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正则去世后,王秀荷说想要嫁给他时,本来准备打一辈子光棍的男人喜极而泣。
“秀荷,我等得起,我可以再等几年。他人刚走,不能让人戳你脊梁骨,讲你的闲话。”
“我不想等!方建兵,你现在不娶我,这辈子你都别想了。”
“好,听你的。”
“你要对文楷好。”
“文楷是你生的,我肯定会对他好。”
“要是以后我们有孩子了,你能做到不偏心吗?”
“做得到。”
他寡言,她泼辣。一晃眼,他们结婚也快三十年了。
王秀荷伸手拨了拨他鬓边的那缕白发,“建兵,你老咯。”
方建兵侧了侧头,看了看身后的工友,“当着外人莫动手动脚,影响不好。”
“假正经。”王秀荷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拎着抹布走进小卖铺继续收拾货架。
方建兵把手里的砖头砌好,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两盆山茶花,继续埋头做事。
不管十六岁还是五十六岁,她在他眼里都没变过,一直像花儿一样。
手里的砖刀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砖头。
记忆里的那个春天,一个皮孩子举着打连枷在村里的石板路上吱吱嘎嘎地摔砸,被他爹以不爱惜农具的罪名追着打。
年少时的方建兵背着用来酿酒的玉米,路过王秀荷家门口时被那个疯跑的皮孩子撞了一下。
他蹲下来捡拾洒落的玉米粒,被王秀荷兜头浇了一盆浮着白色皂沫的洗脸水。
他握着一把玉米腾地站起来,见她慌里慌张地跑下那几级石阶,然后拿着她自己的洗脸巾用力在他头上抹了两把。
“你个背时鬼,你不能怪我啊,是你自己走路不长眼。”
他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觉得她的毛巾香香的。
刚洗完头的王秀荷,一头黑长的秀发还湿漉漉的。她随手从家门口那个被当作花盆的破烂脸盆里折了一朵刚开的山茶花给他,“呐!给你,好不好看?”
他摇了摇头,心想哪有姑娘给小伙子送花的。背着一筐玉米走了几步,他回头看她,犹犹豫豫地开口。
“你喜欢这个花啊?”
王秀荷的泼辣里透着点娇憨,“问什么问?方建兵,你是不是想跟我处对象啊?”
他像是听了什么骂人的话,背着那筐玉米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隔天王秀荷去他们家的酒坊帮她爹打酒,方建兵背着父母用竹筒给她多舀了两勺,直接半壶酒打成一壶酒了。
王秀荷也不知道量多量少,给了钱准备回家。她刚转身,他脸色赤红地对着她乌黑油亮的马尾辫嗫嚅道:“想。”
他忐忑地望着她,结果王秀荷迅速回转身,回了他一声“呸”。他一听,闷闷不乐地盖上酒坛的盖子。
王秀荷拎着手里装酒壶的网兜子得意地晃了晃,“你想什么呀?想跟我处对象?”
“嗯。”方建兵捏着舀酒的竹筒勺柄不知所措。
她猛地凑到他面前小声地说:“你怎么才看上我啊?我早就看上你了!昨天那盆水我故意泼你脑壳上的,让你一天到晚不搭理我!”
方建兵害羞地笑,拿起旁边的一个空酒瓶,“我再跟你多装些酒。”
王秀荷凶巴巴地对他说:“你想把我爹灌死啊?”
她张嘴说话就有一股要呛人的气势,还口无遮拦的。但是他觉得她有意思,他喜欢听她说话。
他不爱回想王秀荷不开心的样子,脑子里时时鲜活的总是耀武扬威、神采飞扬的她。
因为家庭成分太高,父母说反正也上不了大学,不让他继续念高中。到了他能参加高考的年纪,考大学已经不再受成分限制了。
因为娶了王秀荷,被很多人看轻,被家里人嫌弃。当了二十多年的酒坊少当家,家里的酒坊也没他的份了,他父母也不准他用家里祖传的酿酒手艺赚钱。
人活一辈子,难免有憾事。
想了想,这辈子他虽然没什么不甘心的,伤心事自然是有的。
真正能惹他伤心的,也就王秀荷和自己的女儿了。
王秀荷嫁给向正则那天,他很伤心。觉得自己这辈子要孤独终老了。
女儿高二时不肯当着同学的面和他打招呼,他也伤心。觉得自己是个卖苦力的,不是个体面的爸爸。
每次看到自己闺女被向文楷欺负,他更伤心。生怕向文楷觉得受冷落,他选择冷落自己的女儿。
每天在工地上和钢筋水泥打交道,偶尔回家看到向文楷凶方嘉嘉,他只能忍着心疼对自己闺女说:“听哥哥的话。”
女儿最初是很像王秀荷的,伶牙俐齿。后来却慢慢变得像他了,沉默寡言。
他不怪王秀荷,只怪自己。认为自己是那个造孽又没用的人,害女儿受了太多委屈。
活着时而觉得踏实,时而飘忽,很多事也是老了才能明白。他觉得老了有妻女在身边,一家人衣食无忧,就应该谢天谢地,不该贪图太多。
方嘉嘉高考之前,王秀荷总是为女儿的成绩焦虑,动不动拿“别人家的孩子”教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