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李忘生已经很久没听过谢云流叫他“师弟”了。
方才那突如其来的称呼险些令他心神失守,自谢云流归来至今,足足十二年的时间,对方喊他时最亲密的也不过是烛龙殿中那句“忘生”,却又很快被他纠正过来,仿佛那声称呼只是情急之下顺口罢了,他们之间仍是山海相隔的仇敌,而非曾经亲如一家的师兄弟。
这么多年过去,李忘生以为自己早该看开此事,可无论过去多久,扪心自问,他永远心有不甘。
眼前一晃,看到的仿佛不再是容色冷肃的剑魔谢云流,而是当年那个俊美无俦、惊才绝艳的纯阳大师兄,正与他微笑相对,薄唇张阖,俱是笑意盈然:
【“师弟,我带你下山去玩。”】
【“师弟,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师弟,别生气了,师兄给你赔罪,嗯?”】
【“师弟……”】
师……兄……
心绪浮动间,眸中便难以克制的显出一片迷蒙。谢云流恰在此时对上他双眼,差点被其中蕴含的情感一击破功,热意自心底翻涌而上,先前强行维持的冷静被阳火一冲,险些便要淹没理智。
——李忘生是在哪里学了这不入流的手段!
——怎能用这样的眼神来看他?!
——如此、如此孟浪……
——他也是用这种眼神,去看他以前的相好吗?
谢云流闭了闭眼,压下叫嚣着进攻的本能——
忍,还差最后一次循环,不能破功。
内力过气海,至肾俞,谢云流舌尖向下,抵上海泉穴,又渡了一口气。
上下交感,带来的刺激与前六次周天运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李忘生双唇被迫张开,喉间无法自抑发出呻吟之声,双手下意识抓握住身前人的双臂——这个姿势两人自然会唇舌厮磨,带来的快感与躯体上的截然不同,若忽略其目的性,简直就像……情侣之间的亲吻一般。
“嗯嗯……”
李忘生几乎要被这种陌生的欲望折磨的失去理智,哪还顾得上掐什么静心诀,若非理智尚存,这会儿怕是早已克制不住反咬回去,将他这些年来苦苦压抑的情感,尽数宣泄而出。
内息又过委中,直达天柱——剧烈的刺激让李忘生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意识逐渐变得昏聩,随着那内力运转,再难克制身体上的反应。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抓握着谢云流手臂的手掌变抓为挠,身体颤抖的越发剧烈。
见势不妙,谢云流忙用右手将人按住,以免他动作过大,影响周天运转。然而情动之下,身体的本能又哪里是这么容易克制住的?更何况他自己此刻的情况也好不哪儿去,呼吸粗重,胯下那物亦与李忘生一般早已蓄势待发,全靠救人的信念强行将注意力放在内息运转上,以免行差踏错——
他只是来助他疗伤,就只是疗伤而已,并无其他目的……
谢云流一向是有毅力的,尤其是在面对李忘生相关的事宜上,成功在望,他决不允许自己出错!
内力涌过最后的穴道,回归石门,开始叩击丹田。渡气之举不必继续,谢云流粗喘着将自己从李忘生唇瓣上撕下来,却在唇分的瞬间,察觉身前之人向着自己这边倾身,再度贴上了他的双唇。
谢云流:“!!”
一股热气直冲天灵,谢云流只觉自己的理智差点叫他这个动作焚烧殆尽,尤其对方还在学着他的动作与他双唇厮磨,竟还伸出舌尖悄悄点了点。
——好,好!
