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是我呀小鹿(1/1)

是我呀,小鹿裘弟在一场曲折的噩梦中扭动身子。他和他爸爸在一起,在同一窝响尾蛇作战。它们爬过他的脚,拖着尾巴上的响环,发出轻轻的格格响声。忽然一窝蛇化作一条巨蛇,逼近了他,在和他脸一样高的地方向他一口咬来。他想尖叫却喊不出声音。他找他的爸爸。只见他躺在那巨大的响尾蛇下面,圆睁两眼,望着那漆黑的天空。他爸爸的身子肿得象一头熊,早已死了。裘弟开始挣扎着想后退一步,避开那蛇,但是他的双脚却胶在地上动弹不得。忽然那蛇消失了,只剩下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风萧萧的旷野里。怀里抱着那只小鹿。贝尼不见了。一阵哀愁袭来,他心痛欲裂。他哭醒过来。他在那坚硬的地板上坐起来。黎明降临到了垦地。松林那边已经出现了灰白色条纹的曙光。房间里也是一片灰色。一刹那,他觉得小鹿仍旧偎在他的怀里。然后他清醒过来,爬起来去看他爸爸。贝尼的呼吸已顺畅多了。虽然他依旧肿胀发烧,但看上去并不比野蜜蜂螫了他的时候更糟。巴克斯特妈妈还靠在摇椅里熟睡;脑袋往后仰得远远的。老大夫横卧在床脚。裘弟轻轻叫道:“大夫!”大夫咕哝着抬起头来。“什么事,什么事,什么事?”“大夫!你看着爸!”大夫转换了一下身子的位置,撑着一只胳膊肘松散了一下。他眨眨眼睛,用手揉揉它们,然后坐起来,俯下身去看贝尼。“樫鸟们的上帝,他已经熬过来了。”巴克斯特妈妈说道:“什么?”她霍地坐直了。“他死了?”“根本没有。”她迸发出一阵哭声。大夫说:“你这真是自寻烦恼。”她说;“你还不知道,他要是真的离开我们,那可怎么办哪。”裘弟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说得这样温柔。大夫说:“怎么,你这儿不是还有一个人么。看看裘弟。现在他已经到了能够耕种、收割和打猎的年纪了。”她说:“裘弟是不错,但他还是个不成器的孩子。除了游逛和玩耍,他就再也不寻思什么了。”这可是事实。裘弟低下了头。她说:“他爸爸还怂恿他哩。”大夫说:“很好,孩子,有人鼓励你是幸福的。我们大多数人过日子可没人鼓励。现在,太太,让我们等这位伙伴醒来时,再给他多灌些牛奶。”裘弟热切地说:“妈,我去挤牛奶。”她满意地说道:“是时候了。”他穿过前房。勃克坐在地板上,正睡眼惺忪地揉着脑袋。密尔惠尔依旧熟睡着。裘弟说。“大夫说,爸已熬过来了。”“真该死。我醒来后还准备去帮着埋葬他哩。”裘弟绕到屋子边上,从墙上取下牛奶瓢。他感到自己和那瓢一样轻。他觉得自已解放了,似乎真可以展开双臂,像一片羽毛似地从栅门上面飘然而过。曙光依旧朦胧不清。光滑冬青树上,一只模仿鸟发出一种清脆的金属般的鸣叫声。那只铎米尼克公鸡含糊不请地在啼叫。这正是平时贝尼允许裘弟多睡一会儿,自己起身出去的时候。清晨是静谧的,只有一阵阵和风掠过一棵棵高大的松树顶梢。朝阳把它长长的手指伸进了垦地。当他咿呀推开厩舍的门时,一只只鸽子扑楞楞地拍着翅膀从松林中惊飞起来。他兴高采烈地向它们喊道:“嗨,鸽子!”屈列克赛听到了他,哞哞地叫着。他爬到草料棚上去给它拿干草。它是很宽容的,他想,给它奶汁的报酬就是这么可怜的一点饲料。它饥饿地咀嚼着。当他笨拙地挤牛奶时,它一度抬起了后腿威吓他。