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2/2)

薛琬望了望自己手中的调度令,若此时他还未发觉被人利用,那真枉费了自己在长安多年的宦海浮沉。他将所有事由一一思过,最终把目光锁定在了陆家。马晃如今家小身在安定,他自迁徙队伍中逃出,入长安就是为了投此卷宗。这么短的时间内,纸笔从何而来,这么多罪状居然在短时间内如此完备,这件事怎么想都太过荒唐。

若此事为陆家授意,借自己的手来构陷贺家,那么一切都可已解释得通了。此事若成,贺氏势力被削,保太后必然更加顷赖陆家,通过陆昭和陆冲,让利更多来换取支持。此事若败,那么所有的怨望皆归于他薛琬,而魏帝在外无方镇可依,也不得不通过给予陆归更多的权力来稳固地位。

而这样的一番让利后,陆家会被养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薛琬光是心里想想,都要打一个冷战。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薛琬静神凝思后默默决定,他要揭开马晃身后的陆家,让陆家在长安再无立锥之地!

“送我去姜公府上。”薛琬下令道。

艳阳初升,漫天金光透过清晨的水汽洒在长乐宫内的一草一木上。保太后在贺祎的搀扶下,望了望苑中的夏景,华枝绿满,东方日圆,宫人们依序洒扫,仿佛昨夜并无任何事情发生一般。

保太后寻了个亭子坐下,揉了揉眉心:“我说呢,姜公本该今日出席,怎么又告病了。”

贺祎道:“薛伯玉想引姜家顶住中朝,如今上下都传开了。听说还给姜绍送了一份大礼,姜绍说未曾入目,托他长子,直接送到侄儿这里来了。卷宗我看了,往京兆尹府投递那些罪证的是马晃,受陆侍中指使。”

“他倒乖觉。”保太后拄着手杖走得略久了些,此时手心尚有细汗,取过侍女的帕子拭了拭手,“陆侍中这次事办的漂亮啊。”

贺祎陪笑着应是,嘴上却不敢说保太后先动的心思。彭耽书乃陆昭掾属,彭家又为南凉州刺史,将彭耽书许以宗王,一旦事成,必将引人瞩目。方镇与宗王勾连在为君者眼中无异于酝酿反叛的阴谋,此乃大忌,那时候薛琬与皇帝想必会做出应对,之后保太后便可借机撺掇崔谅出兵。最后陆昭折损了一名掾属,而陆家和彭家也会成为这次兵祸谤议的分担者。

但是这一次,陆昭看出来了,并且找到了自己所在的丞相府。她言语中并未提及此节,而是提议让陆家安排马晃入都状告贺家,与此同时彭耽书搜集宗王卷宗。两者并发,对于薛琬来讲,既附和立以威信的诉求,也附和揽以权柄的利益,在加上其一贯的执政风格,必会落入觳中。

朝廷会害怕方镇与世家人人自危,故而会罢掉薛琬的中书令。而短时间内,中枢权柄也不会再有人出头顶上,丞相府可以借此机会重揽大权。还有最重要也是目前没有人能够提供的一利,那就是通过这场风波来刺激崔谅。毕竟太子录尚书事,薛琬的所作所为终究会影响到太子,从而杜绝太子与崔谅达成共识的可能。

想至此处,贺祎觉得太子执意要娶这样一位天生权骨的正妃,还真是有点可怜可爱,若此事真能成,届时他一定要去喝一杯喜酒,然后闲坐庭中,看着小两口内斗。

不过这次,也让他对陆昭本人的兴趣更浓。以陆昭的资质,保太后的手腕她不会看不出来。但她所作出的反应并非直接报复,亦或拒绝,而是巧妙地通过让宗王之案提前出水,避免彭耽书的涉入。然后另辟蹊径,与自家达成和解。无需更多的话语,许多话一旦说出,一旦问过,彼此间只会更加尴尬而疏远。警告、反对、示好,彼此心照不宣,行动即是表达,这才是高手间的过招。

贺祎道:“陆侍中既已打出先声,我们自当也要人谋定事。”说完对保太后身边的李真如道,“今日大宴,事务繁忙,大内司少不得要在两宫行走。若得空隙,还请但内司把这份宗卷亲自交到太子手中,就说是本丞相从薛公那里所得。”

