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是这样,开心的同时,又因突如其来的自由而迷茫。但砂金不同,听到这个消息,他收起笑容,盯着她,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缓慢又艰难地开口:
“果然朋友,我还是惹你不快了。”
“诶?”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难道你不想恢复自由吗?”
真要说原因,大概是觉得彼此的使命已经完成,其实她刷新完罪恶值时就有这想法,但本着责任心,还是将他照料到精神大体恢复,能独自进入社会。她没有坚定让他离开的想法,也没有坚定想他留下,但长久以来独居,让星在这种模棱两可的选择里,第一反应是恢复正轨,回到她熟悉的、一个人无所事事的生活。她无需考虑他的心情,有恢复自由的机会,没有奴隶不高兴吧?要说不舍,肯定也是有的,但她没打算真收个奴隶,在家里永久添一人,反正早晚要下决定,现在双方对彼此没用了,直接提出来,顺水推舟。
“我不想。”
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他捏着胳膊,很不安的样子,刚干涸的血痂又要破了。她其实不用问他,只要她想,可以直接解除奴隶身份,送他出门,主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需要问奴隶的意见。砂金显然知道这一点,看她的眼神带上恐慌:
“我很抱歉,至今为止所有事真的很抱歉,这是最后一个请求了”他的反应很奇怪,为何害怕成这样,“我知道我没资格这样说求您给我个机会,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
“停,你没做错任何事。”星打断他,罪恶感油然而生,仿佛做错事的人是她。她不知道原因,但看反应也知道,他极其反对。她确实可以强迫他离开,理论上。但星不确定能这副样子下坚持。到底为什么?搞得她像个坏人?“既然身体恢复了,去过自己的生活不好吗?”
“我”砂金犹豫起来,即使不情愿,还是想遵从她的要求,伸手去拿她给的东西,却又在即将碰到时停住,他很纠结,手停在空中微微晃动,不知道该怎么做,最终,他开口:
“不自己的生活?自由?我哪有这些东西?你的提议和让我去死有什么区别?还是最凄惨的死法。我不想给你添更多麻烦了。我也说过,如果你让我去死,我就去死,但不要以这种方式即便是我,也会有恐惧的。所以,这是最好的方法”
他伸手拿过茶几上的水果刀,摘下刀鞘,刀面明晃晃映出他的眼睛,他笑了一下,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
“干什么呢?”她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捅人,往后躲,然而砂金只是熟练地解下手饰,刀刃抵在手腕,伤疤仍清晰可见,他很快将演示它们该怎么添上去。
“一个渺小的希望,也是一个文字游戏,朋友,如果我没恢复的话,是否能留在这?看你啦,无论成功与否,对我而言都是好事。”
“哈?你在想什么?等一下!”
他尽量挤出一个笑:
“‘如果哪天对我感到厌倦,请让我死去’,谢谢你告诉我,现在请兑现你的承诺。什么都不要做,就这么看着。”
“等一下啊!”
哇,他来真的,星冲上前。刀刃刚切开皮肤,他的小臂就被钳住。慌乱中她用的力非常大,激起他不好的回忆,那是另一种恐惧,让人失去理智奋力挣扎,他死死握着手上的刀,似乎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放开!不要!别碰我!别”
“怎么可能!”
他还在挣扎,星不敢松开,一松开估计要切下去,只能用力钳着,但这样也不是个事。低头,调整好角度,将力放轻,突然减轻的力让他的手跟随惯性,如同一个不经意的失误,刀刃擦着她的脸而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砂金僵住,瞪大眼睛。
“抱歉我没想”
“现在冷静了吗?把它给我。”她从他身上离开。砂金没继续,也没说话,不敢看她。星手指捏住刀身,他不再抗争,松手,她轻松抽走刀。
“真的很抱歉我”他还在道歉,星当然不介意,她故意的,事情也正朝着预想中发展。
“我会离开的。”他总算下决定,如果换作几分钟前,她会很高兴。这句话现在听起来是另一种意味,刚才他说的一些东西也让人在意。
“唉,算了,还是留在这吧,别让我的努力白费。如果某天你想离开就告诉我。”她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他一副出门会死的态度。能去掉枷锁,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何况是砂金这种人。星听说过他的事迹,从奴隶一步步爬到公司高层,这需要巨大的野心,狂热的赌弈。按理说他是最想要脱离的人,只要恢复身份,又能回到熟悉的赌注与博弈,向上攀,直到再次出人头地,他为什么要拒绝?
