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贺思慕成为凡人之后,她日益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有时比人和恶鬼之间的差别还大。比如有的人天生筋骨清奇是武学天才;有的人四肢彷佛是借来的,马还没跑都能从马上摔下来。
比如段胥和她。
两年间她逐渐适应了日常的凡人生活,开始跃跃欲试地学习武艺。自从两年前的峰迴路转之后,段胥的身体已经逐渐恢復,听到贺思慕想要学习武艺的时候,他便自告奋勇来当她的老师。
最初沉英知道这件事就满怀忧心,他道三哥的教学方法容易教出事儿来,贺思慕却不以为然。结果真刀真枪地开始学了,便发现当时沉英的说法还只是委婉。
段胥太狠了。
段胥也太气人了。
贺思慕转了转裹着纱布的左手,冷哼一声。她身旁四十多的中年人笑道:「贺姑娘为何事而烦恼啊?」
贺思慕如今暂住岱州。她赠予姜艾了几幅岱州山水画,被姜艾安排在岱州名家之间一番传阅,得大师们交口称颂,这消息岱州一经传开她便声名鹊起,一幅画要价千金。
不得不承认,姜艾在挣钱这方面真是有天赋。
她今日见的这位陈老闆是岱州做绸缎生意的老闆,听说是岱州首富,手眼通天。他在岱州府城的这座宅子九十九间半,宅内雕栏画栋富丽堂皇,如今他正满脸堆笑,望着贺思慕的眼神直冒光。
贺思慕指了指放在旁边的画,道:「陈老闆看好了,这画是买还是不买。」
「买啊,如今谁能买到贺姑娘的画,都要出去夸口好几天呢。从前便听说贺姑娘是色艺双绝,画美,人比画更美。」
贺思慕淡淡道:「我之前说了,你要买我的画,就用你的镇店之宝天粼丝缎来换。陈老闆可备好了?」
陈老闆笑嘻嘻地拍拍手,便有人仆人从屏风后捧出一卷绸布,颜色是极正的朱砂红,隐隐约约泛着银色的光芒。
贺思慕走过去伸手抚摸那绸布,触手细腻如婴孩皮肤一般,温热光滑,轻如蝉翼却毫不透光,那铺在红色之上随着光线变化颜色的银光,便如夕阳下海面的波光粼粼。
「这天粼丝缎是西域珍贵的天蚕吐丝而成,耗费十年两千多隻天蚕才凑够蚕丝,兰月坊製成绸缎,色故居找最上等的胭脂虫染的色。这世上原本有五匹,战火里遗失两匹,还有两匹在前朝皇上皇后身上穿着,埋在地里头啦。这世上剩下来的,就是我手上这匹啦。」
陈老闆挺着腰桿,得意地讚颂自己家的镇店之宝。
贺思慕弯腰看得认真,摸得细緻,她黑色的眼眸里映着丝缎的红,轻声说:「这颜色确实好看。」
她这些年看过世上的许多绫罗绸缎,这一匹确实是其中翘楚。
陈老闆见她喜欢,笑得没了眼睛。嘆息一声,道:「这丝缎我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多少人要买我都不卖,我是要留着传家的。」
听闻此言,贺思慕转过头来打量他:「所以陈老闆到底是给我还是不给我?」
陈老闆终于捅破窗户纸,笑眯眯道:「你看,若我们成了一家人,这还有什么你的我的。你既有了这丝缎,我也能传家,两全其美……」
贺思慕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看了陈老闆一遍,她收回手直起腰来,转身去拿放在桌上的画:「那我就先告辞了。」
陈老闆的手也放在了画上不让贺思慕收走,他拖长了调子哎了一声,望向贺思慕道:「我这匹布料可是不轻易拿出来的,贺姑娘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不要不识抬举。」
房间四周的家丁一个挨一个站得密不透风,陈老闆的目光分明在说,你来了就别想走。
贺思慕环顾四周,收回手悠然道:「看来陈老闆是想留我下来吃晚饭。」
「你想吃多少顿都行,山珍海味随你挑。你也看到了我陈家这样的产业,绝不会亏待你。」陈老闆笑得不怀好意。
贺思慕嗤笑一声,从怀里拿出一颗明珠:「那陈老闆不介意我再叫位朋友来吧?」顿了顿,她唤道:「风夷。」
那明珠立刻泛起温润的荧光。
「老祖宗?」
「有位老闆盛情相邀,一定要我留下来吃饭,我难以推辞。你要不要来?」
明珠那头安静了片刻,便有笑声传来:「这等好事我怎么能错过?」
自明珠发出声音开始陈老闆便露出惊讶神情,房内的家丁们也环顾四周,一时间众人惶恐议论纷纷。正在此时房间内突然凭空颳起一阵剧烈的风,纸张帘帐漫天飞扬,众人猝不及防被吹得东倒西歪之际,两个身影从风中显现出来。
瘦削高挑的男子穿着白色的丝绸道袍,衣服上绣着红莲花纹,背后以红线绣了二十八星宿星图,拄着一根手杖。他身边的紫衣女子如同瓷质人偶般,有着白皙的面容乌黑的秀髮,秀丽又没有表情的脸庞上一双幽深的黑色眼眸。
男子用手杖捣了捣地面,风便立刻消散,只余满地狼藉。
陈老闆吓得跌倒在地,直喊怪物啊怪物。
贺思慕目光落在那个女子身上,皱着眉头道:「紫姬怎么会在这里?」
禾枷风夷道:「紫姬正好下界来看我,我把她也捎上了。」
