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懿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似腼腆而又兴奋地接受着来四周导演的夸奖。他这次演得确实好,摒除一切的主观因素干扰,挑剔如晏允臻都不得不承认,那种绝望,挣扎,痛苦的感觉,演得的确十分到位,到位到让他觉得……
常懿现在,本身就处在一个痛苦的挣扎阶段里。
他不由得转头看向陆子羲,而陆子羲只是很专注地看着常懿的表演,眼神里没有多少震惊,也没有多少欣赏,更谈不上对对手的敌意,他只是很认真地看着,然后用心分析着对方的表现。
刚刚还因为常懿的出色表现有几分不安的晏允臻看到陆子羲的状态,心下就顿时有了谱。
他几乎是本能地相信,在拍戏这件事情上,陆子羲绝对不会让他失望。
这是一个拥有无限潜能的巨大宝藏。
“22号,陆闻启,过来化妆。”工作人员朝这边招呼道,“化完了就上场。”
“啊?不用,按顺序来吧,”陆子羲愣了一下,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让自己加塞,“我再看看也是一样。”
“高导说了,让你去试一下,如果你过了,就是你了,如果你没过,就是17号,他们对17号相当满意。”
这下,不仅是晏允臻,就连陆子羲自己的神情都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说实话,陆子羲平时其实并不在意一次拍摄机会,不过是一个角色,丢了就丢了,说不准还有更好的在后面等着,可是这个角色不行。
不仅是因为这个角色和陆子羲自己很有些相似,也不仅是因为这个角色和晏允臻有对手戏,更不仅是因为和他争角色的人是处处想要打压他的常懿,但当这几个因素都占全的时候,他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他和晏允臻对视了一眼,刚准备迈步,却被晏允臻抓住了手腕。
“等我一起。”晏允臻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换一身衣服,和你搭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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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同样的戏,同样的场景。
陆子羲换好衣服,刚一进门,就能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并没有多少期盼和热切,这说明,自己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起码不如看上去就勤于锻炼的常懿。但陆子羲并不慌乱,第一印象就是用来打破的,越是低,反差大,效果越好。
他一瘸一拐地从常懿身边经过的时候,只觉得那冰冷如毒蛇般的目光像是要缠上他了似的,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那眼神里就差没写上一句话,“都是因为你”。
陆子羲自认问心无愧,于是干脆利落地和他擦肩而过,拿过放在一旁的道具枪,拄着枪管,慢慢地转过身,随着瞬间的入戏,眼神也从刚刚的活泼清亮,渐渐变得阴暗下来。
他踉跄上两三步,就在众人的惊呼下直直地往下一跪,枪杆猛地滑脱,他也跟着栽倒在地上。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枪管,另一只手撑着地面,胳膊上青筋爆起,皱眉大口喘息着,看起来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化妆师的手艺不错,此刻的陆子羲发丝蓬乱,眼圈青黑,脸上凝固的血痕纵横交错,十分可怖。他伏在地上,缓缓地抬起头,乍一看,就是从死人堆里刚爬出来的地狱修罗。
一样的开头,完全不一样的效果。
导演们先是集体一愣,很快被他调动了情绪,一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们想要知道,这个以前从来没有过任何演艺经验,也不是科班出身的小新人,要怎么样才能演好这样一个有阅历,有深度的重要配角。
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人的不同。
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幽幽的,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让人看着只觉得心惊胆战。
如果说刚刚常懿的小军爷满身都是怨气疲惫和痛苦,能让人对他产生同情,那么现在的这个小军爷则完全不一样。
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是会让人感到惊惧的。他想要活,他只想求生,所有人从他身上能看到的,只有简单而直白的求生欲,那是人抱怨疲惫痛苦到极点,甚至已经彻底麻木之后才会有的感觉。将最普通的事当成一种奢望,这才是真正的绝望。而只有这样的小军爷,才让人觉得,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可走投无路的军爷依然是军爷,他仍旧傲气,只要能站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跪着,腰杆子永远挺得笔直。一路上,他跌跌撞撞,始终在努力想要站起来,却又支撑不住倒下,膝盖磕得一片乌青也依然不放弃,就光这个体态,相比之下,都能看出常懿所演绎的那个只知在地上翻滚磨蹭痛苦挣扎的小军爷实在太过单薄,也太不切合人设,仅仅几个片段,高下立现。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忘了这个小新人本身的体态特征和他们设想的有多不相符,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务必期待地往下看着。
等挪动到医馆门口,终于透支的体力的小军爷一头栽在了门上。他一边咳嗽着努力拄着枪管想要坐起身来,一边拍着门板求救。他开始还有劲愤怒,有力气骂娘,可等他的口气越放越软,软到反反复复只剩下那么一两句的时候,他的声音越放越低。
医馆里的人还是那句,必死,不救。
小军爷就那么怔怔地听着,抱着杆枪,靠着门板发呆。
他的眼圈突然红了。
门内渐渐安静下来,而小军爷的眼泪也在此时,夺眶而出。
在场围观的人全是一片震惊,因为哭戏并不在设计范围内,可等他们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当天生傲然的小军爷意识到馆主可能说的是真的,他从此就得少一条腿的时候,他就慌了,只是他的自尊让他撑着,一直不肯示弱。他一直告诉自己要挺住,哪怕那一身傲骨被磋得尽断,被彻底碾在了泥里也要挺住,可当死亡的判决书一次又一次被无情地下达时,他还是挺不住了。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夺眶而出,洗刷着他满脸的血污。他越哭越委屈,委屈得简直像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眼泪根本止也止不住。
他是个军爷,可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军爷,稚气未脱,眼泪洗净血污,露出的是一张白白净净的书生脸。
他理应傲骨铮铮,但他也有权软弱。
最后小军爷已经完全抛弃了那些威逼利诱,他颠三倒四呜咽出声的是,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这比之前那个生死关头还在讨价还价,还有闲心想着父辈的恩怨的小军爷,要真实得多。
这才是一个人在生死前,最直观的反应,他得先经历这样的彻底的崩溃,才能在最后看得开,才能在生命的最后一丝回光返照中,看破红尘地哑声唱出戏腔,为自己的生命画下悲壮的一个句号。
“cut!”
高导没有等陆子羲演到最后的部分,就急急忙忙喊了咔。
其他人都用或不满或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再不喊咔,旁边那位少东家的眼神已经可以吃人了!
果然,一声咔一出,陆子羲的眼泪就少了很多,但还是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小声抽哒着。
导演组的态度明显是一致通过,本来还有人想说几句什么,通通被高导带人给拦在了外面,走的时候甚至还给他们俩降下了玻璃窗的床帘,无比贴心而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