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没动静,齐老三等了片刻快步离开家。
阴天风大,簌簌的海风把压抑的哭声带进屋里,床上的人额头上青筋虬结,奈何用尽力气也无法动一下。
海珠等送盐丁的船离开了,她才划着船离家出海。今天海上风大,又是小潮日,海滩上赶海的人少,她调整着船帆往东去,离了人的视线又往深海去。把渔网撒下去后收了帆,海珠把绳子从船上放下去,绑好网兜了直挺挺摔下海。
无视五彩斑斓的海鱼,海珠目标明确的在海底的礁石群和沙底翻找虾蟹和章鱼,小的不要,太大的也不要,免得惹眼。
她晌午按时回去做饭吃饭,傍晚赶在出海的渔船回来前先把虾蟹零零散散卖了,晚上的时候带小半桶半死不活的海鱼回去,也没引起旁人怀疑。
又过了三日,快到月中了,赶着大潮日海上要起台风了,没人再敢出海,河道上的船不见了,都被人拖回家藏在石屋里。
下雨了。
狂风卷着凌厉的雨丝往屋里钻,木门被吹得哐哐作响,海珠见门缝里漏进来的水把地面洇湿了,担心屋里的木箱会上潮长霉,她翻出几件洗得发白的小儿衣裳塞进门缝里。
石屋里没窗,门缝堵上了彻底没了光线,屋里昏暗得只看得清人影。冬珠放下花绳,垂着手说:“小弟肯定都忘记我们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走路了,潮平都会喊姐了,他应该也会说话了。”
提及此事,在床上翻跟斗的风平瞬间没了精神,他哽咽着说想娘了,“娘都不想我,她都不回来看我。”
海珠喟叹一声,屋外风雨呼啸,屋内哭声泣泣,她走到床头点燃油烛,橘黄色的火光照亮半间屋子,她把衣箱里的新衣裳拿出来扔床上,说:“别哭了,等台风停了,你们穿上新衣裳我带你们去永宁码头。”
两个眼泪汪汪的孩子惊喜抬头,“真的?姐你要带我们去找娘?”
海珠点头,“但我不保证能见到她,她可能会被她另嫁的丈夫留在老家。”
冬珠和风平听不进这话,两人有了盼头,立马兴奋地开始试新衫,嘴里嘀咕着要给娘和小弟送两人亲手晒的虾干和鲍鱼。
海珠拎着椅子靠墙坐,身子藏在半暗半明的光线里,她含着笑翘着腿看穿上新衣臭美的两个小孩,心想还是把人带过去走一趟更好,一直惦记着比扑个空更折磨人。
海上的飓风已经移动到海岸,冲天的巨浪拍在礁石上,数不清的鱼虾混着搅得稀碎的海草下雨般的掉在礁石滩上,无数虾蟹宛如落叶一样积了一地,钳子齐断,腿长的大鱼四分五裂,一个浪冲上来,海面上飘着厚厚一层尸骨。
飓风卷进入海口,河道的水面瞬间上涨,青绿的水草眨眼间被淹了干净,水底的鱼被掀出海面,狂风过后,大鱼小鱼齐齐翻了肚子漂在水面上。
海珠刚想着要做午饭了,就听隔壁传来尖锐的惊呼声,接着墙壁上就响起啪啪砰砰的响,碎石沙砾纷纷往石头筑的墙上砸。人待在屋里宛如被关在陶罐里,外面有数不清的锤子梆梆梆地捶,把人捶得头昏耳胀,贴在耳边说话都听不清。
风平害怕,冬珠抱着他掀了被子把人卷着,海珠把屋里的桌子板凳都推到门边抵着摇摇欲坠的木门,她担忧地盯着屋顶,生怕飓风把草盖掀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海珠踩在水里听着淅沥的雨水有种世界被重筑的平静,大自然的威力是人力无法抵抗的。她挪开桌椅板凳,开门的瞬间被刺得眯了眼,天上阴云翻滚,院子里狼藉一片,地皮被掀了起来,到处都是泥,泥里混着草屑树叶,墙根下还有几滩散发着腥味的鱼糜。大门被风掀掉了,门板横七竖八地支楞着,透过门板往外看,屋外是汪洋的水面。
“这天杀的鬼天气,老娘迟早从这鬼地方搬走。”隔壁女人大骂,伴着一阵锅碗瓢盆相撞的砰砰声。
海珠顶着蓑衣跑出门看,邻家的灶房屋顶被掀没了,卧房的屋顶也被掀了一半,草盖从墙上斜着垂下来。
“海珠回家里去别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台风又来了,你们姐弟三个别出屋。”魏金花站在她家门口高声喊。
“我去我奶家看看,很快就回来。”海珠朝河面看了一眼,转身绕道从屋后绕过去,家家户户都有损失,有两三家墙都倒了,趁着这会儿风消雨歇,大家都忙活着抢修屋子,冲到家门口的鱼虾都无暇搭理。
海珠捡了两条还在泥里摆尾的扁鱼提着,一路跑到她二叔家,见墙垣无损,屋门紧闭,她站外喊一声:“奶?都好好的吧?”