他小心地捋着两个乳头,然后将小牛放进去吮吸那另外两个。挤出来的奶不及他爸爸挤的那么多。他决定自己不喝牛奶,这样他爸爸就能喝全部牛奶,一直到他重新恢复健康。小牛撞着那松软的乳房,在大声地吮吸。它很大了,还喂它奶吃。对小鹿的思念恢复了。一种铅一样沉重的感觉又压倒了他。今天早晨它一定饿得绝望了。他很想知道,它是不是会去吮吸它妈咪冰凉的乳头。那死鹿剖开了的鲜肉一定会招来狼群。也许它们已经发现小鹿,而且把它那柔嫩的身躯撕得粉碎了。他早上由于他爸爸仍旧活着而感到的欢乐变得暗淡和受到污染了。当他心里还惦念着小鹿时,是不会感到安慰的。他妈妈拿起牛奶瓢,并没有说多论少。她滤好牛奶,倒了一杯,拿到病房中去。他跟了进去。贝尼已经醒了,他软弱地在微笑。他嘶哑着低语道:“老死神还得等我一会儿呢。”大夫说:“老兄,你真是属于响尾蛇的亲戚。不用威士忌就能逃过死神,真叫我莫名其妙。”贝尼低语道:“怎么,大夫,我是蛇王。你知道一条响尾蛇是不能杀死蛇王的。”勃克和密尔惠尔走进房间。他们也在微笑。勃克说:“你看上去难看得很,贝尼,可是凭上帝之力,你是活了。”大夫把牛奶端到贝尼嘴边,他很饥渴地吞咽着。大夫说:“我这次救你,一点没有把握。只是你的死期未到。”贝尼闭上了眼睛。他说:“我简直能睡一个礼拜。”大夫说:“这正是我希望你做的。我不能再替你干其它事了。”他站起来,舒展一下腿。巴克斯特妈妈说道:“他睡觉,那谁来干农活呢?”勃克说:“该他干的都是些什么活?”“最主要是玉米。收获后还要贮存起来。土豆也需要锄,裘弟锄得倒不错,就是不能持久。”“我会坚持的,妈。”勃克说:“我留下来替你们弄玉米和其它事情吧。”她狼狈了。她不自然地说;“我不愿欠你们的人情。”“啊,太太,并不是我们人手太多,要出外上这儿来谋生。不留在这儿,我就是个不够格的男子汉了。”她温和地说:“那我当然感激你。要是玉米收不上来,一我们一家三口还是都让蛇咬死的好。”大夫说:“自从我妻子死后,这是我醒来后感到最清醒的一次。我愿意在你们这儿吃过早饭再走。”她到厨房里去忙碌起来。裘弟去生着了火。她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承受福列斯特家的一个人的恩情。”“勃克完全是福列斯特家的人,妈,他是一个朋友。”“看起来真是那样。”她在咖啡壶中灌满水,又将新鲜的咖啡加到陈渣中去。她说:“到熏房去,把最后一挂熏猪肉拿来。我不能叫人家胜过我们。”他自豪地将熏猪肉拿了来。她允许他切肉。他说:“妈,爸打死一只母鹿,用肝抽出了毒汁。他将臂膀割出血来,用肝贴在上面。”“你应该带一挂后腿回来。”“那时没有工夫想到这种事情。”“那倒也是。”“妈,那母鹿还有一只小鹿。”“当然喽,大多数母鹿都是有小鹿的。”“这一只特别小,好象刚生下来。”“好了,讲这些干什么。把桌子去放好。把刺莓酱摆出去,公牛油虽然很硬了,但它到底是牛油呀。也把它摆出去。”她正在急急激动一只玉米饼。用肉在长柄铁锅中咝咝作声。她倒人蛋面浆。熏肉在平底锅中爆响。她转动着摊平了的肉片,那样就使它们均匀地煎成了棕色。裘弟很想知道,这些食物是不是能使吃惯了福列斯特家丰盛食物的勃克和密尔惠尔吃饱。他说。“再多做一些肉羹,妈。”“假使你不喝你那份牛奶,我就做牛奶肉羹。”这样的牺牲可算不了什么。他说:“我们还可以杀只鸡。”“我也想到过。