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过了这样的大祸,罗建面上却不见多少庆幸,更多是一种埋怨暗恨,怪罗辛叫他丢了面子,至于感激,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方稷玄带兵迁营,只觉逃过一劫,手头事务繁多,匆匆瞥过去一眼,不曾着重留意他们。
如若那时早早警觉起来,也不至于害得罗辛腹背受敌,做了人蜡。
方谋死后,这支黑骑快行军就尊方稷玄为首。
不用什么朝廷任命,也无需军中几位副将的商议,方稷玄接手根本就是众望所归。
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祈姓皇族就动了要黑骑死的念头。
妖人国师所谓的释月携兵祸降世确为真,但也不过是个引子,有没有这出方稷玄都得死。
而且方稷玄和释月镇在地下那么多年,世上该起的灾劫,该闹的兵祸还是照旧,释月只是善昭祸事而已,她干干净净,没有罪孽。
油馍头和木匣子
◎只那个装首饰的木匣子是从北江带来的,似乎是方稷玄跟着乔叔学了两手之◎
栓春台的夏天走得很干脆, 一下就了断了热意,秋凉平地而起,打着旋从裤管钻到脖子里, 早起衣裳若是穿不暖了, 一整天都是冷飕飕的。
而且这天还很干, 乔金粟早上起来就觉得面上绷着一层什么,感觉像吃了粥没擦嘴。
于娘子已经在厨房忙了一阵, 浑身都是暖呼呼的, 身上沾着一股微辛的咸香。
她端来一盆热水给粟豆洗脸, 又小心翼翼从罐子里撇出来一点猪油膏,点在粟豆面上涂匀了。
“你昨晚上怎么光记得给豆豆涂,没给自己涂?瞧这脸皲的。”
乔金粟不怎么喜欢抹这些, 觉得脸上腻腻的, 嘟着嘴道:“释娘子从来不抹。”
“人家天生好皮子, 羡慕不来的。”于娘子拍拍她的屁股, 从她身下抽出一本书来,道:“怎么搂着书睡?快些穿衣, 别冻着了, 你张叔买了油馍头和豆腐脑胡辣汤回来, 我热在锅里了,收拾收拾, 汤里还有七八个素丸子和黄花菜呢!”
夜里搂着书,时常梦见蠹老头, 可醒了就想不起梦见什么了。
乔金粟一听油馍头和胡辣汤就肚饿, 手脚顿时就利索起来, 又问:“张叔人呢?”
“出城收枣收柿子去了, 忙得他!不知道晚上回不回!”于娘子念叨着, 其实也很心疼张巷边这样辛苦。
“没事儿,要是他紧赶着回来了,咱们就去蓉姨店里买上一大碗的羊肉汤来,再请方郎君给做一个驴板肠油旋,什么累都补回来了。”乔金粟看出了于娘子的心思,就道。
于娘子怜爱地摸摸她的脸,把豆腐脑胡辣汤和油馍头都拿出来摆在凳上叫她们吃着,道:“我上蓉娘那帮手了啊,这回你张叔把阿福、阿吉都带出城了,你就别离家了,同妹妹在家玩,西院里还有点干货呢。”
这附近比较太平,有什么动静四邻都听见了,黑豹生性又机敏,所以于娘子才放心的。
乔金粟一一答应了,学着张巷边那样捏起一个油馍头浸在胡辣汤里,两口一个,吃得都停不下嘴了。
乔银豆还吃不得很辛辣的东西,乔金粟撇些胡辣汤顶上的豆腐脑给她,小小手正好拿一个油馍头,嚼得挺香。
朝廷下放了一批京官来栓春台做地方官,周遭几个县城原本只有县丞乃至师爷撑着,现在也算是来了主心骨,既然不短缺人手了,秋试便也临时取消了。
闹得好些不得志的书生在酒肆喝醉了便哭哭嚷嚷,说什么朝令夕改,为官大忌,听得释月心烦。
栓春台的府尹大人也有对策,张榜说招书吏、典史、算手几十人,也是给了这些书生一个去处。
至于过分清高不肯为人刀笔的,人家也管不了那么全。
方稷玄今日得去做教头,这差事他其实不讨厌,拿起来得心应手,但也实在不喜欢,将士们飞腿击打拳,气势如虹,总叫他想起从前的事。
李越是个喜欢营帐多过官门的人,但凡方稷玄去演武场,过不了多久准能碰见李越。
即便方稷玄性子冷淡,成天摆着张脸来做教头,问三句答一句,但看得出来,李越对他还是蛮中意的,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伯乐遇上千里马的责任感,逮住机会就念叨着让方稷玄赶紧弄个官职当一当,同东泰那一带还有不少战可以打呢!
方稷玄很无奈,也看不出李越是谁人转世,他身上谁的影子都有,豪爽、粗中有细这方面很像方谋,偶尔有些直愣,张嘴闭嘴容易得罪人但又热忱诚挚,这一点又很像军中几个老副将。
“将军,夫人和小姐在门口呢。”一个小兵快跑过来禀报。
“嗯?何事啊?”李越边问边抬脚往外走。
方稷玄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望去,就见一辆小马车停在演武场门口。
李越步子迈得很大很快,走到车边反而缓下来,轻轻叩了两下车窗,车窗开了,他手也没收回去,轻轻搁在窗沿上,神色十分温柔。
车中人不知说了句什么让他开怀大笑起来,他点点头,竟是赶了车夫下来,自己给妻女赶起了车。
方谋成亲很早,丧妻也很早,除了方稷玄这个义子外,他没有亲生子女。
在方稷玄的记忆里,方谋身边也不见女人,他的营帐里只有一榻一案一椅和床榻上一个不起眼的匣子。
后来替方谋收殓的时候,方稷玄打开了那个匣子。
匣子里有一个装着骨灰的瓷坛,还有很多女子的首饰。
钗环佩簪看起来都很精致古朴,但要说多名贵却不至于,材质多以玉石和木质为主,玉镯玉簪玉耳坠看起来像是一套,雕刻纹饰是鸳鸯,像是定亲定情所用。
还有些单独的小首饰,其中有一块祥云玉佩,方稷玄记得是有一回方谋难得逛集市时,一眼相中买下的。
至于那些木质的首饰,都是方谋闲时坐在城墙上等日出日落时,顺手用小刀雕刻的。
这些首饰来处各不相同,可却暗合了一种清雅厚朴的风格,几乎就能想象出那位女子的气质,定然是淡然温柔,叫人念念不忘的。
后来,这匣子首饰和骨灰坛都随方谋下葬了。
敌军夜里偷营那夜,方稷玄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方谋是跟个女子一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