按照元宵宴仪注,正午,未央宫内诸女眷前往长乐宫制灯谜、食浮元子,申时凡天家亲眷从朱雀门出皇城,正街戒严,由皇太子元澈带领,于护城河放灯祈福。酉时开宫宴,戌时拆灯谜,亥时帝后与百官前往甘泉宫祭祀太一,这个节才算是过了。而如今并非元宵节,时下京中亦多动荡,思前想后,皇帝终是在当天清晨取消了皇太子的出行与祭祀太一一项,而是让元湛领一些宗亲代表皇室与百姓同乐。

元澈一夜未曾安眠,回到东宫补了一觉,醒来之后重返台省。看着手中这一份崭新的卷宗,听明了送达者的传话,元澈不禁怒极反笑。他倒不认为这封卷宗真的是薛琬亲自交与贺祎的,如此时局,贺祎连见都不会见薛琬一面。但这份卷宗所昭示的,是薛琬对此事并未善罢甘休,欲将陆氏牵连,并且有借力于外的打算。

他刚刚安抚了宗王,又下令将郑崇革职,却没有想到薛琬还在作死。他此时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评价这位与他失之交臂的老丈人,是大忠似奸,还是大奸似忠。就算他想示好贺祎,或是示好什么人,也不该在此时有所动作。如今各方势力都把目光聚集在了尚书省,这样的行径一旦被有心之人拿捏,宣扬出去,过不了多久,那些方镇都会嚷嚷着要入都“自辩”,包括崔谅。

而如今贺祎派大内司来把卷宗交给了自己,很明显,就是要张扬陆家也受了中枢连累。届时,从舆论上,陆家就是薛琬伸张皇权的受害者。如果他还要执意保护始作俑者的薛琬与郑崇,那么他与陆昭的婚事便会名存实亡,而与陆家的联盟也会告吹在即。

“殿下。”门外有一郎官道,“署中收到几封地方递奏,说家负德望,恐受刑名之累,恳请辞官离任。”

元澈苦笑,这座横跨千里、悬空万丈的独木桥,她终于安安稳稳地走到了头。

“驳回。”元澈不假思索下令道,“光禄大夫掌论议,贵重显尊,薛家以帝戚而荣,不可再加此官。护军将军多为武官任,薛琬宿无根基,暂且罢免。转任大长秋,总理皇后宫事吧。郑崇妄议重臣,扰乱朝堂,致使方镇动乱,上下离心,杖刑八十,子孙三代,永世不得录用……”

天高如秋,未央宫外,刑杖钝钝的声音激起寒鸦数点,仿佛要将那一轮薄日啄蚀成一片残光敝影。

薛琬转任。郑崇不禁杖刑而殒命。陆昭增封一千五百户。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太尉吴淼加护军将军一职。数道诏命一并而下,前往各个府邸。薛琬捧着诏令,溘然闭目。他虽未完全退出政治舞台,但此生若要再进望三公,却是不可能了。

在乱世之中攀爬,需要擦亮眼睛寻找每一个阶梯,抑或是可以作为阶梯的肩膀。至此,薛琬终于看清了陆家的思路。这个自前朝起便混迹于江东豪族的世家,在上一次南北对冲的浪潮中便已经脱颖而出。时至今日,关陇风起云涌,这个家族里的最高智慧,一直在做最优的选择。

长乐宫内,陆昭远眺而望,古老的长安朱甍碧瓦,金门玉阶。极尽辉煌的表象下,却是错综的巷道,交织的水网。长安最后一头鲸鲵已被她逼出了深潭。算清了台上所有的力量,翻开了水中暗藏的底牌,天时、地利、人和,此时皆在她最想要的节点。

“昭昭,该去赴宴了,我们走吧。”王孙昳丽的面容已至眼前。

陆昭牵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走吧。”

俦匹

时近晚宴, 长乐宫众人皆已更换好章服,前往永宁殿。陆昭等前往清凉殿奉渤海王车驾,而其余人则奉保太后车驾前往未央宫赴宴。

而此时, 保太后却一身素服,乘轿撵在后苑游幸。长安才下过几场雨, 如今早已不是春季花时了, 入夏,这个宫苑自然有它自己的颜色。天气并不十分清爽,保太后亦有心事, 遂命众人回永宁殿。

