫂还在讨一杯茶水。说些有的没的就回来,师嫂还在,大师兄一定不能凶你。去个十次,他便不能开口赶人,去个二十次三十次,你就能吃到他做的饭菜啦。去个十年,将来他生的儿子也能偷来刀宗,给你当徒弟,你信不信?”
千金少大乐,连连点头:“别的也还罢了,将来给大师兄的徒弟当了师父,那我可不能亏了徒弟仔欸。”宁无忧也笑,笑了一阵暗暗想道,当初他要是跟着大师兄一起跑了,过一夜缓过来就趁着大师兄心里不够狠成了好事,那孩子便是他和大师兄的孩子也不定,今日一切就不一样了。平时他还克制自己,要大方些,可喝了酒便按不住多年来的情愫和憾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又忍不住想起天之道此时又在何处。
虽有絮絮叨叨不甘愿,直到此刻宁无忧才终于拿定主意不听师父的话,若是找不到天之道,将来憾恨也还罢了,真不去找,成了永诀,岂不是十几年几十年都要过不去。酒喝空了,宁无忧拿定主意走了,把千金少扶到屋子里,说:“三师弟,你喝了我的酒,入了我的套,今夜就不要醒了罢。师父若是问起,就说我见到了人就回来,一定事事小心,万一真有什么不小心,也不叫他老人家为难。”
千金少并未真的喝醉了,闻言吃了一惊:“二师兄。”
宁无忧叹道:“等过几日,你千万记得去闹大师兄,好不好?”千金少不明白他为何要说这个,宁无忧笑了一笑,摸了摸腰间的含冰,起身出门去了。
因他和大师兄的情路,走到如今已是走不下去,心里也清楚此事了。但千金少心里还在心心念念大师兄,宁无忧只觉得冥冥之中,师弟将来还是要缠着大师兄,把少年这一段缘法再缠绕下去,未来如何也未可知,说不定缠到最后,还是一桩好事。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宁无忧拿定主意,但要寻找天之道,又何其难。他一下山,心思一转到寻人上来,便不由去想从何下手,想来想去,想起一个自己也觉得荒唐的人物来。
夜深茫茫,檐前负笈被门人送来的帖子惊了一惊,连忙去了外面。宁无忧掀开斗笠,露出真容,主动道:“裕铂,好久不见,今日怕是要麻烦你了。我想见一见黓龙君,不知你可清楚他在何处?”
“什么,你要见他?”檐前负笈惊讶极了,宁无忧点了点头,檐前负笈看他神色,便明白了:“我陪你去吧,他素来住在千羽镜。”但要去那里,还是不容易,寻常人破不了外面的阵法。
宁无忧对黓龙君知之甚少,但他还记得当初自己被人盯上的时候,黓龙君的信香也牵涉其中,那时候他觉得此事蹊跷,故意隐瞒了后来的发现,只告诉了天之道此事。如今找到黓龙君,也是寄望此人能够找到方法证明天之道的无辜,或是找到什么方法,先让他见到天之道。
黓龙君若是有法子还好,没办法,那就只有再去问一问逍遥游。天之道曾经和逍遥游关系很好,也许逍遥游能有什么办法。
一路上檐前负笈本想问一问剑宗情形,但宁无忧所知也不多,只说接到消息的时候自己也不在,檐前负笈心里暗暗叹气,两人到了千羽镜,果然外面有些防御的法阵,然而法阵已破了。两人一路进去,竟看见逍遥游在,逍遥游看见他们也是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之下,宁无忧按捺不住,上前道了一声礼,便问道:“不知前辈可知道他的消息?”
“天之道么?”逍遥游淡淡道:“我不曾见过他。”
宁无忧大失所望,勉强按捺住焦躁,又说起刀宗接到的消息。逍遥游已将附近都瞧了一遍,何况没有黓龙君的情报,对宁无忧所说半听不听,淡淡道:“你为何来此,是寻天之道还是黓龙君?”
宁无忧道:“我找黓龙君,黓龙君也许也在这场风波之中。”他说完,逍遥游皱了皱眉头,宁无忧又将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才道:“有人要对付黓龙君,却又想把刀宗,剑宗都牵涉在内。如今天之道出了事,以前辈对他的了解,他难道是那种人么?只怕此事不止是剑宗,学宗也要牵扯在内。至少黓龙君,已是一个目标了。”
逍遥游听到这里,一时间也沉默,似在回想种种:“……你可曾听说过,墨家?”
宁无忧摇了摇头,檐前负笈插了一句:“我倒是曾在书中见过,难道此事是墨家之人谋划,听说墨家一向隐于水下……”
江水瑟瑟,小船划破水痕,已靠近了道域边界。一个影子弯腰入了船舱,只见那狭小的船舱里,一个身影蜷缩其中,华服锦衣为泥泞所污秽,秀丽的容颜更是惨淡苍白,长眉紧锁,颈边又透出难言的热红,那影子过了片刻,弯腰摩挲华服腰带,从其中摸出一个瓶子来。
天之道沉沉醒来,依稀见到一张并不陌生的脸,西江横棹拨开瓶塞,倒出两颗药闻了闻,翻手塞进天之道微微开合的口唇之中。这两颗药吞咽下去,天之道又觉灼热淡退,清凉又起,神智也好似清醒了一些,能看清船舱里西江横棹微微皱眉的在旁边坐下,把住他的脉搏。
“走火入魔……练功出了岔子?”