恰在此时周天运转完毕,最后一丝内力融入丹田,谢云流终于忍无可忍,赤红着双眸一把将人按倒,原本按在李忘生肩上的手扣住他后颈按向自己,恶狠狠吻上那一直勾引着他的双唇,强硬地撬开李忘生的齿关,用力勾住他的舌尖吮吻。
这不对——谢云流心知肚明。
即便双修需要交止,也只是为了方便阴阳之气交感,推动双周天运行,却并不需要唇舌相接,更不需要吸吮彼此口中的津液,将对方溢出喉间的呻吟吻至破碎。
他另一只手顺着眼前之人光裸的腰线来回摩挲,爱不释手般揉捏,将人用力按向自己,而后向下——
双修也不需要爱抚和拥抱,更不需要揉捏那劲瘦的腰肢,与浑圆饱满的臀肉。
手掌探入早已被汗水浸透的中裤,抓住那一柱昂扬许久的尘根,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滑腻,他心中却无丝毫反感,察觉到那物紧张的颤动,竟还爱怜的摩梭了数下。
双修更不需要帮对方抚慰,毕竟阳物已被小周天刺激许久,只需维持此状便足够,余下快感不过徒增烦恼。
但——
管他呢!
谢云流恶狠狠的想,是李忘生先诱惑的他,既然如此,就该负责到底。
他仿佛要将对方吞吃入腹般用力亲吻着李忘生,抬手快速褪去两人身上衣物,将一旁小几上的金疮药摄入掌中,撬开盒盖露出其中上好的药膏,指节挖了三分之一出来,便去探身下之人的后穴。
察觉到对方身体随着自己动作颤抖不已,谢云流略一迟疑,终是狠了狠心探入一指。
——我是为了救他,这是双修的必经之路。性命双修,阴阳圆融,性为命根,命为性蒂,断不容以偏废也……并非我有私心。
倘若他没难以自控的亲吻身下之人,这话或许能将他说服。
整个过程中,李忘生都异常认真的配合,让抬腿便抬腿,让放松就放松,只一双迷蒙双眸始终望着他,双唇早在刚刚的亲吻中变得红肿,随着呼吸轻颤,无声控诉着谢云流方才的失控行为。
谢云流不敢再看,也不敢多想,他此刻再无法说服自己只是单纯想要助他疗伤——他承认,自己仍对身下之人有着刻骨的渴求。原来昔年那些隐秘的渴望,并未随着时间流逝、年龄渐长而消解,反而越酿越醇,压抑堆叠在心底深处,一个不慎就要破土而出。
但如今再醒悟,又有什么用呢?
从年少到白头,已蹉跎了那么多年——甚至李忘生可能已有了心仪之人,他这个离经叛道、经年不见的师兄,又算得了什么?
思及此,谢云流心中又生出几分戾气来,手指草草扩张了数下,便将人一把抱起,令他自上而下坐入。
身下之人早已被撩拨的情动,由着他动作,没有丝毫挣扎。有药膏润滑,进入的时候并没受到多少阻碍。然而那处毕竟不是用来承受的地方,又是如此困难的坐入,入到一半时,李忘生还是痛的面色一白,扶着他的肩膀艰难喘息着。
谢云流抬眼看向他,眸中满是难以言喻的情感。
那样深沉的目光令李忘生心头一悸,呼吸越发凌乱。汗水自清俊的脸庞上渗出,溅在谢云流胸口,又顺着本就汗湿的胸膛向下一路滚落。
他的视线克制不住顺着那汗珠向下,喉结滚了滚,不再犹豫,狠狠心向下一坐到底。
“呃!!”
喉间的痛呼被骤然撞入的硬物彻底撞散,李忘生猛地仰起头,按在谢云流肩头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谢云流忙将他搂入怀中,安抚性去亲那几乎挣出弧线的颈项、裸露在外的喉结,语气中带了几分恼意:
“急什么!”
李忘生急促的喘息着,试图平复被异物入侵的痛感,身下那处却因先前的小周天刺激仍昂扬着蹭在谢云流小腹上。他喘息片刻才回过神来,雾蒙蒙的眸子望向谢云流:
“师兄走了那么多步,这最后一步,总要我主动迈出才好。”
“……”谢云流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平时脾气那么和软的一个人,偏要在不该逞强的时候逞强——心里原本升腾起的几分怜意被破坏了个彻底,他恨恨然道了声“好”,抬手握住他劲瘦的腰肢,道:
“既如此,便动给我看吧!”
“?”
李忘生眨了眨眼:“怎么动?”
“这也要我教你?”
