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一带春晚霜早,五谷难育,所以林中人世代主食鱼兽之肉,谷粮反是次。
阳光入深林的时候,就很有些春的意思了。
林子一日绿过一日,泥土软化松散,开始不像冻石那样难翻耕,一锄头下去,手都震麻了。
喜温蹲在田埂上看汉人春耕播种,瞧着汉人们不断翻起土壤,令大地苏醒,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看不腻这件事。
几个半大的孩子用手裹了泥土扔她,力气不足,土块在喜温脚边散开,孩子的父母吓得要命,狠狠地打了孩子,又忌惮地觑着喜温。
释月躺在树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就见喜温低头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手往前递,是几个丑歪歪的饼子。
这是她用三只野鸭、六条活鱼跟行商换来的糙面,随便的用水和了,团成团埋在余烬里烤熟,有一股粮食的焦香味。
汉人肚里也是这两年才勉强有点食,虽说春日里能就近拾些野菜,但说到底,孩子没什么好吃的。
近旁的果子树都是被孩子们守着的,红一个吃一个,鸟都抢不过他们。
看见这几个饼子,孩子们一个劲想往前走,被父母提着衣领子拽住。
喜温笑了笑,摘了片叶子搁在田埂上,留下两个饼子,站起来耸了耸肩头上的行囊,往林子里去。
她还是要去找那只罴。
“她很执着。”方稷玄递给释月一碗沏好的清茶,自从面上看,他待释月真是没什么好说的,周道体贴。
释月看着喜温背上小山高的行囊,嗤道:“主宰她的是恨意,自然执着。人皆如此,愚不可及。”
人面罴和殉嫁娘
◎“生得阎罗面孔,倒是菩萨心肠。”◎
方稷玄从不与她争辩,他生得高大慑人,但在释月看来,就是一张恼人的符篆。
“其实稷子米也是好吃的。同稻米一样,稷子米也分粳性和糯性,粳性的可做蒸饭,虽然口感糙一些,但很养脾胃。糯性的就是黄米,做法就多了,可以磨成面加些蜜枣儿包粽子,做蒸糕、炸糕,吃来也是甜糯的。”方稷玄忽然说起前几日喜温留下的那个话头。
舌尖不自觉舐过唇,释月把个喝空的茶碗弹飞,掉在地上碎成齑粉。
“说得轻巧,吃一碗稷子米,倒要好些蜜枣作配,又费的一锅油去炸,便是块泥巴也好吃了。”
方稷玄不怒反笑,他一笑,仿佛有什么纯然而真切的玩意要从那张凶戾的皮相底下钻出来,叫释月厌极。
“你倒也学了不少。”口吻淡淡,不过闲话家常,但在释月听来却是挑衅。
重物堕地的响动让田中耕作的人都抬头看过来,因为角度的问题,所以只瞧见树上随风轻晃的裙摆,还有半跪在树前,覆在释月身上像是在行亲昵之事的高大男子。
众人慌忙低下头去,幸好孩子们对此不敢兴趣,还比不得他们手上几块捏成兽形的泥巴有趣。
两人贴得极近,鼻尖几乎都要相触。
方稷玄浓眉紧缩,面上有层层红金符文沁出,瞳孔愈发死黑,缚着他的锁链涌动着各异的力量,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可怖尖叫自体内响起,如地狱中万鬼齐狂啸。
他如此痛苦,释月也不好受,通体又麻又痛,掌心灼烧好似手握烙铁。
终于是耐不住了,释月蓦地收回灵力,方稷玄肩头顿时一塌,又强撑跪直上身看向她。
“半句说得不中听了,你就要动手?”他闭了闭眼,身体里的每一条经络都似爆裂般疼痛,“我下一回要是忍不住了,咱们可是要同归于尽的。”
释月抱膝歪首对他轻笑道:“怎么?怕死?”
小巧白皙的一张脸孔,眼睛像尖圆的杏核,不笑时也是又灵又魅。
方稷玄看得一阵恍惚,谁能想到她非人非妖,非鬼非怪呢?
释月是应感而生的天地灵兽,人型不需修炼,天然而成。
只是方稷玄不明白,为什么诞生在尸山血海里的她,模样却是这般美好娇婉,纯净无暇。
“我死有什么要紧?你死了岂不可惜?”方稷玄看向田头那些身材佝偻的汉人,竭力平静开口问:“明日炊些糯米与你吃可好?”
释月余怒未消,恨声道:“你自己拿去封目塞口堵七窍吧!”
方稷玄疑惑的看着她,不知道这小灵兽是从哪学来的骂人话语。
“这又是从哪来听来的胡话?比我从前战前叫阵的先锋官骂的那些还要毒辣。”
说是先锋官嘴毒,方稷玄自己也不遑多让,只是那样暴戾邪气的脾性,也在这经年累月无休无止的折磨中被凿平了。
“冬夜里,乔婶子同金粟说的故事。”释月没好气的说,先前说给喜温听的故事,也是打乔婶子这听来的。
乔婶子这做娘的有趣,给她做女儿也有福,她有满肚子的故事,
既有那不愿受吃屁之辱,撞门槛而死的小板凳,也有那指使白虎护佑小娃娃平安回家的山神奶奶,还有那漏夜就出来捡芒穗,做饼子,兢兢业业囤过冬粮的小田鼠精。
有些故事听得释月都觉可爱,可她才不会表露出来呢!
在乔婶子众多的故事中,罴登场的次数也不少,而且多是在冬日里。
因黑夜太过漫长,家中又没有什么好玩好闹的东西。
乔金粟心里知道外头风雪呜呜,如何能出去玩呢?可窝在家里也实在无聊,就使了小性子。
使小性子的下场就是挨揍,见她哭得抽抽搭搭,乔婶子又喂她喝了碗米汤,把她裹在被子里,开始说罴的故事来吓唬她。
屋里没舍得点油灯,唯有厨房灶洞里留了一点柴炭,好保住锅里的粥水和馍馍温热,又送了热气进东段炕道,寒冰冰的天,长炕上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