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 树林间有微风四起,恍惚间像是有人在耳边轻声吟唱着,幽远绵长。
裴衍舟的食指在树枝上摩挲了几下, 才道:“庭元假扮成我, 我才能出来找你。”
卫琼枝抿了抿唇, 然后低下头去没说话。
“没有庭元,我出来或许还要再花费一番心思。”裴衍舟道,“你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他不会不担心你的安危。”
卫琼枝把烤得焦香的馒头收回来,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嚼了。
她道:“他一定是说不想欠我是不是?”
裴衍舟一怔, 卫琼枝笑道:“我和他关系不好,还吵过架, 他看不起我,我也看不上他, 这辈子大抵都是无法再和解的, 但他是我的孪生弟弟, 在娘胎里时我们曾经那么亲近,我……怎么可能猜不到他会说什么。”
她又掰了一半馒头送给裴衍舟, 裴衍舟拿在手里没有吃。
“等送你回到利县,我就回京城去。”裴衍舟道, “庆王府已经获罪,庭元又帮助我潜逃,一定会罪加一等, 不能让他替我受下那些, 我在你身边也会连累你。”
裴衍舟一直担心宋庭元会受到更为激烈迫害, 在今日听说两府都被抄家之后, 他便更加决定自己要回去。
他一直向卫琼枝隐去宋庭元替他这件事, 只要卫琼枝不问,他也没有特意去说,卫琼枝与宋庭元大抵已经到了相看两生厌的地步,裴衍舟不想再让卫琼枝知道这件事之后,一边讨厌宋庭元一边又有负罪感。
所以不如不让她知道的好。
但卫琼枝问出来了,裴衍舟也就不会再刻意瞒着她。
只是卫琼枝听完之后,既没同意他赶紧回去京城替宋庭元解围,也没有因情因怨让他留下。
总之她没有拦他的意思。
她对裴衍舟道:“给你的馒头如果不吃便先收着,睡觉罢。”
然后便又去给虎儿掖了掖被角,自己重新回到方才睡觉的地方靠好,闭上了眼睛。
许久之后,裴衍舟手里的烤馒头已经被风吹凉了,他才说道:“我再守一会儿。”
林间有风倏忽吹过,明明是夏日花草树木繁盛,却还是有孤清凄凉之意。
如此竟也一路回到了利县,总算有惊无险。
利县是个很小的城镇,但因地处东边,所以盛夏之时也不太热,反而是气候宜人,远远还未到达利县时,卫琼枝便高兴起来,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又惬意又熟悉。
城门口还是老样子,来往的人很少,这里暂时还没有像京城附近那样专门派人把守,只是原本就在这里的守卫稍问了一句,也就放行了,大抵是皇帝和蒋端玉觉得裴衍舟应该不会去到很远的地方,而是在京城周围盘旋以待时机,所以并未曾注意到其他地方。
一进了城,卫琼枝的脚步便快了起来,利县地方小,街巷也不大,七拐八拐的终于走到了一户民宅前面,民宅的院门很小,上面落了一把沾满灰尘的锁,两边的对联已经几乎全部褪色,也破损了许多。
卫琼枝上前便将褪了色的对联一把撕了下来,团成一团捏在手里,然后她往身上摸了两下,便摸出一把钥匙,几下便把门锁开了。
一时还没有左邻右舍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卫琼枝对着裴衍舟眨眨眼睛:“快进来。”
等裴衍舟进来之后,她便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只见面前是一个极为狭小的院落,明显可以看到一进来便是正院,统共也才三间正房而已,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几年过去倒是没死,只是地上落满了积年的落叶,底下已经是厚厚一层尘土。
卫琼枝把捏在手里的对联扔到门边的一只畚箕里面,然后便踩过尘土落叶,将正中的房门打开。
