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1/2)

“昭昭,你或许不该生于这个世道。”元澈慢慢托起陆昭的脸,若她生于承平年间的世家,只承泽于那一点点相权,便不会有如此重负,他们也不必有如此对立。

陆昭只是笑了笑:“殿下误了,我生于哪个世道,哪个世道便对我最好。”

复盘

陆昭的声音随着每一个字刺穿下去, 堕入黑暗。而元澈的呼吸却如潮湿的海风一般,穿过她的发丝,化作一缕又一缕叹息。深色的章服陷在铠甲的缝隙里, 发出幽幽的光芒,似是无望的挣扎, 亦如靡靡地沉沦。

“人力有穷, 苦难无尽,来日不过白骨一具。你说的没有错,人只在活着的时候与白云苍驹一争朝夕。” 元澈笑着手指划过陆昭的脸颊, 沿着下颚的勾折,慢慢扶住了那段脖颈。

温热的手指截断了血液的冰冷, 温热的声音收梢了叹息的涟漪。他将声音吹入她的耳中,另一只手慢慢游到了那一段腰肢上, 轻轻握着,却能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颤抖。他稍稍施力, 便发现里面夹有一片不易察觉的软甲,如同她缜密谨慎的心思, 将躯体妥善地包裹着。

继而, 他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女孩脑海中浮现每一个画面。主动的杀机,被动的忧惧,不动声色的算计, 不露真容的手段,步履弥坚于每一座权力高峰之上,匍匐藏匿于每一个势力审视之下。而她现在已经掌握了禁军, 离下一步也应当不会远了。而漫长的历史中, 走到这一步的人,功成者几人, 身死者无数。这样的兴奋,一如潜藏她话语中的狂妄与锐利。这样的忧惧,亦在方才她向尸首那一瞥中展露无遗。

“昭昭。”元澈望着陆昭深不可测的眼底,在那片黑暗之中,他也看到一双同样复杂的眼睛,“你在害怕的,我也在害怕。”

他害怕离开长安,当他带领数万大军回来时,那些将领的家属都已被扣做人质□□。他害怕围拱自己的人一夜之间作鸟兽散。他害怕无法看到她的每一个日夜,害怕他们一方终有一人失衡,在各自不容言退的一隅,亮出藏在袖内的刀。

元澈环顾四周,森森然的宿卫近五百人,占满了半个驰道。各自爱重的亲信,各自潜伏的死士,在目观死去的崔氏父子后,心存不满地看着各自眼中的权奸奄妾与壅君惑主。

“要和我去一个地方吗?”继而他向她发问,如果他们仍然彼此信任,如果她愿意孤身前往,与他进行这一场人生豪赌。她赌他不敢借此将她软禁,他亦赌她不敢借此将他禁锢。

温软的唇逐寸贴近,他环着陆昭,额头温柔地擦荡着她的发丝。夜色已被雾色湿染透了,矜持接触下,张力一分又一分地持续增加着。它仍留有足够的空间与时间,他要给她最后喘息的机会,她可以随时退出,取走合乎礼制的名分,留下合乎情理的戒备。

长睫微覆,黑暗的双瞳自无始来,化有为相,凝结在了元澈唇上那一圈小小的髭须上。她慢慢伸出手,而后挑衅地碰了碰它。

宫墙与飞檐下呼啸的疾风催促着驾车的快马,四望车上的风铃、琥珀与琉璃被摇晃得劈啪作响,夜色如同幻景在陆昭的眼中颠倒。

不知元澈在哪里寻了一处院落,荒而偏僻。小院的门口仅有两人把守。车儿停下后,院中侍者正欲挑灯问讯,却见太子用宽厚的大氅纳了一人,疾行入内,因此也未看清人面。已身为禁军副尉的吴玥赶过来,见门几近关上,月色漏下的门缝中,他看到陆昭回身从大氅探出头来,食指沿唇一横,勾出一道锋利的唇线。

门板吱吱的挤压声中,是一双从章服下探出的双手,在一片月色下,纤纤十指巧妙的按压着起伏耸动的喉,在扼住对方呼吸的同时,亦挑开了最后一丝情戒。

半昧半明的光线里,湿软温热的春潮中,单衣随波逐去,清莹的肌骨上方,铠甲正逐寸剥落。冰凉刺痛了她继而又被温热抚弄,沉重压制了她继而又被力量驱策。极致痛楚的脸与极致欢愉的脸完全神合,而灵魂则随辰星向黑暗跌落。

