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面对面坐着吃饭,恍若隔世。
刚上大学那几年我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每次放假时都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搪塞他,时间久了他也就不问了。
妈妈身体好的时候会坐高铁来x市看我,话里话外问我为什么没谈恋爱。考上研究生的那一年暑假我带了男朋友回家,哥哥说公司团建去外地旅游,直到我走的那天才回来,开车载我们去了机场。
他剥了一只虾放在我碗里,我回过了神,注意到他手上的戒指已经摘下来了。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上午我已经联系殡仪馆了,墓地在爸爸旁边,当时……就已经买好了。”他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感到莫名的烦躁,语气中带了些许怪罪的意味:“太快了吧,万一好起来了呢?”
他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语气平和道:“我知道你心里很难接受。但是妈这样躺在床上很受罪,早点走的话对她来说也好。”
“我知道,可是……”没说完就凝噎起来。
大概在面对死亡这件事上,我永远只能做一个只擅长回避的小孩。
他站起身走到我旁边,让我倚着他,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轻声道:“你就好好陪妈妈这最后几天,其他的都不用操心,别害怕,有哥哥在呢。”
吃完饭,他去洗碗,我回到卧室。
我握着妈妈干枯的手,想要抓住她正在流逝的生命。
过了会,哥哥走进来对我说:“你先出去吧,我收拾一下。”
“怎么了,我就在这待着。”
“我给妈……换尿不湿。”他欲言又止道。
这一刻我才突然惊醒,不知道是因为没伺候过病人还是太天真,直到刚才我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来吧,尿不湿在哪呢?你又不方便。”我没来的时候不都是他在做这些事吗?什么不方便啊,话一出口我就想咬舌。
他转身打开衣柜,背对着我说:“这种时候哪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又没经验,你先出去吧。”
“做一次不就有经验了吗?”
“那你去打盆水吧,顺便给妈擦擦身子。”
等我端了一盆水回到房间的时候,他已经换好了,提着垃圾出了门。
我把空调调高,拧了个毛巾,小心地擦拭妈妈的身体,生怕弄疼她。
她身上很干净,也没有褥疮。私处也很干净,连异味都没有。
哥哥照顾得很好,而我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怪他把一切想得太周到。
过了一会他回来,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脑工作,我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开口:“哥,对不起。”
“嗯?”他的眼神从电脑屏幕移向我。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摸了摸鼻子。
他笑了笑没说话,继续低下头。
台灯很暗,我借着电脑的光偷偷看他。
他的眉眼越发深邃了,已然脱了年少时的那份稚气,取而代之的是我不曾参与过的成熟感。只有下半张脸还同记忆中一样,高鼻薄唇,尖尖的下巴。他不笑的时候眉眼间总露着一股子冷意,眉峰微蹙,微微眯着的眼睛黯黯明黑。
他好像察觉到我的眼神,抬头看向我,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对他说:“挺晚了,你去睡吧。”
“好,”他看了看表,起身合上电脑,“困了的话就叫我。”
我躺在妈妈身边,不敢睡着,时不时要探探她的鼻息,观察胸膛起伏。后半夜,她辗转醒来,叫唤身上疼,我倒了杯水喂了一颗布洛芬,坐在床边为她按摩身体。
我以为她睡着了,过了一会,妈妈突然幽幽问道:“杳杳,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
“没有呀,我怪你什么呢?”我见她精神尚佳,声音也不像之前那么孱弱,便循着话头问她。
“怪我让你去x大。”
“没有。”
“那你哥哥肯定怪我了,”她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他一个女朋友也没交过。前年一个亲戚介绍了个相亲对象,他愣是把人家女方一个人晾在餐厅一下午。我问他为什么放人鸽子,他说这样以后就没人敢让他去相亲了。你们兄妹俩怎么都这么轴啊?”
说完,她睁开眼看我,“你过来。”
我弯腰凑到她眼前,颈项上挂着的吊坠从领口滑出,垂在半空中,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摩挲着那枚戒指。
“你哥哥手上也戴着这样一个戒指。”她看着我,双眼浑浊,目光却很锋利,像十八岁那年,一眼就能把我看穿,从身到心。
我拾起身,避开她的眼神,一语不发。
“算了,我都是快死的人了,管不到哪了。我就是心疼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外面,孤零零的。以后有你哥哥照顾你,我和你爸爸在那一世也就没有牵挂了。”
我诧异地抬起头,望向她,语无伦次道:“妈…我…”
“别说了,我乏了。你也睡吧,别担心,我暂时还死不了。”
没过一会儿,哥哥就过来换我了。
“不用。”我固执道,眼皮却已经抬不起来,我使劲眨了眨眼。
见我的模样,他笑了笑,悄声说:“行了,快去睡吧。你去我的房间,空调还开着。”
“好吧。”
我迷迷糊糊地走进他的卧室,被窝里还有残留的余温,很温暖,是我孤身在外八九年没有感受到过的温暖。
我像是找到巢穴的孤雏,被安全感紧紧包裹着,很快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