谢云流“啧”了一声,心情忽然大好:李忘生竟然连这都不知晓,看来在此道上并无经验,无论他先前想到的是谁——总归是他拔得头筹。
——不对,我只是为了救他!
咬牙切齿的在心底重申了一遍,谢云流终于找回些许理智,深吸口气:
“罢了。李忘生,从现在开始,不许想别的,只需要想着我。”
言罢他双手握住李忘生的腰身,用力向上顶弄起来。
“!!!”
李忘生顿时倒抽口气,忙抬手搂住谢云流的肩背,慌乱道:
“不……呃,怎么突然……”
虽然早就听谢云流说过需得交止双修,但——这和他猜想中的完全不同啊!
谢云流却并未回答他,而是张口在眼前人胸口的伤痕上亲了亲,伸出舌沿着疤痕的走向细细舔舐,动作狎昵,神色却还冷静,身下顶弄的速度则越来越快,借着李忘生自身重力,每每都直达最深处。
李忘生差点被他此举逼疯,想要后撤,却被腰间的双手制止,只能徒劳的抓挠对方结实的肩背,试图寻个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方法:
“不,好奇怪……”
这也是双修的一环吗?
可交止……不是只需要插入……?
“师兄,典籍上……似乎没有……呃……”
话说到一半,便因一侧红缨被咬住而被迫中断,李忘生只觉腰心一软,险些就此塌下去,却又因身下不断被顶弄而被迫上下颠簸,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这般……双修之法……”
他们此刻所做,哪里是交止,分明便是——交合。
谢云流见他还有心思考虑双修典籍,眉头紧皱,轻哼一声,身下却顶撞的越发用力,丝毫不留情面。
原本呈半凝固状态的药膏在如此急促的摩擦下彻底融化,令他进入之时越发爽利,两人交合之处伴着啪啪声响拍打出黏腻水声,充斥在这狭小的房间内,令李忘生心底羞耻感爆满,几乎要被这情热烧的神智昏聩。
他的身体本就因之前的刺激濒临临界点,此刻又被谢云流裹挟着抽插抚弄,更是难耐的低吟出声。一想到正对他做如此亲密之事的人是谁,便禁不住头皮阵阵发麻,后穴克制不住紧缩,将入侵者重重包裹。
“嘶!”
谢云流被他那处咬的头皮发麻,饶是早已做足了心理建设,仍旧倒抽口气,才艰难锁住精关,没就此交代在那温热当中,导致功亏一篑。
惊怒之下,他手掌下移,在李忘生浑圆的臀瓣上拍了一记:“别作乱!”
“唔呃……师、呃……师兄!”
李忘生惊呼着仰起头,原本梳的一丝不苟的道髻在不断颠弄下散乱开来,发丝被汗湿的面颊吸引,凌乱地粘附在其上,又随着主人难耐摆首而散开:
“不行了……够了呃嗯……”
脱口而出的求饶声被剧烈的撞击搅得支离破碎,李忘生艰难地咬住嘴唇,想要阻止自己发出如此羞耻的呻吟,却被谢云流强硬的按住下颌吻了上来,叼着他的唇瓣咬牙切齿道:
“忘了先前我说过什么了?”
他用力顶弄着怀中人,呼吸亦变得凌乱:
“一旦开始,绝不许叫停。”
“嗯嗯……可是……”李忘生努力从情热当中挣出一线清明,“不是说要双修?可我……我……”
他已感觉到身下的尘根勃勃脉动,跃跃欲试想要吐精,只怕师兄再撞下去,便要守不住精关了。
“这么快?”
谢云流亦察觉到贴在自己腹间那物顶端溢出的淫靡液体越来越多,目光一暗,抬手将李忘生的发带扯了下来,在那物上绕了数圈,硬生生止住了其喷发之势。
“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把你绑起来——还不到时候,忍住。”
“呜呜……”
即将攀至顶峰却被强行打断,李忘生的理智几乎要被击溃,长发散落坠在肩背上,挣扎着扭动身躯想要逃离,却又不得其法,双眼之中都泛起了红意。
“对,就是这样。”
谢云流残忍的说着,抬首咬住他耳垂:“不许想些无用之事,你只需想着我。”
他说着将李忘生向下探去的手抓住向后反折,用自己双臂牢牢箍住他,越发用力向上撞击。摩擦间柱头狠狠擦过某处时,怀中之人忽然拼命扭动起来,双眸中难以克制的溢出生理性泪水,眼见神智几乎失守。
——是这里了。
谢云流的动作微顿,揽着李忘生将他抬起些许,而后骤然下压,尘根狠狠撞向那处——
“!!”