天之道苦笑,摇了摇头,声音却是懒散的:“吃了不该吃的……可否麻烦你,送信叫无忧来一趟么?”
西江横棹半晌没说话,外面江水瑟瑟,天光未明,过了许久,天之道眼睛未必,西江横棹早离刀宗,对剑宗的事情也不打听,他自认残余之人,因此对剑宗的私隐也未闻风声。只是比起天之道来,心思机锋更深的多,昔年也是照着刀宗之主的路线教育,一听天之道不说请剑宗的人,又是中了毒,便知道多半是剑宗内乱,一时间心中波澜又起,半晌过去,方才回过神来,转头望去:“你还能撑得多久?”
天之道没有说话,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罗。
西江横棹到底还是去了刀宗。
可惜宁无忧早早出门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难得他去了刀宗,织云翼又问了问他的来意,当织云翼听说他救了天之道,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一个两个……你不是早就退出江湖,不问江湖事了,”织云翼恨铁不成钢:“早知放不下,你又何须离开刀宗,放下无忧?”
西江横棹辩解了一句:“我并非放不下,只是……”
只是因为那个人,并不是其他人,而是天之道。若是其他人,他帮一把也就走了,偏偏是天之道,那个打败了他,甚至将师弟也带走了的天之道——他本该心有芥蒂,或是怀恨,或是怀怨,甚至妒忌。
结果他站在这里,只为了找师弟去救那个人。这其中道理,西江横棹也说不清楚,只知自己绝非气量宽广,毫无计较,才站在这里。
宁无忧一直到天亮才回了刀宗。一回去,就从师父那里听说了消息,一时间惊得呆住了。
事不宜迟,一回过神来,他就收拾了紧急得用的药,匆匆忙忙赶下山去。也不知道是什么运气,离西江横棹所住之处还有一段距离,就见桃源水流泼向天空,剑气所及之处,风吹得沙石袭面而来。宁无忧心头一紧,急忙加快赶路,只见月下剑影一沾即分,其中一个是玉千城,固然叫他大为惊讶,另一个人却是霁寒宵,眼见刚才那一招之下,受伤匪浅,前襟叫血染红了。
“霁师兄!”宁无忧连忙高声道。
玉千城负手而立,见是他来,喜怒难定之下微微颔首。宁无忧转向他,匆匆一礼:“宁无忧奉师命前来,还请两位师兄罢手,不要扰我大师兄亲近。”他故意不说正经之事,只把一切推到扰乱刀宗门庭,一则叫玉千城知道刀宗已干涉此事,二则是不欲和玉千城将此事做尽,玉千城闻言却是一笑:“宁师弟,既然你来了,去看一看他吧。”
宁无忧深深看了一眼玉千城,轻掠屋前,他深深吸了口气推开门,一走进去,便觉满屋子都是天元的气息,西江横棹的气息藏于其中,却是让他心里一酸,怔怔想道:“大师兄以往之事还放不下,宁可要救天之道一把。”
此事于他,本不能细想,宁无忧走到帘子旁边,低声道:“大师兄,我来了。你先出来歇一歇吧。”他说完这句,又等了一瞬才掀开了帘子进去,西江横棹本来运功为天之道逼毒,却不得其法,天之道此时汗珠滚滚而下,宁无忧一来,他就醒了过来,好似冥冥之中牵系了一根绳子。宁无忧看了一眼天之道,忽然心头凛冽,只不敢再去看西江横棹一眼,走到床边便为他把脉。
“无忧……”
“大师兄,你先出去。”宁无忧尽量平静的说。
可他的动作却不是那么说的,西江横棹隐约觉察到了不同。师弟不肯看他,显得很沉着,好似面对猛兽不敢惊扰又不可大意,细微的汗意浮上了额头,西江横棹心头一震,刚想说什么,天之道忽然伸手握住了宁无忧的手:“你来了。”他说得颇有些虚浮和费力:“你最好还是……”
“你明知道,我是不会走的,这种时候……”宁无忧顿了顿,颤抖的声音一下子又柔和了:“这种时候,你又想和谁在一起,嗯?”
西江横棹刚刚走出去不久,就听得一声隐隐约约的闷哼。那声音颤抖又熟悉,含痛又热切,他大步走了出去,霁寒宵收了剑,投来了愤怒的一眼,好似在质问他就这么出来了?
西江横棹没有说话,他的手心里都是汗水。玉千城此时倒是不得不避开了,他走到临水的岸边,轻轻叹了口气,道:“告诉天之道,船就停在道源迷津,回不回来,也随他们。”
霁寒宵大声道:“玉千城!你若是有种,就和他比一场,难道你怕输给他?”
玉千城头也没回的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宁无忧才从屋子里出来,他脖子上多了一层缠绕的白布,纵然如此,隐约的血腥气也散不去。霁寒宵原本怒极骂着玉千城,宁无忧出来时还不曾察觉,等宁无忧出来了,怒气硬生生刹车转向他去:“宁无忧!你当真给他解毒了?从前怎么不见你好做圣人,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