元澈直视着她,撕开她冰冷的身体,便可目睹她嗜权的炽热、乖戾的性格、以及万般老成中那一点青涩。他了解她,洞悉了她的秘密,对她的潮汐了如指掌,内心与身体皆是。然而终究是太迟了,他爱上了她,爱得又太早,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汗涔涔地抱着她,惊涛骇浪掀得他头晕目眩,去到尽头,所剩不过是哀恳。

“想来你不会让北海公入城,老太尉亦会执掌外朝。”元澈的话将她勾住,双手托着她的两腋,各自温存地退出,“我会为你加录尚书事。”

房间外,一名驻守的小侍不知何时摸到墙下,颤颤巍巍从怀中取出笔墨。然而墨色刚着上一笔,喉间便有一丝冰凉略过。横刀直抹,吴玥下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未来的保太后既有起势,那么立子杀母的制度仍要延续。如果今夜果真出了事,那么这里不能留下一丝痕迹。如果想要跃于权力场上,这是他需要交给陆昭的一份投名状。

通明的灯火挑醒了陆昭微垂的双目,她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在彻底替换了此处的守卫与侍女后,陆昭方才除下章服,换上一袭丝织的白色中单,只是并未除去那层软甲。

她慢慢躺下,那一句“录尚书事”仍在她脑海中萦绕着。她知道元澈除了相信自己之外并无更加稳妥的选择。而她除了拿到这个名分与录尚书事的权力,短期内也没有其他方式站得更稳。而她似乎即将成为尚未成熟的贺祎,亦或是一个过于成熟的崔谅。她的权力短期之内即将到达一个定点,届时她会有许多动刀的方法。

然而血腥惨痛的前车之鉴让她不得不对此慎之又慎,既然退无可退,倒不防从两位权臣先辈身上总结一些经验教训。

贺祎的败在于没有拿捏住吴淼,并且在宿卫没有完全掌握的情况下发动了宫变。继而在面对皇帝死签,保太后横死之后,彻底对局面失去了掌控,进而让崔谅杀入局中。

相比之下,杀入城中的崔谅威望较之贺祎来说是完全不够的。以关陇世家为首的门阀不会同意让他获得最高权力的。崔谅屠杀关陇世族其实已然是成本上的最优解法。若他没有杀,数百年前的董卓就是他的下场。想象一下,十几路门阀被放出来,化为成型的诸侯,将董卓挤兑到了长安,最后董卓还是死在了王允的手上。

崔谅必须要完成这一场长安屠杀,杀了他才能完全控制禁军,在军事层面上对雍州其他世族拥有绝对的指挥权。虽然崔谅最终在人事上出了问题,但相比于董卓甚至贺祎,在大方略上都是更进一步。但是杀戮所带来的结果却是将大批关陇势力送到了自己的嘴里,这是因为大方针的错误吗?陆昭的手指在被子上画了一圈又一圈。

或许,他不那么早进长安,去请凉王出战下陇,最后养精蓄锐,等着皇帝来求他,慢慢积攒威望,争取做一个陶侃,或许就能成功。

只是崔谅和她一样,并不满足于当一个方镇,想要跃到权力的更高层,那么屠杀这批关陇世族便是成本最低的办法。崔谅的一连串整合操作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就未免急匆匆。因为当他屠杀了关陇世族后,就注定不能当一个普通的方镇。中枢会在他返回方镇后想办法蚕食他,他身后的景从者们也不会同意。

景从者们有了进步的需要,大半荆州与雍州的从乱者聚集在崔谅的麾下,对崔谅的上位有期望。这些人不想等,看不懂也不愿意去懂你想当“陶侃”的最优解。他们哪里会想让崔谅当“陶侃”呢?恨不得让崔谅多趟趟路,扫清前方的障碍与陷阱,最后他们自己来当这个“陶侃”。

陆昭的手渐渐停下了,她明白了,贺祎也好,崔谅也罢,两人的失败是源于身不由己的急促感,以及身后每一个人的不想等。保太后不想等,崔谅的陈霆、许平纲们也不想等。现在她同样走到了这个位置,如果在最好的时机到来之前,让各方不想等的苗头窜了出来,那么她同样会身死族灭,沦为下一个失败者。

陆昭慢慢起身,开始思考现下的局势。大兄现在不宜面圣领功,需要她和其余人出面稍稍压制,至少要等北海公元丕那方面有了入都的意向,才好出面提出。

至于今日崔敬之死,也给予了她足够的警示。魏帝很好地控制了得罪陆家与王家的边缘线,杀掉了崔敬。既断绝了自己这方对荆州的影响,也警示了后来人,公然藐视皇权者不会有好下场。不过既然杀了崔敬,皇帝要想再拿到荆州的支持,就必须再有其他方面的运作。如果要拿下崔谅余下的势力,那么将崔映之女许配给一个诸侯王是应有之意。如果所图更大,可能会为雁凭公主赐婚一个荆州的世家。

