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了,没看我都能起来给你熬粥了吗?”胡三妹看着儿子爱吃的样子,笑着安慰他道,“古大夫刚走,他给我打了镇痛药,现在没那么疼了。”
“那就好。”屈以申点了点头,加快了喝粥的速度。
“哎呀,慢点儿,锅里还有。”
屈以申三下五除二喝掉了一碗,像小时候那样,把空碗朝胡三妹比量了一下,“阿妈,我扶你休息吧。”
胡三妹抬起捂着肚子的手,扶上椅子扶手,“也好。”
屈以申连忙起身,把老太太慢慢搀扶到里屋床上,“阿妈,你睡一觉吧,休息好了,病才能好得快。”
胡三妹勉强笑了一下,听话地躺下,“我的小多福啊,真是长大了,要我替你操心的事,是越来越少了……”临了她又伸手摸了摸屈以申的头,“儿啊,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最好能找个可心儿的,踏实跟你过日子,再生个一儿半女的。那样,阿妈在那边,也就彻底放心了。”
屈以申握住她的手,“阿妈说什么呢?赶紧休息,别胡思乱想的。”
应该是太累了,胡三妹脑袋沾了枕头不久,就睡着了。无声无息的,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屈以申并没有离开,他守在阿妈的床边,一定要确认她还有呼吸,才能稍稍放下心。
他一直看着胡三妹枯瘦蜡黄的睡颜,时钟好像随着她微弱的呼吸在走着倒计时。此生的母子缘分,正滴答滴答地往尽头一路奔去,那脚步越走越急,催得他心直颤。
胡三妹现在还穿着丝质的长袖衫,六七月的上海已经非常热了,家里的佣人都穿着短袖,但她还执着地穿着长袖。
屈以申明白,她是在遮挡着左臂后方的那条巨大的伤疤。那处伤让她一直抬手困难,多少年了,越来越严重。
当年,胡三妹从几条野狗的嘴里把奄奄一息的他给抢了下来。正护着他要逃的时候,其中一条恶犬,冲上前来一口咬住了胡三妹的左臂,尖牙深达筋骨,撕扯得皮开肉绽。当时她把他死死抱在怀里,是急中生智捡了路边的树枝疯狂反击,才打退了那帮索命的畜生。
如果不是胡三妹舍命相救,恐怕他早就成了一缕小小的魂魄,飘荡在马来亚海岛的上空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拼死救下他的善良女子,在最初,竟被他在心底深深地嫌恶。
这份罪恶的情绪,他掩饰得很好。全世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时深藏心底的想法,也只有他自己,至今仍然对曾有过那样的想法而无法释怀。以至于他每每回想,都会被良知折磨。
这个行将就木的枯瘦老人,越是倾尽全力地呵护珍视他,他越会觉得,当初她救下的是一匹白眼狼——
一个冷血刻毒的混账东西。
尘封的往事,又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一时抵挡不住,心跳又快了起来,不得不闭上眼睛。
那些再也不愿回想起的记忆啊……
现在,“母亲”二字于他而言,当然就是胡三妹。但他是有亲生母亲的,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善良懦弱的长崎女子,名叫山口纯美子,一个至真至美的名字。
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在马来亚的那个小岛上,他原也是有个家的。
家里有妈妈山口纯美子,有爸爸藤原次郎。
而他那时,还是藤原宽——
那个藤原家的……大儿子。
百世难还
那时的日子,艰难、贫穷,但多少,也还有点家的样子。
妈妈操持着家务,爸爸在锡矿上做工头。爸爸脾气不好,回家后总是抱怨,恨老天无眼对他不公。
他这个曾经的日本陆军第二军的士兵,当年在旅顺杀红了眼,一时得意没留神,被一个从屋里冲出来的小少年,拿菜刀砍伤了后背。他因此身负重伤,竟然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后来的晋升。不得已,军队待不下了,才去了南洋谋生。
藤原次郎一直心比天高。被几菜刀断送了在军队的前途,沦落成了个在马来亚锡矿为华人矿主打工的工头,心里发酵焖烧的怨忿,让他整个人的想法都变得更加扭曲。
在他心中,中国人就是劣等民族,但他却要屈居其下。因此他更痛恨中国人,并且把这份深深的鄙夷和入骨的恨,都灌输给了小藤原宽。
那时,藤原次郎会反复跟儿子炫耀甲午战争时,他在旅顺的“光辉战绩”,吹嘘他是如何威风地在那里恣意屠戮,如何比其他人杀得都要多,都要快。
藤原次郎虽然身处低谷,但出人头地的心并没有死。可笑上天还真就给了他这样的机会,有次路过一片橡胶林时,他救下了一个被蛇吓傻了的小姐。本是一个无心之举,没想到却铺就了他未来的飞升之路。
算是他走了狗屎运吧,那个小姐竟然是日本陆军中将的千金,当时恰好去南洋游历。小姐正值妙龄,对爱情和婚姻正充满着幻想。藤原次郎那时一身腱子肉,男子气十足,尤其擅长甜言蜜语,把相貌平平的将军之女夸成一朵花。那小姐对这救命恩人可谓一见倾心。藤原次郎也瞬间嗅到了机会,骗她说他是孤身一人。
呵,随随便便一个谎,便把家中的妻儿抹得一干二净。
藤原次郎连诱带哄夺去了那小姐的贞操,换得了女孩的死心塌地,非他不嫁。之后,他随小姐回到了日本。
起初小姐的将军父亲对藤原次郎很不满意,即便女儿寻死腻活,也不为所动。
转机出现在将军得知藤原次郎当初在甲午战争中的表现,他后来专门命人去第二军核实档案,得到回复此人确实作战英勇,便觉得藤原次郎也许是可造之材,最终勉强同意将女儿嫁给他。
随后,借助岳父的势力,藤原次郎重回陆军,凭借其一贯的狠辣诡诈,一路高升,直至身居要职。
被抛弃后的藤原宽生活无着,其母不得不又继续操起了皮肉生意。他那时太小,并不懂那到底是什么营生。只记得爸爸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妈妈成天以泪洗面。
再到后来,妈妈身边总是有不同的男人,而且她动不动就会生病,甚至起不来床。
有一次,妈妈在家里的洗澡桶里洗澡,他不知道进了屋,才惊讶地发现妈妈满背的伤口。妈妈一见他进屋便让他赶紧出去,但那些狰狞的伤,他却再也忘不掉。
等到他慢慢长大,才越来越明白那些伤意味着什么。一道一道的啊,就像狠狠剜在他心上的疤。
其实,关于妈妈的很多细节,他都不记得了。如果推算,她应该是十几岁就被从长崎卖到了马来亚,死时不过才二十出头。一个苦命的长崎小女孩,离开日本时,还以为是奔赴天堂,最后,却只化作一小堆枯骨,躺在了岛里一片偏僻的坟茔里。
现在,那荒冢应该早已野草丛生,无处可寻了。
但他却清楚记得妈妈在临终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她希望他不要去恨藤原次郎,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她要他感谢藤原次郎给了他生命,给了他们母子几年安稳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