“不用了。”他挪过来,把头轻轻抵在她肩上,无力又疲惫,卸下自信的伪装后,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星搂住,虽然觉得该安慰,第一反应却是他这样很可爱,“妈妈、姐姐大家都死了,我没别的去处。我沉迷豪赌,是因为没得选,不赌会死,输了会死。如果有归宿,谁愿意天天赌命呢?所以我希望一直呆在这,无论以什么身份。”
嗯她想象了一下,如果砂金恢复自由,没必要在她家呆着,爱去哪去哪,爱干什么干什么。然后星会重新考虑,是否将他的房间收回,拿去做别的用途,当然如果他强烈要求,还是会留着,但他再来时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没事回来干什么?这样一想,似乎这项提议对他意味着不是解除枷锁,而是扫地出门。
他从自由身一步一步沦落到那番境地,如果一个人直面危险,那些事说不定会再发生,到时候该怎么办?反正她是懒得再帮了。再加上自己没真把他当奴隶,倒不如把这个身份保持下去,将来遇到危险拿她当后盾。站在砂金的角度,这确实是当下最好的选择,换成自己,她也会这么做,想方设法留在这。
麻烦了,没想过会这样。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有时她行动不考虑后果,杂乱无章。甚至结果已呈现在眼前,还没理解现状。但话说出口,心里却没有预想中烦躁,相反,竟松了口气,还有点开心,也许自己也希望他留下来呢?
“嗯,等等,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我不知道。”
“好吧。”懒得管了,既然同意他留下,无论何种回答,她都不打算撤回。
生活依然和平,家里的气氛却紧张许多。整间房子被打扫得极其干净,星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解锁了强迫症或洁癖。那个折磨人的任务完成得也很快,用时比想象中少得多,她脑海中浮现三月七的吐槽:你不要命啦?这大概因为焦虑,他表现得很不安,甚至变得盲从,以前遇到不喜欢的事会用讨好的方式抵抗,现在他估计想都不想,直接照做。虽然不太好,但她忍不住欺负他。
星捏着一片药,淡黄色,兴致勃勃地说,这是卡芙的礼物,它能烧坏嗓子,让人再也无法发声,要求他吃下。砂金没犹豫,凑过来含住她的手指,舌尖勾走那片药,味蕾触碰它时,强烈的酸味让他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咽下去,虎口卡住脖子,发出几个音节,等待变化。她很吃惊,只是想看他在不情愿与不得不做之间纠结,没想到他这么淡定。等了一会儿,无事发生,砂金耸了耸肩,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他清楚记得那些要求,没再踏入她的房间半步,也没用催吐解压,但手抵在脖子上的次数越来越高,每次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以前他只是这样缓和催吐的习惯,现在却像要掐死自己一样,每次都压上气管,在窒息中经过几秒。
然后又改成咬指甲,牙齿不断啃咬大拇指,当指甲露出的部分被咬完,就改成咬指腹,直到咬出血,但他似乎毫无察觉,任凭伤口流血,液体从多条路径流过手、顺着小臂向下,牙尖还在受伤的地方戳刺,附近的白牙也被染上一层鲜红,看着极其可怖。星强行拽过还在咬的手,替他处理。砂金没意见,全程盯着,却又没在看,如果握紧手腕,会感受到他身体正微微发抖,咬破手不是大问题,她对伤口的照料反而是一件恐怖的事。星握着他的手,犹豫一阵,决定继续加压。
她逼近,瞪大眼睛以一个极近的距离和他对视,这招跟卡芙卡学的,姐姐施压时喜欢这么做。声音低沉,一字一顿:不要再让我看到你自残。砂金被吓到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发抖得更厉害。
看他可怜的样子,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为了安抚,星将他搂过来,有些无聊地盯着裸露的皮肤看。现在他换了一个委婉的方式勾引,虽不主动找她,但也不系扣子,让身体若隐若现露出来。仔细一看,蛮多伤的,都已愈合,只剩下比正常肤色略深的痕迹。她将手指放上,指腹顺着它们延伸的方向轻轻摸过去。
“唔。”他小声嘤咛,星没理他,反正没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她仍在继续,力度轻缓,慢慢摩挲,可能有点痒,有时会激起身体的颤抖,现在它是手指,而非刀片或伤害他的东西。砂金紧紧搂住她的腰,脸埋进怀里,有些不知所措。它们是怎么弄上的?她猜不到。只能透过满是伤痕的外表去猜测那更加千疮百孔的内心,她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那张光盘只是冰山一角,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其实她一开始命令他不准自残,并非出于关心,只是觉得麻烦,自私自利地让他不要添事,但看到这些,又忍不住心疼,衷心希望在未来某一天,他能做到善待自己。
“很疼吗?”