“海珠?你这丫头跑来干啥?”门后堵的东西多,齐阿奶也没开门,她让大孙女赶快回去,“夏天的时候你爹跟你二叔给屋顶加固了的,台风再大都不会有事,你别操心我们,快回去,躲屋里,听话啊,你再在外面乱跑我打折你的腿。”
海珠吐了下舌,满口应好,确认这边没事她就快步往家跑。这会儿有人出来捡冲上岸的鱼虾了,挑拣几条还活着的就蹲在水边刮鱼鳞,刮了鱼鳞直接在水里涮涮就提回去下锅。
阴雨天,温度还高,捡了鱼虾回去也是腐烂发臭,海珠遗憾地盯着泥里翻滚的鱼虾,天上掉了馅饼,奈何接不住。
河边住的人见海珠一脚一个把看不出颜色的鱼往河里踢,纷纷喝止她让她回家,“活不了的,待会儿再来一阵台风,它们还是会被卷上来。”
河道上突然起了风,海珠往海上看去,冲天的巨浪骤然拔高,像巨蟒张开的嘴,她吆喝一声,拔腿就往家跑。一时间,刮鱼的、煮饭的、铲泥挖沟排水的,纷纷停了手上的动作往家跑,一股脑钻进石屋里。
海珠把捡的两条鱼扔院子里,这会儿也没心情吃鱼,她钻进屋关上门又把桌椅板凳抵在门后,脱了鞋靠着门坐在桌上。
冬珠和风平睡着了,又被台风路过的声势惊醒,这阵仗于生活在海边的儿女来说不罕见,但也习惯不了,那种来自心底的恐惧抑制不住。
“姐,你说如果不住在海边是不是就没有台风了?娘是不是就没住海边了?”冬珠问。
“应该是的,远离了大海的人是以种地为生,他们也是看天吃饭,旱了涝了庄稼绝收了,也是要饿肚子。”住在海边的人会被淹死病死,但不会饿死,相比较而言,海珠还是更倾向于在海边生活。
耗了三日,台风才拖家带口的从海上迁往陆地,风走了雨还不断,渔民不敢出海,就靠从海边河边捡新鲜的鱼虾蟹过日子。
腐烂的死鱼死虾都挖坑埋了,那隐隐约约的臭味儿却是除不掉,海边也臭,海珠过来赶海时连礁石上的生蚝都不敢吃,她闻着礁石上的石缝里都是臭的。
“海珠,过来给我搭把手。”齐阿奶喊,“这块儿石头是才被冲上岸的,下面指定有东西。”
海珠小跑过去,祖孙俩合力把青石板抬起来,下面的螃蟹见了光,齐刷刷地挥起长钳子。
“我二叔身上的疮好些了吗?”她问。
齐阿奶摇头,“阴雨天潮气大,等天晴了会好的快些。”
“过两天海水退了,我喊上我木堂叔一起去镇上把椅子床拉回来。”海珠捞起最后一只蟹,见石板上还吸附着两只大鲍鱼,她赶忙拿铲子撬下来,继续说:“奶,等天好了我带冬珠和风平去永宁码头找我娘。”
“找得着吗?”
“总要去看看,风平做梦都在喊娘。”
孩子要找娘谁也拦不住,齐阿奶只叮嘱她选个好天出门,路上照顾好两个弟妹,别把人弄丢了。
“老婶子你快回去,你家二仔咬舌了。”
齐阿奶猛地回头,深陷的眼睛大睁,混浊的眼珠亮得吓人,刚刚还平静的嗓子瞬间变得嘶哑,“可是我家的?”
来传话的人不忍心看,但还是缓慢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