剧烈的快感将李忘生整个击中,思绪短暂陷入空白,难以克制的向后倒去——竟是连自控的能力都被这陌生的快感所湮没,几乎昏死过去。
就是现在了。
谢云流眸光大亮,将自己的孽根抵在那处,止住了向上撞击的动作,抬手将怀中人硬生生转了个方向,使其背靠着自己,双手则抵在他丹田处,沉声道:
“气沉丹田……呼……行走周天。”
他声音微颤,语调却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李忘生失神之下,身体本能随着他所言运转凝滞的内力,顺着熟悉的大周天推动开来。
一股灼热的内劲从丹田打入体内,轻易寻到了他凝滞的内力,缠绕包裹。下方交止之处亦传来灼热感,阳物跳动着与他体内相连,形成太极互咬之势。李忘生失神之下,几乎交付了全部主动权,任由这股劲力带着他的气劲由慢转快,沿着脆弱的经脉运转起来。
这就是谢云流所想到的的双修之法。
性命双修,一修心神,二修精气,寻常双修之法若能达到彼此心神相通、内力相仿,便可直接推动双周天运转。然而他与李忘生之间纠葛深远,想要做到心神相通谈何容易?是以他才取了此法——将自己阳根没入对方体内,以达成交止双修姿态,又借着床笫之事以情乱性,剥去对方的理性与神智,强行入侵其体内,代替他运转内息。
如此一来,他二人便如一人,轻易便推成了双周天之势,进入到真正双修的境界当中。
此法取巧,却也着实有用,双周天推成后,谢云流操纵着自己的内力裹挟着李忘生,在极阳之气的带动下,一点点化解剥离他体内的蛛毒毒素。这个过程虽缓慢,却着实有效,松动的毒素被逼出经脉,随着周天运转,一点点被推至同一个方向。
随着一个大周天运转完毕,谢云流深吸口气,伸手解开了束缚李忘生的发带,后者一声低吟,蓄势许久的尘根终得自由,瞬间几乎被快感灭顶,一阵苏爽传遍全身,接着就不可控制的射了出来。
点点液体溅落在地面,与寻常白浊不同,最初射出来的明显泛着些许青黑,后面颜色才变得正常。谢云流瞧见后心神顿时一松:成了!
他再也按捺不住,将人搂着向下一压,垂首去吻他耳侧,用力在他体内冲撞起来。
“哈啊……”
李忘生原本还沉浸在释放的舒爽感中,被谢云流这一刺激,身体不由自主向下晃去,又被掐着腰拖了回来。孽根几乎全出全进,次次撞在体内敏感之处,顿时克制不住惊呼出声:“不,我不行了!师……啊啊……师兄……”
谢云流被他这一声声叫的理智全无,他抬手将眼前碍事的白发拨到一旁,露出其下遮掩的玉白颈项,一口咬在其上,身下用力撞了数下,终于将自己忍耐许久的阳精射入了李忘生体内。
“嗯……”
李忘生此刻意识已然回归,被微凉的液体一激,身体不由颤了颤,那处竟又溢出些许浊液——这次的颜色要正常许多,显然此次双修逼出的毒素已经彻底排尽了。
勉强算是——功德圆满。
折腾了这一遭,两人此刻都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一般,身体汗津津宛如刚出水一般。谢云流克制着想亲吻怀中人的念头,缓缓放开手,将自己从温暖之处撤出,瞧见那处随着他的动作流出的液体,一时无言。
前面种种还能说是为了双修,可最后他却是彻底失了态……着实不该。
也不知李忘生会作何想法。
谢云流轻咳一声,起身看向李忘生,见他也从地上坐起身,正伸手去扯地上污糟一片的氅衣,并不抬眼看他,不自在的开口:
“今日便到此处,我这段时间都住在银霜口的隐者客栈,每三日来与你双修一次,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将蛛毒驱散殆尽,修复你体内经脉。”
李忘生低低“嗯”了一声:“多谢师兄。”
他说着将那氅衣披在身上,摆弄着皱巴巴的衣角,仿佛想就此将那些褶皱撑开一般。
谢云流见他不看自己,只道他此刻回过神来,因自己孟浪之举而恼怒,难得有些讪讪然,起身道:
“既如此,我先走了。你——盥洗一下罢!”
