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关嬷嬷不往人前凑去,往日里那些得过婉竹好处的丫鬟们却主动跑来了碧桐院,当下便火急火燎地与婉竹说了新姨娘要进门一事。
这位姨娘出身不堪,只是胜在相貌伶俐、人也有几分机灵,齐老太太勉强应了下来,私底下却派了好几个嬷嬷去看管着新姨娘,一等她侍寝后立马要灌她一碗避子汤。
“那姨娘姓尤,名为莲实。听说从前在醉红楼里做歌姬,不知怎么得了世子爷的青眼,如今爷更是为了她赎了身,许了她姨娘的位份。”
话音飘到婉竹耳朵里,她脸上的神色有片刻怔愣,转瞬间却又稍纵即逝,外头瞧着尚且还能持得住,心里却是泛出了一晕晕的酸涩。
纵然她知晓男子无情,却不曾想齐衡玉的喜新厌旧会来的这般突然。
收拾好了心绪后,婉竹笑着赏了那赶来碧桐院递信的小丫鬟,回屋后忧心忡忡地与容碧说:“你怎么看?”
容碧蹙着眉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关嬷嬷也对此抱有最坏的猜测,她想,世子爷与姨娘闹了别扭,这时有个解语花在侧殷切地服侍着,难保世子爷对将这女子纳进心间。
高门大户里这样花无百日红的事比比皆是。
关嬷嬷心里想的通透,却不敢在婉竹面前把话说的太直接,只委婉着说道:“奴婢觉着爷心里也有几分要和姨娘斗法的意思在,这世上有哪个男子不喜欢女人绕着他转的?姨娘该做出一副小肚鸡肠的模样来,拈酸吃醋这样的本事都要耍出去才是。”
话毕,一向沉默寡言的张嬷嬷也接过了关嬷嬷的话头,小心翼翼地与婉竹说:“关姐姐所说的话十分有道理,不管爷是否消气,姨娘您总要拿出自己的态度来才是。且奴婢私心里觉得世子爷不是那等无情无义的人,只要姨娘哭上一回,他的心也就软了。”
主仆几人商议一通,正逢唐嬷嬷抱着如清走来正屋,本还有些踟蹰不安的婉竹瞧见了她玲珑可爱的女儿,便把一切不该有的犹豫都摒除心外。
即便不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她也要为了如清光明灿烂的未来争上一争才是。
不管那位新姨娘是何等天姿国色的女子,她也要与她兵戎相见,争出个长短来。
哄着女儿入睡后,婉竹坐在梳妆镜前梳了个齐整的凌云鬓,让容碧为她细细地上了一层胭脂,从箱笼里挑了一件最鲜亮的衣衫,硬是无视了院外看管着她的婆子,一径往外书房走去。
今日正巧是齐衡玉休沐的日子,婉竹娉娉婷婷地走过抄手游廊,一进外院便瞧见书房门前立着几个全然陌生的丫鬟和婆子,再走近一瞧,便将外书房西边的支摘窗正肆无忌惮地朝外敞开。
从婉竹立着的地方正巧能瞧见支摘窗内的景象。
齐衡玉立在翘头案之后,那位新姨娘身着彩意盎然的百蝶衫,端着一杯茶盏站在齐衡玉身旁,男子英武俊朗,女子姣美柔顺,任谁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婉竹心静如水,且在片刻的怔愣里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为情所伤的女子瞧见这一幕该如何的伤心难忍。
她学着杜丹萝妒意满满的模样,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立时便有一股汹涌的泪意向她奔袭而来。
她就这样站在回廊上静静落泪,不知立了多久,等支摘窗内的齐衡玉觉察到了这一股恼人的视线,不冷不淡地朝婉竹刮去一眼后,她才如梦初醒地收起了泪意,落荒而逃般离开了外书房。
齐衡玉自然也瞥见了她失态离去的背影,面上尚且还能称得上是一派平静,勾勒在宣纸上的字迹却是团成了一抹抹难以辨认的晕黑。
尤莲实侧目打量了齐衡玉一眼,见他脸上的阴郁之色一扫而空,心里纳罕的同时也朝着婉竹离去的方向望了过去。
她只是好奇,到底是何等神通广大的女子,能把齐衡玉这样的天之骄子牢牢地攥在手底心。
一刻钟后,久久静不下心的齐衡玉终于撂下了手里的狼毫,连个眼风都没往尤莲实身上落,只飞快地离开了外书房,往内院的方向赶去。
他的步伐稳当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慌乱,尤莲实瞧了心间更为艳羡,只茫然四顾般地与身边的丫鬟说:“你瞧见那婉姨娘了吗?生的可比我美上几分?”
