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呸呸,你爸爸在那边过得好着呢,他不盼着你去,你快别说了。胜男,快去叫医生!快去!”妈妈已经急了,父亲的话让我们两的心头都陡然一沉。
我站起身来就打算去找医生,没想到,却被父亲紧紧拽住,我奇怪他受了重伤怎么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父亲急急地拽着我说:“胜男,别,别去,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们娘两说。”
说完,他居然流下了眼泪。父亲向来性格很硬,他很少在我们面前流泪。
“淑惠啊,你去给我找点吃食好不好,我饿了。你去,我和胜男说会话。”父亲突然吩咐道。
妈妈一听,连忙擦干了眼泪说:“好,好,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前段一直惦记那烤鸭店的烤鸭,再配上一碗米饭,就够了。我身上没钱,一直舍不得吃。千万不许找医生,不然我就要生气了!”父亲突然变得有些孩子气,硬是不让我们喊医生过来。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同寻常,让我的心不由得更加沉重。我和妈妈悲戚地对视了一眼,妈妈默默无言地走了出去。
那一瞬间,我不由得再次掉下了眼泪。我的手被父亲紧紧拽住,他轻声唤着我说:“胜男啊,你出生的时候我是不满意的,我气你妈怎么给我生个闺女。你妈妈却说,闺女怎么了,闺女以后照样有出息。为了和我赌气,你妈妈给你取了胜男这个名字。当时因为这件事,我大半年没有理她。”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的名字是这样得来的。怪不得从小我和父亲感情淡漠,原来竟是从出生就开始注定的缘分。
我望着父亲黝黑的脸,嘴动了动,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又说道:“你这丫头,模样性格都遗传了你妈,这样也好,要是像我,反倒是个没本事的人。以后,好好对你妈妈,你妈妈对你可是打心眼里的疼。你见咱们村的姑娘,有几个像你似的,被妈妈这么宠着。你说是不是?”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父亲似乎有些累了,又嚷嚷道:“你妈妈怎么去这么久?又去田里干活了?这娘们,整天就知道争强好胜!”
我狐疑地问道:“爸爸你说什么呢?我们现在在广东呢,没在家。”
爸爸突然又笑了起来,指着墙边对我说:“你看,你三叔在那儿,他还是老样子,吊儿郎当的;你爷爷也在那儿,看到没,你爷爷在笑呢;那个是三胜子,还有陈二丫,哈哈……都在那儿,胜男,你看到没?”
我不由得心里一阵害怕,父亲嘴里念叨的,都是已经去世好久的故人。在阴历七月十五这个特殊的日子,他突然念叨起这些来,不由得让我毛孔悚然……父亲嘴里开始念念有词,我不知道他在嘟囔些什么,他的意识也开始飘忽起来。
还好这时候,妈妈提着饭菜急匆匆回来了。我把刚才的情况跟妈妈说了,妈妈放下饭菜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哎,命数尽了,没的救了……和你爷爷走的时候一模一样,也是说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嚷着要吃饭。胜男啊,我们心理得有个准备……”
妈妈话没说完,眼泪就流出来了。我自然知道她所说的“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才7岁光景,我依稀记得那时候也是如此,爷爷拉着我的手说:“丫头啊,要听话啊,要听你爸妈的话……”
如今的情景,仿佛情景再现一般。妈妈像平常那样喊着:“老刘啊,你爱吃的烤鸭、豆腐、笋干我都给你买了,来,我们先吃饭。”
爸爸孩子气地笑开了,没多久,他就吃了一大碗的饭菜。妈妈和我默默对视了一眼,我使眼色问妈妈要不要去叫医生,妈妈摇了摇头说:“不,胜男,我们办出院,我们带你爸爸回家。”
我不由得一愣。妈妈瞪了我一眼,然后说:“快去,顺便叫你六堂哥来一趟。”
我连忙听话地站起身,按照妈妈的吩咐去做了。
☆、 天人两隔尽孝道
那一晚的气氛十分诡异,路上刮着很大的风,妈妈给爸爸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棉裤,让六堂哥帮我们找来了一辆面包车,出了高价把父亲连夜带回了家。
走之前,妈妈边帮父亲穿衣服,边对父亲说:“我知道你等不及想会你老朋友,但是看在我们娘两以后孤苦无依的份上,你跟他们说让他们等等……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回家,回到家你再和他们相会,听到没,老刘?你这一辈子没听过我的话,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
六堂哥和六嫂就站在我旁边,听到妈妈这么说,六堂哥和六嫂都掉了眼泪。
那一夜,六堂哥陪同我们一同回去。路上颠簸,父亲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母亲紧紧拽着他的手不断地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声音太小我和六堂哥都听不清楚。我不停地流泪,六堂哥伸出手把我揽在了他的怀里,他说:“小妹,坚强点,没事,没事……”
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安慰而已,父亲已经气若游丝了,看得出来他也支撑得很困难,一会儿又仿佛清醒地说些胡话,一会儿又昏睡很久没有任何动静。六堂哥一路不断检查他身体,确定他还有气息。
2007年阴历七月十六日早晨七点,我们终于把父亲带回了家中。当把父亲在床上安置好,父亲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满脸痛苦地望着我们,似乎在告诉我们他在生与死之间痛苦地挣扎着……
妈妈的泪一滴滴地落在父亲的脸上,许久,妈妈终于说了一句:“好了,老刘……”
妈妈说完,父亲像如释重负一般地对着我们笑了一下,就这样撒手人寰,从此与我们天人两隔……
当六堂哥确定父亲已无生命气息时,妈妈凄厉的哀嚎在我的耳边响起,也像刀子一样深深剜在我的心上:“老刘啊……我好舍不得你啊……!”