他回完贺思慕的话,便转过头来走向那摔倒在地的陈老闆,彷佛看见了多年未见的亲人一般,亲切地抓住陈老闆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真是对不住了,出现得太突然了,失礼失礼。看您这器宇轩昂,富贵不凡的样子,您定是那位要请我们吃饭的老闆吧?贵姓啊?」
陈老闆缩着脖子,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他原本脖子就短,此刻看起来竟跟个没脖子的乌龟似的。
贺思慕道:「陈老闆。」
禾枷风夷一拍手,惊嘆道:「哟!姓陈啊!陈这个姓好啊!我师兄他舅舅儿媳妇的姑妈就姓陈!你看巧了不是,咱们多有缘,怪不得今日要一起吃饭呢。」
禾枷风夷自来熟地拉着陈老闆,扶起地上被吹倒的椅子,让他在桌边坐下。他又拉着紫姬和贺思慕落座,对仍在僵硬状态的陈老闆笑眯眯道:「您可千万别跟我们客气,什么龙肝豹胆、山珍海错吃个十斤也不腻。您随意来点就好。」
「你为何下界?」贺思慕直截了当地问紫姬。
两年多的时间倏忽过去,她变成凡人的那天彷佛还在昨日。紫姬将她漫长的生命缩短为凡人的一生,并挽救了濒死的段胥。
不过紫姬并不是特意来挽救她的,后来她才知道这是禾枷风夷与紫姬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风夷最终得胜的成果。她不过是沾了风夷的光在绝境中觅得了出路。
不过她对紫姬没有多少好感。想来樊笼中的人,都不会对造笼子的人有多少好感。
「来看看新的秩序。」这位神明坐在梨花木雕着八仙过海的圆桌边,她看着贺思慕的眼睛片刻,然后说道:「贺姑娘不必对我有敌意。牲畜力不及人,人力不及恶鬼,恶鬼力不及神明,生命自有其位,各有限制。以渺小之躯、生之信念认真度日,爱恨情仇生老病死都值得尊重。」
紫姬抬起手来在自己和贺思慕之间来回指了指,道:「我们之间也是如此。我尊重你的痛苦和困境,因此修改秩序。」
贺思慕沉默片刻,似乎是认可了她的回答,话题一转到了禾枷风夷身上:「神明大人,如今你对风夷是什么想法?」
禾枷风夷和家族商议后,已经将自己的荧惑星命传给他的外甥。他不再是荧惑灾星,也不再是这世上最强的术士了,不过这也意味着他可以为了飞升而修道。
他到了这个岁数才开始正了八经为飞升而修道,看起来前途渺茫。
「等他飞升了,应该是比我更好的神。」
「若他终究不能飞升呢?」
紫姬沉默了片刻,道:「那便也只能这样。」
禾枷风夷抚摸着手杖坐在一边看着这你来我往的两位祖宗,只觉得他彷佛是将要上学堂的童子,这两位分别是先生和家长在交流他的学业。
陈老闆搓着手拘谨地坐在桌边,好似这不是他的家,他是被抓来作客似的。此刻他仓皇地左看右看,哆嗦着道:「神……神明?飞……飞升?各位到底是……」
正在他鼓起勇气面对这匪夷所思的状况发问时,房门突然被踹开了,一扇门板直挺挺地落在地上,轰然一声扬起灰尘。陈老闆一见便嗷嗷地叫起来,心疼自己紫檀木的好门板。
一个身着蓝色箭袖圆领袍的男子站在门后,手里还拎着一个晕死过去的家丁的衣领。这个男子将近三十岁的年纪,生得俊秀而高挑,因为常年习武而身姿挺拔,一双圆润的眼睛里亮若星芒。
他看着这房间内情形显然很吃惊,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周后,停在了最有可能跟他解释这场面的禾枷风夷身上。
禾枷风夷接下他的目光,立刻笑逐颜开,摇着手杖道:「哎呀呀这不是段公子吗?陈老闆说要留老祖宗吃饭,老祖宗觉得两个人太冷清,这不就把我和紫姬叫过来了么?段公子也要来热闹热闹?」
段胥沉默了一瞬,看着夹在众人之间鸡仔似的陈老闆,手一松家丁便掉在了地上。他把手背在身后,彷佛无事发生般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陈老闆如此热情好客,应该不介意再多一副碗筷吧?」
陈老闆心疼地看着自己的门板,抬起手来愤怒地指着段胥,却听禾枷风夷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简直是折辱我们陈老闆了,像我们陈老闆这样的大人物那怎么会在意多一副碗筷呢?你看陈老闆激动得,马上就要喊下面上菜了。」
说完他笑眯眯地转头看向陈老闆:「我说得对吧?」
陈老闆默默收回手,赔笑道:「对……对……还不赶紧上菜!」
段胥走到桌前,贺思慕左右两边的位置都是空的,他看了一眼贺思慕的表情,便抿了抿唇,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禾枷风夷的身边。禾枷风夷瞅着这两个之前的氛围,心想这指定是吵架了。
「还……还不知各位大人……尊姓大名?」可怜的陈老闆终于对这一桌子显然不正常的人问出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