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轻轻拂过她微皱起的秀眉,她在梦中仍不安稳,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角。方柔向来睡相好,入睡快且动静小,二人以前同床入眠,她从未有过现在的不安。
萧翊没来由地冷静下来,细细回想,她说的不公平,说不愿与人分享夫君,说她从来没有争。
他始终不解,这些言辞超出他惯有的认识。
他对情,爱一事开窍晚,连皇帝也曾调侃过,说他已能带兵上沙场歼敌立功,可在男女爱慕之事上却仍是个半大小子。
萧翊对此最初的认知,是在早些年的花程节。
他照章办事,只当完成任务依例出席宴会,那年的添彩活动是姑娘选公子,一同比试掷镖射箭,都是需要亲密接触的小把戏。
萧翊本打算敷衍了事,过了午宴提前溜去城外骑马游湖,最好还能在那边的农家吃点新鲜,不料京郊某位里长的女儿红着脸,走上前将手帕递给了萧翊。
众人哗然,暗道这姑娘好大的胆,本以为会被他冷漠拒绝,谁知萧翊只是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便接下了那手帕,直教在场之人目瞪口呆。
他彼时哪存有什么男女心思,只当是场非赢不可的比试,他天性好胜,带着那姑娘每轮拔头筹,志得意满地拿了赏赐,他兴致好,将那对白玉钗顺手送给了里长的女儿,说是她应得的。
一场花程节锋芒尽显,直教那姑娘春心荡漾,散宴之际,她想与萧翊交换定情信物,结果他倒好,只说句多谢姑娘。
随后擦过脸上的汗,又把帕子给人还了回去,那姑娘的脸都白了。
李明铮和傅亭扬当即将热茶都喷了出来,暗道这位小王爷实在不开窍,俘获了姑娘的芳心却翻脸不认人,这不存心给人添堵。
萧翊不解其意,那姑娘却当即红了眼,骂他没有心,哭着离开了朝晖园。
过后,李明铮和傅亭扬给他好一番解释,萧翊才逐渐领悟,原来那姑娘对他有意,他当初不该接下那帕子。
萧翊之后便很谨慎,不过这也只是他多虑。因京都世家的姑娘并没有那女子外放主动,她们拘谨克制,不得对方暗示,绝不会主动朝前踏步。
之后,他又成了花程节的看客,等到皇帝与沈将军暗定婚约后更是如此。
直到他在宿丘山遇到方柔。
他终于知晓,原来两情相悦会克制不住地主动表达,会大方磊落地倾诉爱意,会忍不住要对她好,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姑娘会主动伸手索取拥抱,更会在他毫无防备之际,偷偷亲上他的脸颊。
大胆而热情,张扬率直的爱慕之情令他心醉神迷,他以为方柔在意的是与他感情笃定,旁的一切都能不计较,现在看来,是他误会太深。
她在感情上计较许多事情,而且她要的是对等的地位,更要一心一意相待。
他所知所见,自父皇起,后宫嫔妃多得他认不过来。再到太子登基,他虽知苏承茹悍妒心狠,可六宫粉黛一双手也数不完。
除了醉心权势的苏太傅,朝中哪位大臣家里不是妻妾同院,他对此事的认知既定。
他虽不近女色,也不认为宅院女眷众多是人间极乐之事,可,于他看来,倒真从来没有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此事。
于宫中礼教,女子如此实为悍妒,是要被嬷嬷管教训话的。
如今他见方柔这样激烈的抗争着,似乎总是说不通那般,萧翊心底冒起一丝古怪的想法,若他试着去理解她,如何?
方柔的不满是因沈清清与他的婚约,从最开始他没有深思熟虑的一句妾妃,到后来觉得不妥去争取的侧妃,其实说容易,也并没有那样动动手指就能摆平。
他自以为事情做得圆满,可方柔还是不愿意,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她要越过沈清清,想要当他的正妃。
可方柔说无论正妃侧妃,她都不稀罕,她只想回家。
他当即就起了恼怒,好好的话好好说了便是,为何稍有不如意便吵着要走……萧翊回想着,不免又记起她那晚与他说的话。
她说,他从来没有认真听她把话说完。
萧翊心底一沉,忽而疑思四起。
他垂眸,方柔已睡熟了,眼梢还挂着丝丝泪痕,在灯下泛着水光,但见犹怜。
萧翊默默搂着她,站起身步入内室,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上床,盖好被子。
他披衣独自步出外间,何沉仍在殿外候命。
“把原先在丘城办事的人叫来。”萧翊独自坐在桌边,翻起杯子倒了热茶,又补充,“还有那几个跟在将军府的,也一并过来。”
何沉怔了怔,不敢多问,急急派了人传命。
不多时,景宁宫的书阁内已站了两组暗卫,萧翊坐在禅椅中闭着眼,抬指轻轻撑在额前,眉头稍皱起。
这些人手都是被安插在方柔身边的探子,听力和记性俱佳,哪怕是时隔多日,只要萧翊问起,他们亦能将彼时的所见所闻还原九成。
萧翊听了头疼,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其实方柔早已在许多人面前坦白。
他心中忽而起了一阵空茫,或许,方柔说得没错,他之前是否总是忽略了她的真心话,轻易被那些他不愿意、不乐于听到的话语惹怒,之后什么也顾不上了。
原来到最后,不是因为正妃侧妃,而是她很介意沈清清,又或者说,她只是不愿府上有另一个女子。
等萧翊终于认识到这一点,他仍然猝不及防被这大胆而罕有的想法冲撞了神思。
他原以为无论王府日后有再多人也好,他心中只有方柔一人,方柔自然心满意足。他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他也认为他们可以共白头。
他与京都那些世家不同,许多人纳妾填房是因朝秦暮楚,留恋女色,而他自认不过是与皇帝一早达成默契,拿皇权当交易,挂了买卖,自然有大鱼上钩,一切自愿。
在此之中,他并没有察觉原来方柔是想不通也接受不了这点的。
书阁内久久无人说话,暗卫依令办事,自然也不敢多问。子夜过后,萧翊总算叫退了属下,他步出书阁,何沉跟在身侧半步。
夜凉如水,大雪不止。
院里已覆上了一层厚重的白,萧翊站在廊下望天,没来由想到方柔,她以前也时常在西辞院静默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