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盛清眼帘微敛, 语气不卑不亢, 一番说辞讲得是进退有度, 三言两语就撇清了世子爷和谢棠的关系, 表明忠贞, 侯府能本支百世, 兴盛不衰还是有缘由的。
但他言语下对世子爷隐含的保护却是呼之欲出, 谁说侯爷对世子爷弃之度外, 未必见得,侯爷最是心疼此长子。
皇上半眯着眼,目含精光,良久,才笑道:“老丈人不用如此紧张,侯府忠心,朕自是明白。”
他拍了拍侯爷的肩,“不过朕就喜欢你这样的藏拙,若是所有的臣子都像白爱卿这样大智若愚,内秀藏巧,朕也不至于夜不能寐,担惊受怕。本以为去了个谢昌,谁知又冒出个阁主,还真是头疼。”
“陛下。”
宫墙下的高呼,音声如钟,众人望去。
那醇厚的哑音如破空之响传来,孤傲清绝:“陛下命臣来观何礼?”
“阁主恐怕还不知罢,站在你面前的可是谢昌之女——谢棠,素闻你们交情不浅,朕让你来送她最后一程。”
皇帝居高傲视,笑道,“不过这样死也太无趣了些,朕给过她选择,她不要,那朕就让阁主选。”
玉尘坠天地,寒鸦在宫瓦上嘶吠,整个宫阙都在陷入沉寂,只闻吠嚣。
“朕一直好奇阁主面具之下到底是何许人也,你若摘下面具,朕就饶她一命。”
皇帝说着不由地笑了,“连朕都觉自己太宽纵你们了。”
白川舟看着狗皇帝身边的侯爷,那背后是四皇子,阿姐,母亲和整个侯府,又往前看着楚引歌,她身上依然裹着他的仙鹤氅袍,对她来说,氅衣太大了些,都拖到了地,但衬得她更加娇柔。
珠钗别乌发,那是他送予她的彩蝶嵌珠碧玉簪,他还记得当时送了几支让母亲去选,母亲说棠棠带这个必定好看,眼下一瞧,美人香骨,如遗珠碎玉,气质濯濯。
他的修指微蜷,他多想抽出她的发簪,将她抱于软衾榻上,让那三千青丝如绸缎般铺落满床,和她缠绵至方休。
“棠棠,别哭啊。”
他从未在人前见她哭得这么悲痛过,梨花带雨,更见犹怜,他忍不住蹙眉,“别在这帮畜生面前哭,不值当。”
白川舟看到她手中的弓箭,知道这狗皇帝还给了楚引歌另一种选择,杀了他。
宽纵?真是个好说辞,好借口啊,若是她对他动了手,狗皇帝必对外扬言,是谢昌余党杀了阁主,谢棠必死,若是她不动手,那十八弓箭手早已虎视眈眈,齐齐对准了她。
今日这局,对他是死局,对她也亦然。
雪落得更大了。
“难得见办事冷酷狠绝的阁主如此犹豫不定,这天也下个没完,朕也冷了,就替你们做个了断罢。”
皇上周身透着帝王之气,从身边的弓箭手上拿过□□,塞到侯爷手中:“当初那封降罪书就是侯爷远赴潮州送去的,这还有余党未清,侯爷得负责罢?”
白盛清的双肩一颤,雪花从他身上簌簌抖落,鬓角白得分不清是染的霜雪还是爬上的沧桑白发。
“你杀了她!世子娶罪臣之女之过,朕就不予追究。”
“可臣尚不能武,恐会伤及楚将军。”白盛清手提□□,腰背佝偻更低,都要埋到雪里去了。
“尚不能武,呵,”皇帝笑道,“但朕有耳闻侯爷是会拉弓的。六城将军之子,年少时驽箭离弦,矢无虚发,只不过后来才自断经脉,但基本功总不至于忘了吧?”
“老臣多年不曾握弓,怕是”
“你想抗命不成!”皇上喝声打断,厉起一道,“朕要你将弓箭抬起来!对准高台那人!”
白盛清的背脊一寒。
楚引歌看向宫墙之上,如今是十九道箭矢对准了她。
风声萧萧,揽月楼上的金铃乱晃,不断撞向悬链,楚引歌在那里上工时,听过许多次它的声响,清脆泠泠,全然不似今日这般聒耳刺痛,刿目怵心。
楚引歌心头倏尔一松,是她来终止这场死局也好。
只是泪痕被冷风吹干后,生生的疼裂。
皇上看她一副视死如归之状,觉得甚是有趣,“那我们就一箭箭的来,侯爷上第一箭!朕数三个数,三——”
楚引歌紧咬着棉布,狠狠地瞪着他,那卷明黄袍角翻涌,气势磅礴的沧龙图腾却盖不住他身上的秽恶,这个昏君,她就祝他不得好死。
“二——”
“等等!”
哑声在雪中劈来。
众人向白川舟望去,他的眸色化成了她熟知的玩世不恭。
不!
不要!
楚引歌知道他要做什么,拼命冲他摇头,她死不足惜,可这大宣还等着他携领众臣河清海晏,四海昇平,不该由奸臣当道,暴君当政。
泪痕又被串串清泪覆盖,她的发鬓散了,发簪落进了雪里,一点声响都听不到,可那上缀的碧玉却闪晃了他的眼。
“楚引歌,谁要与你淋雪共白头。”白川舟轻笑,语气轻挑,却朗声阵阵,似要让所有的人都听到。
骨节分明的修指,一手扶着面具,另一手解着后头的绸带,抬手间,腕间那红绳艳得刺眼,小舟在雪中晃啊晃。
不要,不要!
楚引歌喉间呜咽。
“——我要同你”
他的面具还未摘,话音未落,一箭簇之音划破天际,穿云裂石,响彻轩辕台,直刺台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