一旦皇帝拿下了荆州势力,日后无论伐楚还是伐蜀,这一方都会借由军功飞速上升,继而成为一支足矣抗衡陆家,甚至威胁扬州的力量。陆昭皱了皱眉,雁凭公主的婚事,她必须出面干预一下了。

捧杀

长乐宫一处富丽堂皇的殿宇外, 一位年纪四十许的妇人,头缠金玉,臂络珠锦, 慢慢从白石阶拾级而上。在甫近殿门的一霎那,她回头仰望天空, 权星暗小, 辅星沉没,一如今日宴上憔悴不堪的帝王与声色黯淡的一众三公九卿。

王师回攻不过一日,病重的帝王强撑着身体, 招来三公九卿,摆上寒酸简陋的菜肴, 随后把她这个太子乳母诏列同席。那一刻她自然懂得,帝王在用自己仅剩的威严与礼制来为她输送政治余惠。她大女儿的婚配并不十分得意, 乃是小郡太守之子。如今她的长子与次女的婚事被双双提起,长子即将娶卫尉杨宁的女儿杨璎, 小女也即将嫁给薛琰的次子薛芹。

作为征南将军王泽四名掾属的硕果仅存者,薛芹既与汉中王氏有着千丝万缕之联, 又是薛氏嫡支血脉, 可以说是联姻的不二人选。薛琬官至度支尚书,原度支尚书薛琰自然也要改调。其顺理成章接任死去的郑崇京兆尹,统京畿治安与物资调度, 在粮草急缺的时局中,也是无人可以否认的一笔。自然薛家也要行报李之效,遣出一名子弟来迎娶太子乳母的小女儿, 这是在以往门阀执政中难以得见的。

而无论是杨宁亦或是薛琬, 其背后都有一支属于自己的禁军力量。即便现下这股力量已经微弱不堪,但是如果能在这位殿中尚书陆昭的清洗中存活下来, 那也是不容小觑,关键时刻或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李媪,跟着太子的人已经回来了。”小侍遂川是一直跟着李氏的内侍长。如今太子的乳母李令仪骤然显贵,与雁凭公主一同居长信殿,他自然也成为了长信殿的殿监。

李令仪颇为担心,对遂川道:“太子匆匆离席,想必没有吃饱。你去教人开厨房,我换了衣服,这就过去做。”

遂川道:“大半夜的,阿媪也累了一天,这种事就交给奴婢们来办。皇帝陛下才封了阿媪乡君,也该告诉殿下,母子同乐啊。”

李令仪头略略一低,笑容中半是慰藉,半是羞愧:“我这算哪门子的母子。那敬仁寺供奉的崇德皇后,才是太子的生母呢。我啊,只图太子和公主健健康康,团团圆圆,届时告老归乡,含饴弄孙吧。”

“呦。这哪儿能成。皇帝陛下器重阿媪,太子殿下也器重阿媪。咱们大魏尊崇乳母,那是道武皇帝下的令,祖宗规矩,礼法大于天。”遂川说着,见李媪欲进屋内,连忙搭了把手。倒是旁边的侍女琪儿睨了他一眼,心道,平日也不见这般勤快。

待入房屋内,遂川现将事情汇报完了,随后也出去张罗。琪儿一边帮着李令仪卸钗环,一边道:“阿媪,方才遂川说得果然是真的?”

李令仪将金钗轻轻往妆奁上一拍,声音清脆,倒也不觉得有多愤怒:“那内侍是拿着笔墨进去的,要在墙上写东西,里面肯定是出事了。当年文成帝在斋库里幸贵人,还是守库的管事悄悄拿笔写墙上记下的。如今这一桩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琪儿却仍皱着眉:“一个内侍就这么被禁军杀了,殿中尚书府就一点干系都没有么?这么嚣张跋扈的。”

李令仪一边用油润手,一边道:“现下宫内宫外都乱着,她少不得借机清理几个人。我也算看出来了,咱们这位太子妃还不大想生。呵也难怪……”李令仪颇有噱意地笑了一声,“道武皇帝这一出闹得,以前是母以子为贵,现在倒好,成了母以养子为贵。都让别人生去吧,自己当太后,岂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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