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怀,我有事求你。”卢元山拍了一下秦定邦的胳膊肘。
这可稀奇,自打卢元山当上了巡捕房的差,一路步步高升,只有他帮秦家的,从来没见过他找秦家帮忙的。
秦定邦转头看向卢元山,“元山你说。”
“映怀,你得帮天旺打一副长命锁。”
秦定邦本以为是多大的忙,原来是副长命锁,本来也是要送的,随即道,“没问题,我回去就给打一副金的。”
“那不行,要银锁,金的不管用。”
“行,包在我身上。”
就知道秦定邦会爽快答应,卢元山心里舒坦,又生出一片感慨,“我早岁父母都饿死了,是老头子给了我活路。惠英早年给人家当下人,也是苦过来的。老天保佑,终于有了这个儿子,我们不求别的,就希望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映怀你是个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大贵之人,所以这个锁,肯定得由你来送。”
秦定邦又看向正在逗孩子的梁琇,“我回去就给打好送来。”
“欸,不急。”卢元山摆摆手,“也不能送早了,过百天时你再送来,我们找人掐算过,就百天那天,才管用。从百天算起,戴到十二岁,以后就不怕了。”
秦定邦见卢元山一旦事涉儿子,竟会如此虔诚讲究,朝他郑重道,“好,我记住了。”
一九四三年七月三十一号,汪精卫伪政府,正式接收了上海法租界。
至此,存续了近百年之久的上海法租界,在法理上,不复存在了。
公共租界改成“第一区”,法租界改成“第八区”,法租界公董局改称“上海特别市第八区公署”,就连卢元山他们的巡捕房,也成了警察局此处基于史实。。
伪政府在这里设置了各种各样的部门,明里暗里都有日本人的影子。明眼人都知道这哪是汪精卫接收了法租界,这分明是日本人接管了这片地界。
此时法租界的所有特权都已烟消云散,日本人的手,可以名正言顺地,伸往各处了。
被接管之后的租界里,老百姓的日子自不必说,只有一日比一日更难熬。但是有一批人是高兴的,那就是调往上海的伪政府的人。
法租界本就是整片上海最繁华富裕的地方,能到这么块肥肉般的膏腴之地工作,境况那可不是在南京能比的。
这批人当中,就有詹四知。
在南京他还要租房子,在上海,他则是可以直接住在自家里。比起那些还要租房子的同事,他爹詹贞臣留给他的这处大房子,能让他硬气好久。
日本人的手开始伸到租界之后,秦家的码头往外出货,偶尔就有日本人过来查验了。所以往芜湖方向送物资,就变得更加危险和艰难。
憋到了九月,上海刮了一场强台风查了气象资料,当年九月,上海刮了场大台风,损失惨重。。马路被淹,树木折断,整座城市一片狼藉,日本人干脆躲在营队里不出门。
秦定邦这才趁着狂风将停未停时的混乱,让大良又夹带了一批军用物资,运了出去。
出货的当天,正是卢元山家孩子过百岁。这次卢元山定了几桌,要和大伙一起乐呵乐呵,秦定邦本也早都答应了会过去。
卢元山在巡捕房的弟兄,都知道卢元山和秦家的关系,所以从来也没在秦家的地界上惹过事非,而且还经常帮着平事。这场百岁宴,也是秦定邦和巡捕房这帮人,联络感情的机会。
但是没想到赶上了台风天,鬼子都躲风不出营房,正是难得的出货好时机。这次的船上带着一批硬头货,秦定邦亲自赶到了码头,一顿忙活后,时候就不早了。只得派人去跟卢元山说,午饭他是赶不过去了,等忙完了再去他家看孩子。
秦定邦站在码头边,平静地望着远去的船在江面上越来越小,心中却在飞快地筹谋着。
不会总有台风的,总等着眼下这种天降的机会,肯定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想其他办法。
然而,此时的他并未注意到,就在他身后远处一棵倒着的树旁,掩映在枝杈后的一个包裹严实的黑衣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
哪怕压低的帽檐,也挡不住那人眼中深深的恨意。
见秦定邦有转身的意思,那人立了立衣领,抬脚就走,迅速消失在了夹着腥气的江风中。
秦定邦回家后立刻和梁琇一起,带着早就准备好的长命锁,还有其他几份厚礼,赶到了卢元山家。
夫妇俩到了卢元山的家,又是在下午。凭着两家的关系,卢元山根本不会见外挑理。只要两口子来了,他就高兴。
一见秦定邦拿出了在老凤翔打的品相最好的长命锁,卢元山和惠英高兴得合不拢嘴。按他们讲,这东西是有说法的,他们就信秦定邦送的。别人送的,他们反倒怕不管用。
卢元山让秦定邦亲自给孩子带上,三个多月的小天旺比刚满月时更白胖,胳膊腿上的肉一圈一圈的,戴上了秦定邦给他买的长命锁,张着小嘴儿嘎嘎直乐,声音响亮,像个壮实的年画娃娃。
梁琇自然而然又和惠英一起看孩子,聊天去了。
秦定邦则和卢元山坐在茶几旁喝茶。
卢元山又是高兴,又略显疲惫,身上还带了一点酒气,明显是中午应酬时耗了不少精神。
没等秦定邦开口,卢元山先说道,“中午你没来就没来吧,我们警察局的副局长荒川,是个死轴的老鬼子,又精明又一根筋。我这也不能光叫了局长不叫副局长呀,只能跟这鬼子也客套一下。谁知道这老鬼子不把自己当外人,当即就答应了,白蹭了一顿吃喝。弟兄们一看这阎王也在,都像吞了苍蝇似的,这饭吃的……”
卢元山手臂叉在胸前,“现在干的这份差呀……要不叫为了养家,真想扒了这身脏皮。”
秦定邦也没办法安慰,日现在本这种朝原先法租界各方面的渗透,是明目张胆的,毫不避讳。而这也才是刚开始,日本人的手,今后只会越伸越长。
“一说日本人,我倒想起来了……”卢元山突然愣了一下,手扶着椅子朝秦定邦侧了侧身,“映怀,你还记得上次,你给我报的那个案子吗?”
瞬间,秦定邦眯起了眼睛。
“那个吕福寿,你知道吧?后来在一家烟馆的门口,被一个日本人给捅死了。手法非常老辣,出手就是要害,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给攮死了。”
秦定邦放下了茶杯,“你怎么知道是日本人?”
“旁边有个叫花子,说是日本人干的。说那人额头有块疤,跟姓吕的又像是骂了几句日本话。我们要带那叫花子回巡捕房做笔录,他一听就不干了,又说什么都没看见。他那是怕事可以理解,但我觉得他说那是日本人干的,不像是假话。”卢元山皱着眉看向秦定邦,“映怀,那个吕福寿,到底是什么人?”
秦定邦低头看向地面,片刻后冷冷道,“现在看,也的确是个该死之人了。”
一听秦定邦这么说,卢元山没再言语。屋子一角又传来孩子嘎嘎的笑声,两人被笑声引着一道朝那边望去。
不管在外面如何与铁血打交道,一看到家里的娇妻幼子,再硬的心肠,也都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