丫鬟们不敢乱看,自然没有瞥见婉竹的倩影,当下也只能敷衍尤莲实道:“奴婢再没有见过比姨娘您更美的女子。奴婢听府里的丫鬟说了,那位婉姨娘只是略有几分姿色而已,又因性子柔顺乖巧得了世子爷的欢心。世子爷说不准就是喜欢这样好拿捏的女子,姨娘您也得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来。”
这样的话拿来骗骗小丫鬟尚可,可尤莲实这样历经情场已久的女子早瞧出了齐衡玉是对那位婉姨娘动了真心,既是真心喜爱,与她生了副什么样的性子便没有半分关系。
即便那婉姨娘生了副蛇蝎心肠,只怕齐衡玉还是会把一颗心捧上前去让她戏弄。
她没有婉姨娘那样的本事。
尤莲实求的只是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再卖笑卖唱,囫囵活个一辈子就是了。
“回屋吧,世子爷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尤莲实娇娇一笑,领着丫鬟们走出了外书房。
婉竹将这场夺泪而逃的戏码演到了碧桐院门前,直到被丫鬟们扶着进了正屋,她这才敛起泪意,询问唐嬷嬷如清是否还在安睡。
前一瞬她还是一副双眼红肿的可怜模样儿,下一瞬她又成了神智清明的和蔼主子,神色转换时比那川剧里的变脸还要再自然几分,不得不让容碧心生感叹。
婉竹意欲净面梳妆,绞了帕子细细地擦拭脸上的脂粉时,似笑非笑般与容碧打趣道:“也不知我得哭上几回才能让世子爷心软。”
话音一落,正屋外却响起了一道极为急促的脚步声,不用丫鬟们通传,婉竹便听出了脚步声的主人是何许人也,她立时拿帕子大力地揉弄着自己的眼帘,擦拭出了几分红晕后,哀哀戚戚的往罗汉榻上一坐。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齐衡玉便迫不及待地赶来了碧桐院。非但是婉竹心生喜悦,连伺候着的容碧和碧白等人也止不住脸上的喜色。
齐衡玉却站在门扉前迟迟不肯挪动步子,临到了此刻,他才觉出了两分近乡情怯的窘恼。
可一槛之隔的容碧生怕他打起了退堂鼓,便上前一步行了礼道:“世子爷可算是来了,姨娘都哭的和泪人一样了,这几日也是夜夜都睡不好,只念着世子爷您呢。”
也正是因容碧这番焦急中带着真切的话语,让齐衡玉提脚跨过了正屋的门槛,阔别七日,再度与婉竹共处一室。
婉竹的明眸还红肿得和烂桃儿一般,方才解下钗环时太过慌乱,还不甚勾毛了鬓边的碎发,整个人既是楚楚可怜又染着几分做错了事的委顿。
齐衡玉缓缓走到了罗汉榻身前,不等婉竹开口,便先说了一句:“你在哭什么?”
他心内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婉竹,可千言万语临到嘴边却只变成了这一句“你在哭什么”。
他问话的目的也并非是要谋求一个答案,就譬如他撂下一切赶来了碧桐院,再与婉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便软了心肠。
他为什么会这样?
没人给的了他答案。
他可以既往不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能接受婉竹的虚情假意。
他想,只要婉竹说一句爱他,他可以把堆在心口的所有事都一笔勾销。
所以他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她身前,漆色的眸子里掠过一抹微不可寻的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