可它们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她转动着玉米饼。咖啡开始沸腾了。他说:“今天早晨,我可以打几只野鸽子或者松鼠。”“亏你挑这么个好时候才想到它。去告诉那些男子汉,让他们洗完脸来用早餐。”他招呼了他们。三个男人来到外面水架旁,往脸上泼着水,把手沾湿了搓洗。他递给他们一条干净毛巾。大夫说:“我在清醒时,假使能够不觉得饿,那才有福哩。”密尔惠尔说:“威士忌也是食物,我能够靠威士忌过活。”大夫说:“我差不多就是这样过的。自从我妻子死后,我这样活过二十年了。”裘弟颇为自己家的那桌食物感到骄傲。东西虽不像福列斯特家供应得那样丰富,但每样的数量却很充足。男人们贪婪地放口大嚼。终于,他们推开自己的盘子,点起了烟斗。密尔惠尔说:“今天好像是礼拜天,不是吗?”巴克斯特妈妈说:“不知怎么地,生病时常像过礼拜天,大家聚在一起,男人们也不用上地里去干活。”裘弟从来不曾见过她这样温和可亲。她恐怕别人吃得不够,等男人们吃完了,才坐下来。她现在正吃得津津有味。男人们懒散地闲聊着。裘弟不禁又想到了小鹿。他不能把它从心头忘却。它紧紧地占据着他的心灵深处,就像他在梦中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一般。他从桌旁溜开去,来到他爸爸床边。贝尼躺在床上休息。他的眼晴睁开着,很清澈,可是瞳仁还是发黑放大的。裘弟说:“你觉得怎样了,爸?”“很好,孩子。老死神已经到别处去勾魂了。但这是一次非常勉强的,死里逃生。”“我也觉得如此。”贝尼说:“我为你骄傲,孩子。你能保持冷静的头脑,把该做的事情都完成了。”“爸”“唔,孩子。”“爸,你还记得那母鹿和小鹿吗?”“我永远忘不了它们。那可怜的母鹿救了我的命,这是确实的。”“爸,那小鹿也许还在那儿。它一定很饿,而且大概会吓坏的。”“我也这样想。”“爸,我差不多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再喝牛奶了。我现在就出去找那小鹿好吗?”“把它带到这儿来?”“而且把它养大。”贝尼一声不响地躺着,注视着天花板。“孩子,你把我问住了。”“养大它不要多少食物的,爸。它不久就可以上外面去找树叶和橡实吃了。”“该死的,你竟想出了我所知道的最驯良的小野兽。”“我们杀死了它的妈咪,应当受到责备。”“让它饿死当然就是忘恩负义,对吗?孩子,凭良心说,我不能对你说一个‘不’字。我绝对没有想到我还能见到今天黎明的曙光。”“我能和密尔惠尔骑马回去找找它吗?”“告诉你妈,说是我让你们去的。”他偷偷地溜回桌旁坐下来。他妈妈正在给每一个人倒咖啡。他说:“妈,爸说我可以去把那小鹿带回家来。”她提的那咖啡壶猛地在半空中停住了。‘什么小鹿,”“那小鹿是被我们杀死的那只母鹿的。我们用它妈的肝吸去毒汁,救了爸的命。”她呼吸急促起来。“天啊,行行好吧”“爸说让它饿死,我们就变成忘恩负义的人。”威尔逊大夫说:“不错,太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不要代价的。孩子是对的,他爸爸也是对的。”密尔惠尔说:“他可以和我一起骑马回去。我可以帮助他找到那小鹿。”她孤立无援地放下咖啡壶。“好吧,假如你能把你那份牛奶给它我们没有别的食物喂它。”“这正是我想做的。