他抬起脸,没说话,摇了摇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却咬着牙,不让眼泪流出。
之后确实不自残了,至少没在她眼前自残,偶尔会做奇怪的事。有时星盯着眼睛看,埃维金一族特有的瞳色真的很漂亮,绚烂的色彩,一层又一层。砂金捞过她的手,让指尖轻轻搭在眼眶上,直视包裹住视线的手指与掌心。她突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只需用力,便能将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挖出来。可他一脸平静,没有任何危险到来的预感,仿佛一切只是她阴暗的想法。她觉得有点可怕,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赶忙将手挪走。
娇弱的样子仅限在家,也仅限和她独处时,一出门立即活蹦乱跳,无论是嚣张的态度、自信又带着威压的气场,还是攻击性,旁人根本想象不到他有心理问题。
这片地方就是这样,很多没素质的东西,骂几句而已,星都是无视,反正自己是个懦弱的普通人,就该做懦弱的事。身后藏着一堆问题,随便单拎出来一个就够上通缉令,她可不想因为无意义的争吵进入治安官视野,陷入被翻出来的风险。但砂金似乎不这么想,意见很大,他平时是这么暴躁的人吗?不过暗爽,她就是喜欢看戏。
“朋友,要不要和我赌一局,赌上我们的命”他脸上挂着笑,但一点不友善,咄咄逼人,跟那个男人针锋相对。象征着身份的项圈扣在喉结,金属牌与挂链碰撞,叮叮作响,星已经开始怀疑他为什么要戴这种东西,它应该戴在她身上。
“够了,闭嘴吧。”她拽着他的衣服,推到一边,让自己闪到视野中心。说实话,她不喜欢交涉,每次要全力思考,究竟该说什么做什么。和砂金不一样,表演是他自然的一部分,但她觉得演戏很累。可自己又必须介入,她曾是星核猎手,对这些很熟悉,这些对她来说是常识的东西看来不适用于砂金,星边推边想,回去得教他对危险的感知。
她与那人对视,他们发色和眼睛很相似,只不过一个是短发男性,一个是长发女性,说不定他真和自己有血缘关系,或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呢。星没打算争吵,只是用手指勾住外套轴线,轻巧地掀开一角,展示藏在里面的手枪。他也是吧,虽然不知道在哪,但肯定带着枪,惯于用枪的人就是这样,遇事忍不住用枪解决,这也反映在态度上,怎么说好呢无论身处怎样的劣势,永远让人觉得ta还有余地,同时看人的眼神有点像看尸体。倒不是见得多,而是她曾杀过人,曾站在威胁的立场上,她清楚那时是怎么想的,怎么看待别人的。星敢肯定,他们两个再吵下去,马上就要拔枪了。
“和平,和平。我养的狗是有些吵闹,但你也有错,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她盯着对方,他只是住嘴,没露出害怕的神情,她的目光快速在那几个常用于藏枪的位置移动,思索他的武器究竟在哪,“我们和阴沟里的老鼠无异,做这行最重要的是夹着尾巴做人,不是吗?不懂这个道理,将罪恶带到阳光下的家伙可没法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就这样结束如何?把治安官引来对我们都没好处。”
她不知道这些话是否起效,她已经给足台阶了,按理说没人看到枪后还不知死活继续。如果没法立即决断,干脆再来一轮施压。星准备当着他的面,让手缓缓伸向枪,反正交涉失败也得拔枪,无差。动作前,对方同意了,这场争吵以和平结束。她有点吃惊,决定得太快,几乎是立即,看来他要藏的东西也不少。她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笑起来,那个人也笑出声,两人心照不宣,对方跟自己一路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