一夜未曾合眼、一直在苦苦支撑着的母亲在这一刻终于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趴在父亲逐渐冰冷的身体上嚎嚎大哭起来。
我坐在父亲的床前,望着床上仿佛沉睡了的父亲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居然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在我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喊:“胜男,往后就剩你和妈妈相依为命了!爸爸他已经走了!走了!”
我站起来,把妈妈拉起来,我大声对妈妈喊道:“妈妈你哭什么哭!你别哭!爸爸他已经狠心不管我们了!你还哭什么!”
我知道这一刻我显得特别的不懂事,家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亲戚,大家早就听闻了这件事,都默默赶来商量爸爸的后事。大家纷纷上来劝阻我和我妈妈,六堂哥的母亲六婶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孩子,别不懂事,快哭,快哭出来,要不然大家该说你不孝了!”
我哭不出来,我觉得我的眼泪在这几天已经流干了。我突然意识到更深层的悲伤是没有眼泪的,那是一种深藏于心底的默哀,那种痛深入骨髓,已经不是眼泪所能够表达的了。
父亲走了,他的诸多事情还没有结束。他的工钱,他的住院费,他的后事怎么安排……这一刻,我突然有种重担压于身的感觉。我家没有男孩,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能哭,我要撑起这个家来!
六堂哥懂我心里的感受,他揽着他妈妈的肩膀说:“妈,你别说胜男,她现在心里铁定比哭更难受。”
妈妈又一次哭晕过去,我和亲戚们七手八脚地把妈妈挪到了另一张床上休息。父亲的堂兄弟们包括其家眷都已经赶过来了,年过古稀、头发斑白的奶奶也被族人们搀扶着踉跄赶来,伏在父亲身上痛苦不已……这一幕幕都让我内心纠结不已,我再也无力承受,一个人跑出去躲在家里的柴房里哭了个痛快。
六堂哥追了过来,见到我这样二话不说地把我揽入怀中,像慈爱的哥哥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柔声地安慰着我,待我情绪平静下来,他温和地对我说:“别担心,胜男。我会陪你一起面对,家人也都会陪你一起面对。你放心,你不是一个人。”
我点了点头,他替我擦干了眼泪,又对我说:“好了,现在打起精神来,去劝劝奶奶,我们走!”
他自然地拉着我的手,像幼时那样引领着我来到父亲的床前,家中年长的堂叔们已经在给爸爸换寿衣,六堂哥的父亲六堂叔对我们说:“你们去厅里,小孩子不能看。”
在族人的眼里,我们这些后辈依然还是孩子。六堂哥拉着我来到了客厅,我走到奶奶身边安慰了一阵,奶奶又抱着我一阵痛哭起来,看着年迈的她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妈妈已经无力支撑地病倒在床,族人们知道我家情况,纷纷凑份子钱为父亲办了一场浓重而体面的葬礼。十里八乡的亲朋好友都赶来默哀,花圈和挽联从我家一直排到了村口……
父亲安详地永远闭上了眼睛,族人说父亲走得很安然没有遗憾,族人都赞母亲的英明抉择让父亲魂归故里没有客死他乡,家里请来了哀乐队整日为父亲吹奏哀歌,我们也纷纷按照家中的风俗穿上了丧服,族里的堂嫂们按照习俗在父亲灵前“哭丧”。
一阵阵哀歌,一阵阵悲鸣,整个村落都沉浸在一种亲人逝去的悲哀中,不管是相熟的亲戚还是并非族人的邻里街坊,大家都纷纷关上门窗在门前燃起了稻杆,在老家,这也是一种为死者超度的古老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