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朗说:“我没有胸口有口袋的衣服。”
陈栖不明白。
于朗解释:“我妈那张照片,我怕放在裤兜里会被压皱。”
陈栖忽的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她接着问:“为什么会停在绥秀?”
于朗说:“车在路上走时,我远远看到一片高山。”
“山?”
“嗯。”
“为什么要去山上?”
“高考后的暑假,我去芜城一个工地打了两个月短工,赚取大学生活费,还打算带我妈去大医院检查身体,再去黄山看日出。工地的工作是我……”他顿了一下:“是我爸帮忙介绍的人。按日结算。第一个月我拿到了钱,第二个月因为去学校了。我爸从中作梗,负责人把钱转给了他。国庆前我提前回家,想趁小长假拿到钱,有足够的时间带我妈旅游和体检。他和我说钱没有了,全输掉了,因为这件事,我跟他起争执,我妈帮我说话,才有了那个晚上的一切。”
于朗垂下眼睫:“自杀之前,我想完成没有对我妈兑现的诺言。”
陈栖撑住嘴,良久没吱声。
她轻吸一口气,往下说:“所以你带着照片,去了绥秀村,决定上山看完日出后离开这个世界。”
“嗯。”
“后来呢,是什么让你改变了计划?”
于朗沉默了,先前他一直配合她,有问必答,不悲不怨,但此刻,他脸上浮现出陈栖从所未见的波动与迟滞。
陈栖说:“你得一五一十告诉我所有细节,所有真相,我才能尽我所能帮你。”
于朗缓慢开口:“我遇到了一个人。”
陈栖隐约猜到了:“举报你的那个女孩?”
于朗几不可闻地应一声。
陈栖登时心绪丛杂,不知是庆幸还是惋叹。
起码他活下来了,这比什么都强。活下来就有希望。
她说:“她怎么知道你情况的?”
于朗说:“我不知道。”
“她开始没怀疑过你?”陈栖双手在桌上交叉:“因为你处境比较特殊少见。”
于朗还是答:“不知道。”
又说:“她只是拉了我一把。”
陈栖定定看了他一会:“不打算自杀后,为什么也不投案自首?”
于朗没有回答。
陈栖推断,他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他渴盼跟她有更多时间,接受她的背叛,并毫无怨言。
至少陈栖看到的是这样。
正式代理这宗弑父案的第一个月,陈栖意外接到女孩的电话,为询问案子进展,陈栖婉拒了。之后见面她跟于朗提过一嘴,于朗说不必搭理,也不要透露更多。她便尊重自己的委托人,拉黑了女孩的号码。但没想到对方那么不依不挠,半年算下来,竟已屏蔽过好几个来自赣省的手机号。
陈栖不解。
既已主动报案,说明当初的她心底有对善恶的判断,现在再来做这些事,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了。
怀揣着一腔热忱,以及对当事人的恻隐,陈栖也对此很上心,卯着股劲,起早摸黑地琢磨。与法院就职的大学同学聊起来,对方也戏称:大案啊,可以拿来当分析题了。
她从心底里想帮助于朗,竭尽所学,收集一切有价值起作用的人证物证。
无奈她的委托人并不积极。
他好像已经认命,在等候上天的审判,而非法律的裁决。
一审前的最后一次会面。
陈栖问他还有什么诉求。
他说,没有。并微笑道:陈律师,谢谢你。
陈栖认真地为他辩护,坚称他属防卫过当。
判决很快下来,很客观,也很残酷,法院认定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但考虑情况特殊,判处于朗十年有期徒刑。
陈栖沉默地坐在被告席后,内心不可抑制的愤懑和悲凉。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即使当中有减刑,如果没遭逢变故,几年过后,这个少年本应白衣翩翩地行走在某间公立三甲医院,施展抱负,救人于苦厄,免人于病痛,而不是自囿牢狱间。
可人间就是这样,有光鲜就有疮痂,有人扶摇直上,就有人跌落高崖。
胜者即正义。
之后发展如陈栖所料,于朗选择不再上诉。
结案后,她再没见过这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