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2/2)

对了,酒精!

道里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举着半杯威士忌,他仰头把那些酒液一饮而尽,辛辣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进入胃里,再从胃部蒸腾到大脑。酒精麻痹神经也许需要时间,但道里安已经感到头晕目眩,他随手将酒杯扔在地上,抬起有些湿漉漉的灰蓝色眼睛,对自己的实验体倾诉道:“我觉得自己遭透了。”

道里安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鱼,忍不住也将自己的双手和额头贴在玻璃上,仿佛一个隔空的拥抱。

道里安在清醒时永远不会做出这种幼稚可笑的举动,但是今晚他不在乎这个,他只是想找个人,或者某个生物,好好地倾诉一下。

是的,道里安终于想明白了,他根本不需要酒精麻痹大脑,也不需要和某个陌生人做爱,他只是需要倾诉罢了。

隐约中,道里安似乎听到了一声类似幼年海豚似的尖细叫声,道里安抬头看向人鱼思索片刻,突然冲向隔壁的实验室,来到了水箱顶部的宽阔开口处。

虽然有某种冲动,但道里安最终还是没有打开那张电网,他在水箱边找地方坐下,不意外地看见人鱼游到了他的下方。

水面离电网约有半米的距离,西尔维将自己的脑袋露出了水面,在没开灯的实验室里,他睁开了自己的内眼睑,露出了泛着荧光的灰眼睛。

房间里的光线太暗了,但道里安不敢开灯,他趴在水箱边,借着隔壁渗进来的一点灯光贪婪地观察着人鱼的眼睛。

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在完全睁开眼睛后,人鱼的长相完全符合了人类的审美,道里安甚至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如果刚才在秘密酒会上,他遇到了长着这张脸的男性,也许会毫不犹豫地直接跟对方上床。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道里安此刻被酒精和内心堆积起来的阴郁情绪压垮了理智,他开始冲人鱼絮叨起来。

“我不是故意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你睡觉的,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人能帮我,阿刻索夫人也不行,我永远不能逃离这个……”

其实在中午和母亲的那通电话之前,道里安的情绪还没有那么坏。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道里安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打击和困境,他早已成为了掌控情绪的舵手,但是母亲,伊万诺娃,永远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击碎他的盾。

“中午我给她打电话,你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可能超过了一年的时间,我不是不想回家,只是……没有意义你知道吗。家里没有人期待我回去,我不想回家以后只是吃一些机器人做出的营养套餐,也不想一个人在卧室里浑浑噩噩地睡上几天……她不需要我,也不想见我……”

这是道里安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家庭,或者更具体一些,母亲。

道里安可以忍受马格门迪的故意忽视或错误引导,可以忍受被当做实验品,可以忍受同事的冷嘲热讽和朋友的不理解,但他不能忍受母亲的冷漠。

虽然道里安不想用“冷漠”这个词形容伊万诺娃,因为从小到大在生活上她都把道里安照顾得很好,但她似乎永远也不知道,有时候孩子并不太在意物质上的多少,他们需要的是爱,而伊万诺娃就像是一台被精准设置的育儿机器,唯独不会产生爱。

更糟糕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道里安在和同龄人的比较中发现,正常情况下母亲都应该,并且确实爱她们的孩子。

道里安还记得他当时在通讯里询问母亲自己是否应该回家时,伊万诺娃说:“随便你,家里没什么需要你记挂的,做好你的工作就行。”

听起来似乎是每个怕孩子担心自己的母亲会说出的话,但道里安就是能敏感地听出她话里的情绪,她是真的不在乎,仿佛对于她而言,道里安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道里安在少年时也曾向伊万诺娃求助过一些困扰,比如他糟糕的人际关系,但他永远都会得到相同的回答:

“是你想太多了道里安,回到你的卧室里好好休息吧。”

是你想太多了。

没有这回事。

道里安你总是这样胡思乱想。

“她有没有想过,我只是想回家见见她!”

道里安高喊出声,他的嗓子有点哑了,听起来像两块脆弱的玻璃相互摩擦。

“如果这么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明明父亲已经死了,她完全可以把我打掉,和马格门迪再生几个真正喜欢的孩子,那么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道里安感受到自己在崩溃,那些曾经被他精心建构的理智系统正在分崩离析,碎成一堆一堆不成型的垃圾碎片,像太平洋上的垃圾岛。

但忽然——

仿佛纽扣掉落地面的清脆声响,道里安看见一枚闪闪发光的小东西从电网的缝隙里跳出来,砸在了他面前的金属地板上。

道里安茫然地愣了几秒,伸出有些发抖的指尖捡起了那枚小东西。

那是一颗珍珠。

一颗形状完美的,泛着粉色光泽的球状珍珠。

道里安匆忙低下头,此刻他顾不上思考这颗珍珠是怎么形成的,他和水池里凝视着他的人鱼对视:“这是送给我的吗?”

人鱼张开嘴巴,发出一些海豚般的尖细鸣叫和咯咯声,他似乎想对道里安表达什么,但道里安无法理解。最后他甚至激烈地拍打起尾巴,尾鳍却不小心触碰到了电网,人鱼瞬间遭到了恐怖的电击,朝水箱底部坠去。

道里安慌忙冲他大喊:“你还好吗西尔维?”

人鱼翻着肚皮缓缓下沉,道里安无法形容那一瞬间向他冲击而来的恐慌,他急忙冲到隔壁,透过玻璃紧紧盯着里面的人鱼,期间差点因为踩到自己扔掉的酒杯而滑倒。

“西尔维?西尔维!”道里安疯狂拍打起玻璃,“醒醒!上帝啊!拜托你醒醒!”

就在他话音结束的那一秒,仿佛由于电击而昏死过去的人鱼突然翻了身,灵活地游到了玻璃前,调皮地冲道里安挥了挥尾巴尖。

“哦老天!吓死我了!”道里安几乎要喜极而泣,“以后不许再这样做了听见没有!”

西尔维垂着长长的睫毛,用他那裹着白色薄膜的眼睛看着道里安,一串气泡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仿佛是在安慰道里安,想要他高兴。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道里安无奈地笑了起来,他摊开掌心,把刚才死死攥在手里的那枚珍珠摊在两人面前。

“谢谢你,西尔维,我说真的。”

不得不说,刚才那一场惊吓让道里安完全清醒了,他的心脏跳得飞快,之前那些压在他胸口上沼泽般烦闷的情绪消失一空。

道里安就这么和人鱼对视了片刻,他骤然冒出个想法,对西尔维说:“嘿小家伙,你知道自己的人类名字吗?西尔维,西·尔·维。”

道里安收起珍珠,用指尖在人鱼面前的玻璃上拼写起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