李忘生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头看向他,一双仍泛红的眸子已恢复清明,开口询问道:“下次双修……还要如此吗?”
——双周天既已推成,下一次便熟门熟路,当然不需如此费事。
谢云流心中想着,说出口的话却是:
“仍需如此。”
“那便……有劳师兄。”
见他短暂抬起头后又移开视线,谢云流心中越发不是滋味:罢了,毕竟是自己孟浪在前,李忘生心有芥蒂实属正常——毕竟先前他二人还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这双修之法,自己也有诓骗之嫌疑。
——但我明明是为了救他!
尽管仍觉不甘,谢云流还是选择尊重对方,抬手取过先前搭在衣架上的衣衫穿好,道了句“我之后再来”,不再多留,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了此处。
因此也没能瞧见,他离开之前,李忘生已抬起头看向他,眼中亮起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剪尽寒枝
1
华山的雪一如既往寒冷。
山脚下的居民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意,日常生活不受丝毫影响。临近年关,各个摊位与店铺中更是添了许多年节用品,行人游客往来喧嚣,好不热闹。
——却都与他谢云流无关。
曾几何时,谢云流是最爱热闹的,并非嫌弃清修无趣,只是修行之余,常会被滚滚红尘的热闹气息所吸引,三不五时便要偷溜下山——左右该学的道藏武学都已学会,他能挤出大把时间来做点想做的事儿。
然而——那些都仿佛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谢云流穿着一身鸦羽氅衣,将里面洗的泛白的道袍裹在其中,抬眼看着山道方向,漫步穿行过这条热闹的街道——过了银霜口就是纯阳宫,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踏上那条熟悉的道路。
但他终究在山道前止住了脚步,独自转身,顺着街道又走了回去。
与前行时满眼华山高峰不同,归来时俯首望去俱是人生百态,谢云流敛了扬起的下颌,视线若无焦点,神色略显颓唐。
可笑,他如今以何身份上山?纯阳弃徒,还是东瀛剑魔?
总之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身份。
“功德花纸,纯阳真人亲自赐福的功德花纸,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谢云流的脚步顿住了。
耳边突然传来的叫卖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那个出售功德花纸的摊位前。谢云流瞥了眼摊主身上纯阳制式道袍,便又低下头,视线逡巡于眼前粗糙的剪纸上。
摊上这些功德花纸剪的很是粗糙,与他当年所剪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花草福字倒是都有,还有些人物小相,依稀分辨得出是道士模样。
若这些功德花纸当真是从纯阳流传出来的,那这手艺——真不是一般的差。
一边在心底嫌弃,谢云流一边在那些红艳艳的剪纸中挑挑拣拣,在瞧见其中一张时动作微顿,手指如有自我意识般将之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剪的很粗糙的道士剪影,周围寒枝稀疏,依稀看得出是迎客松的花样,与其他几张一般简陋。但——不知是印染失误还是有意为之,那道士剪影的额心处,多了一点暗红印记。
像极了某人额心的启智朱砂。
待谢云流回过神时,他已鬼使神差递了银两给那小道士,将那剪纸死死捏在手中。
——我为什么要买这种东西?!
谢云流百思不得其解,在发现自己回到客栈仍将之带在身边时,更是气恼不已。
——我就该把这东西扔了!扔到街上,任由千人踩万人踏!
他一边想着,一边将那剪纸丢在桌上,伸手去抓一旁的茶壶想要喝点水降降火,却在提起壶后又气恼的放下。
空了。
“客官,可要换壶热水?”