她见裴衍舟没有跟过来,便指了指道:“这是我们家待客的厅堂,你先进来吧,旁边两间一间是我爹娘住的,还有一间是我和小妹住的,后面还有后罩房,厨房在那里,其余便是家里平时用来放花的,一般不住人。”
裴衍舟这才上前去,里面果然也已经积满了灰尘,但还是可以看见屋子的主人在离开之前将里面收拾得很整齐,虽然不富贵,却非常干净舒适。
“终于回家了。”卫琼枝舒出一口气。
虽然庆王府也算是她的家,但比起王府来,她还是对这里更为亲切,毕竟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狗不嫌家贫,卫家再差再旧也是她的家。
卫琼枝拿了一块抹布先把凳子擦了几下,把虎儿放到上面去,然后便又出去去了另外两间房。
裴衍舟过去将虎儿扶住,不让他掉下来,很快卫琼枝又回来了,她回了家便看起来有些脚下生风,又一把把虎儿抱起,再度出了门。
因为她并没有再理会裴衍舟,裴衍舟一时站着没有动,踌躇片刻后还是出了门。
这里才这么几间房,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底,裴衍舟稍一探头,便看见是左边的房门开了,方才卫琼枝告诉过他,那里是她爹娘去世前的房间。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悄悄走了过去。
卫家房子小架构也浅,房间进门处前方的条案上便供着两张牌位,自然是卫家夫妇的,卫琼枝出去的那一小会儿里,她已经在这里点燃了一对蜡烛,应该是早前就藏在这里的,蜡烛中间牌位前面,便是一只做工粗糙的小香炉,香炉里面还积了一些香灰,许是她离开前并未清理,此刻卫琼枝把虎儿放在地上,也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把香出来,数着抽出来六根,一根不多一根不少,放到蜡烛上去引燃。
可能是香放的时间久了受了潮,卫琼枝等了好一会儿才点着,但是她一点都不心急,安安静静地等着香燃起来。
等到香的头部终于飘出一缕细烟,卫琼枝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见果真都已经引燃了,她才一手举着香,一手把虎儿逮回灵前。
卫琼枝拿着六根香朝着卫家夫妇的牌位拜了几下,才小声道:“爹,娘,女儿终于回来了,这几年女儿过得很好,多亏了爹娘保佑,琼叶也很好,爹娘在地底下不用担心我们。”
“这是你们的孙子,”卫琼枝又单手拿香,另一只手抓住虎儿的胖手往上摇了摇,像是在和卫家夫妇招手,“我怕他被香火烫着,所以我代他来拜你们,他很可爱是不是?”
卫琼枝说着,明知道牌位不可能回答她,但她还是笑弯了眉眼,像是真的有人坐在前面看她一般。
裴衍舟跟在她身后,此时并看不出她的神情,只听到她絮絮说话的声音,虽然声音不大,但离得够进,裴衍舟还是能听到的。
他本以为她或许会哭,毕竟这几年的遭遇实在算不得很好,然而卫琼枝总是出乎他的意料的,她的声音真的先是在笑。
若说是在养父母灵前报喜不报忧,卫琼枝大概也是出于真心的。
裴衍舟便一时有些恍惚,哪怕从前她受的委屈再多,好像也从来没有哭过,那时以为她是天生蠢钝,不通悲喜,许多人拿她当个笑话看,非但不怜悯,反而使劲儿欺负她,无论有意无意,其中也包括他,若换个心思机敏灵巧的,他大抵是不敢直接把她的花摘了的,可偏偏却去瞒了她,纵使理由再充分,也抹不去打心眼儿里对她的轻视。
如今细思,既不敢回忆,又不得不迫使自己去想。
那边卫琼枝已经给卫家夫妇敬完了香,想把香插到香炉上面去,虎儿往前走了几次,她怕掉下来的香灰烫到虎儿,便又几次把他往后面赶,但是虎儿总是不听话,卫琼枝也不生气,每次都很有耐心地一边和他说话,一边赶他,就连香灰掉到了自己手背上,也一点都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