轿撵才起,却见不远处的花圃中, 有几个孩童玩耍。年纪稍长的世子们皆已外任,留在京中的无非是作为人质的世孙。另有一名年幼的县主, 一身粉衫长裙,由乳母抱着, 手中拿着几只零星开放的玉簪,与小世孙嬉笑玩闹。

县主淘气, 总要用花骨朵去够世孙的小头冠, 身子直往下探。那名乳母只得就着她,半佝偻着腰,手上不敢松半分力气, 时间久了,额上便析出了细细的汗珠。

保太后双眼微睁,露出一抹恬静淡然的微笑。乾兴三年, 一名因博识清慧, 德淳恭检而选为保姆的女子,也是在这里带大了一双姐弟。而三十年后, 这个女子也是在这样的地方,以谋反之名,下令处死前保太后李氏。

她们穿的是一样的服制,素纱中单,黼领罗縠,下摆扶过雨后落在地面的梨花,也因此,蔽膝上沾了淡淡的梨花香气。那时的自己已在深宫中侵淫多年,知道如何将双眉扫的庄重而淡雅,知道如何将面容修饰的慈祥而有威严。她用早已习惯的笑容安慰着眼前即将引颈就戮的老者。她的笑里没有藏刀,可是眼前的人一定会死。

李氏当然得死,一朝不可能有两个保太后,新皇帝有自己的乳母,若她明智一些,便应懂得宫墙之内永不改变的权力更迭。若自己所记无差,那应是一场持续数年的搏斗。李氏放弃了唾手可得荥阳乡君之位,转而投身于武威太后与魏帝争权的乱局之中。

事后,刚刚登基的皇帝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父皇的乳母,古稀之年的老妪,为什么不在封地安享清福。但是刚刚登上保太后之位的她却是明白的。

在元祾即位前几年,先帝的病已有沉重之势,军政皆由皇太子视听。一日,先帝忽命人拟诏,诏云:感乳保贺氏之恭谨明达,太子历事尚浅,国事可兼权取贺氏处分。再后来,不知是谁又多了一句嘴,建议将“权”字去掉,以为“国事可兼取贺氏处分”。先帝竟也未驳,一口允下。

诏命才下,一众宫人便忙着道喜。从再普通不过的宫人起步,再至女官,至太子乳母,自然,也会是未来的保太后。当她看到内监捧着玺印而来,文官将文书誊抄与自己,咨询顾问的时候,她竟有一丝无所适从。

那几天她一直在做梦,她的面前是一盏酒樽,扪心自问,她酒量尚可,因此她亦犹豫要不要一饮而尽。梦正酣时,婢女叩响了她的房门,交给她一封内侄贺祎写的书函。

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

先帝与内臣的双簧是为捧杀,意在朝中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而缓和武威太后一党与元祾早已恶化的矛盾。而贺氏的过早煊赫,也必将为新君所忌,惹来祸患。好在贺祎足够聪明,上表云,政出房闼,斯已国家否运,称权尚足示后。且太子已过而立,天下不宁,为长远计,理当归政于一人。其言辞恳切,令人闻之感怀,舆论亦附之,先帝也便作罢,旋即改诏。“权”字没有被去掉,但权确确实实被去掉了。

这场风波,前后不过短短十六日。其实那份权力从未真正经自己之手,但它带来的失落感却差点让自己失去分寸。如果一个人曾一度让皎皎明月照耀华服美冠,那么当疏星之夜降临,则更甚于黑暗。

李氏的死亡让她地位稳固,亦让她时时警醒,与其让一个新的保太后来挑战自己的权位,不如自己亲自抚养一个可以继承国祚的小皇子。保母被尊至太后、太皇太后的先例,前朝鲜有,却并非没有。于是,她开始悉心挑选。元洸容貌俊丽,天资聪颖,是上佳之选,只是他的母亲还健在,母族又过于强盛了。

一阵轻风扑过,虽非入秋时节,却犹如斧锯刀割一般。保太后抬起头,见远处那一众孩童、仆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只有那孤零零的花圃静静伫立,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与三十年前不差分毫。

“太后,时候不早了,未央宫还有一个时辰就开宴了。”旁边的琳琅见保太后出神凝思,早已命人落下轿撵,却不得不在当口提醒一句。

保太后贺氏颔首以示明晓,旋即又转头道:“老身记得西边不远就是朝露阁。你去将那里管事的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