恰巧路过的小二瞧见他这动作,急忙提着热水壶走进来:“小的看您刚从外面归来,给您换一壶新的。”
谢云流不置可否。
那小二便当他默许了,机灵的上前将自己手中提着的壶放在桌面上。壶中水满,随着他的动作溅了几滴出来,谢云流下意识伸手将那脆弱的剪纸向旁挪了挪,待反应过来自己此举,又懊恼的止住了动作。
“对不住对不住。”小二见状急忙道歉,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剪纸上,顿时笑起:“客官这是去买剪纸了?也是,临近过年,贴个窗花沾沾喜气。”
谢云流哼了一声:这玩意儿谁要贴在窗户上?
丢人!
回头就顺着窗户扔出去!
2
暮色四合。
谢云流打坐醒来,屋中已然漆黑一片。
他穿鞋下地,走到桌边拿出火折子点燃油灯,昏黄火苗悠悠然照亮周遭,也将那功德花纸映现出来。剪纸所特有的立体感在灯光映衬下格外鲜明,光影明灭间,竟带了几分栩栩如生的韵味。
——我怎么还没把它丢出去?
第三次扪心自问,谢云流终于厌烦了自己这般迟疑模样,他抬手覆盖在其上,盯着指缝间显出的那点暗色,目光明灭不定。
只消他掌下内力吞吐,这脆弱的剪纸立刻就会化作飞灰,不再碍眼。
一如某些不该在此刻彰显存在感的回忆。
然而就在他内力释放而出的时候,那剪纸却忽然无风自动,飘入半空当中。纸上散发出一阵奇异的光芒,格外刺眼——谢云流下意识抬臂遮目,却见光芒凝聚之处,似形成一道人影,虚虚实实,光辉渐敛。
他警觉的放下手臂抬眼望去,正对上一张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脸庞。
“……李、忘、生!”
一字一顿叫出那人的名字,视线对上他无悲无喜的神色时微微一滞,随即越发火大:
这剪纸是怎么回事?!
那虚影向着他微微颔首,对他周身洋溢的怒气视若无睹,径自开口:
“知足心长乐,无求品自高,少欲体康健,行善福绵延。”
一句道家祝语从那人口中说出,端的是仙气十足,配上这副高高在上佯作慈悲的模样,在谢云流看来不像祝福,更像挑衅。
他下意识伸手想抹去这诡谲虚影,那影子却在说完箴言后微微一笑,再度化作万千光点投身向桌面的剪纸。
见状谢云流心中一惊,不假思索上前一步便想将光点留住——
而后一个踉跄,一头栽入了剪纸与光点形成的漩涡当中。
眼前缭乱光影一闪而过,等谢云流稳住身形,才发现自己竟出现在了一间陌生又熟悉的房间内。说陌生,是因为这房间并不属于他,且经年未见;说熟悉,则是因为房间之主这些年来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当中,连带着此间布置尽数入心,几乎叫他记住了每一处细节。
这是李忘生的太极厅。
谢云流惊疑不定的转过身,就见一人正端坐在窗边案几前,一手伏案一手提笔,恍惚便是故人模样。只是与记忆中的青葱少年不同,那人两鬓已然斑白,神色恬淡——正是李忘生。
他这么大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屋中,那人却眼都未抬,仍就着昏黄灯光认认真真抄写经卷,显然并未察觉他的到来。
谢云流疑心自己在做梦。
先前所见本就异常,忽然转换场景更是怪异,更何况以李忘生的修为,他这般突然出现,不至于毫无反应——只能是他身在梦中,日有所思……
不,他什么都没思过。
也罢,若是清醒着,此刻他与李忘生,恐怕早已刀剑相向。
谢云流按下心头百味杂陈,细细看着眼前之人。
自上次抢夺剑帖时匆匆一别,他与李忘生又有数年未见了。
那次他才从东瀛归来,一身煞气与怒气,满心只想着找到这蛊惑师父的卑鄙小人清算总账。然而视线对上那人斑白鬓发与明显染了风霜的面颊时,胸腔中翻涌着的恶言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这个人怎会老成这样?
记忆中的李忘生明明还是青葱少年,虽古板有余,却也毓秀钟灵;可如今眼前人却是沧桑中年模样,即便面容依旧俊秀,却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简直颠覆了他全部想象。
脑海中思绪混乱一片,待谢云流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夺了剑帖远遁,甚至没能说出只字半语。
那次走的有多狼狈,之后的气恼就有多深。
即便手持剑帖赢了名剑大会、夺了宝剑残雪,谢云流心中亦殊无快意。之后到来的东瀛恶客,以及顶着他的名号四处作乱的一刀流弟子更是令他分身乏术,无暇回归与这小人再见……
一拖再拖,竟至如今。
思绪漫逸间,眼前之人已经写完经卷站起身走向内室。谢云流鬼使神差般跟上前,却在内室的门前顿住脚步。
——就算是梦中,随意踏足内室也过于亲昵了。以他如今与李忘生的关系——
呵,他们还有什么关系?
纯阳叛徒和纯阳掌教,被害者与加害者,错信他人的蠢货与口蜜腹剑的小人……总之不再是曾经亲密无间的师兄弟。
而李忘生——
脑海中回想起风儿找到他后所说的那些话语,谢云流唇边讥笑微敛,垂下眼想:那些经年往事几分真几分假,几分是误会几分是真心,又岂是简简单单就能分辨明晰的?
毕竟——他在东瀛结结实实恨了此人近三十年。
多情自古空余恨。
3
这时门外又有声音响起,谢云流警觉转身,瞧见推门而入的人时身体骤然一僵:原因无他,来者长了一张与他如出一辙——确切的说是与年轻时的他八分相似、只是更加成熟的脸庞。
李忘生听到声响,复又从内室走了出来,原本被发冠板正挽起的头发拆开来披在肩头,看起来倒是有了几分曾经的模样。
他向着来人绽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道:“师兄回来了?”
来人应了一声,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李忘生身边,解开身上氅衣:“我回来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抄了卷道经。”李忘生极其自然将氅衣接过,“否则师兄回来,屋中一片昏黑,岂不是要生气?”
“胡说,我哪有那般小肚鸡肠!”
“是是,师兄胸怀宽广。”
两人你来我往随口闲谈,俨然便与谢云流记忆中一般无二——此番场景早已深埋在他的记忆深处,如今却以这样的形式呈现在他的面前,让谢云流一时失语。
这个梦境委实过于荒唐。
他看着那个明显比他要年轻许多的【谢云流】揽着李忘生隅隅细语,神色亲昵;李忘生也是一派信赖亲近的模样看着他,说着纯阳庶务,桩桩件件都是过年的安排,越发觉得此情此景荒唐可笑,却又压制不住心底逐渐浮现的些许……羡慕之情。
曾经的谢云流对此焦头烂额,大多丢给了李忘生,如今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听得极为认真:什么各脉弟子的安排,年礼红包的派送,江湖同道的贺礼与朝廷的赏赐……桩桩件件,似曾相识,仿佛都能从记忆中翻出对应的画面来。
谢云流一时间有些沉默。
他在东瀛时,从未过过年。
东瀛礼乐近乎于无,与他们一同出海的唐人们却讲究,每年都会认认真真去置办年节相关。谢云流不愿凑这个热闹,日日在海边练剑,不论寒暑,更不过节日。以至于他对年的印象,竟还停留在纯阳宫当中。
可悲又讽刺。
这大概也是此次他克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徘徊于华山脚下的缘故——谢云流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在洛风孜孜不倦的劝说下,他心中早已软化,甚至想着或许当年种种的确是误会,师父并没想将他交给朝廷,李忘生也没有做出那些让他深恶痛绝之事。
可这样一来,他这些年的恨又算什么?岂是一句误会便能抵消的?
更何况风儿虽然心向着他,到底是在李忘生那里长大,说不得便是听了他花言巧语,错信于他……
思及此,谢云流眼中又流露出冷意,上前一步走入内室——这个梦境如此荒唐,他不该沉湎于此,总要设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