它还没有到长大的时侯,它别的什么也不要吃。”男人们都从桌旁站了起来。大夫说:“除了他病情好转之外,我不再盼望什么了,太太。但倘若他病情恶化了,你知道上哪儿来找我的。”她说:“好的。我们用什么来谢谢你呢,大夫?我们现在不能立刻付你钱,但到收割后”“付什么钱?我可没做什么事。我来这儿之前他已经脱险了。我还住了一夜,吃了一顿很好的早餐。只要在收甘蔗时给我送些糖浆就行了。”“你真好,大夫。我们就是这样凑合着过日子,我从来不知道还有你这样的好人。”“唏,太太。你有个好男人在那儿。为什么别人就不能对他好呢?”勃克说:“你们以为贝尼的那匹老马套在犁上能耕地吗?我真怕它会累死。”大夫说:“多给贝尼喝些牛奶,只要他喝。然后给他吃些青菜和鲜肉,假如你能弄到的话。”勃克说:“我和裘弟会照料的。”密尔惠尔说:“走吧,孩子,我们骑马去。”巴克斯特妈妈急切地问道;“你们不会去太久吧?”裘弟说:“晚餐前我们一定赶回来。”“如果不到晚餐时间,”她说。“想来你们是决不会回来了。”大夫说:“这是男人的天性。太太。天下只有三样东西能叫男人回家——他的床,他的女人和他的一日三餐。”勃克和密尔惠尔纵声狂笑起来。大夫的眼睛看到了那只奶油色的浣熊皮背包。

“那不是一件很漂亮的玩意儿吗?我用它来装药不是很好吗?”裘弟从来没有一样值得送人的东西。他把它从钉上拿下来,放到大夫手里。“这是我的,”他说。“拿去吧。”“怎么,我不会抢走你的东西,孩子。”“我留着也没用,”他骄傲地说。“我可以再给自己做一只。”“那么我谢谢你了。以后每一次出诊,我总会想到‘谢谢你,裘弟;巴克斯特’。”他听了老大夫的感谢话感到很骄矜。他们到外面去饮了马,并从巴克斯特谷仓不充足的贮存中拿出干草来喂它们。勃克对裘弟说:“你们巴克斯特就靠这么些东西凑合着过日子,不是吗?”大夫说:“巴克斯特家只有一个人干活。当这孩子长得再高大一些时,他们就会兴旺了。”勃克说:“长不长高对一个巴克斯特家的人来说,好像不会有多大关系。”密尔惠尔骑上马,拉起裘弟坐在他的背后。大夫骑上马,掉过头朝相反的方向驰去。裘弟向大夫挥手告别。他心里非常轻松愉快。他对密尔惠尔说:“你想那小鹿还在那儿吗?你帮我找到这头小公鹿好吗?”“只要它活着,我们会找到它的。你怎么知道它是头公鹿?”“那斑点是排成一列的。在雌小鹿身上,爸说那斑点是乱纷纷的。”“雌的总是那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么,凡是女的都是不可靠的呀。”密尔惠尔拍马进入了小跑。“这就是女人的行径。当我们和奥利佛;赫妥打架时,你和你爸爸怎么也插进来?”“奥利佛吃亏了。你们一群人打奥利佛一个是不公道的。”“你说得对。这是雷姆的情人和奥利佛的情人,应该让他们自己单独解决。”“但是一个情人不能同时属于两个小伙子呀。”“你真不懂情人是什么玩意儿。”“我恨吐温克;薇赛蓓。”“我也不高兴看到她。在葛茨堡,我有个寡妇,她知道怎样对我忠心。”这类事情太复杂了。裘弟丢开它又想着小鹿。他们经过了那荒废的垦地。他说:“抄到北边去,密尔惠尔。就在这儿,爸被蛇咬伤后杀死了那头母鹿,我发现了那只小鹿。”“你和你爸到这条路上来干什么?”裘弟踌躇了。“我们正在追寻我们的几头猪。”“哦追寻你们的几头猪,嗯?好了,不要为这些猪担心。我想它们日落时就会回家的。”“妈和爸看到它们回家,一定很高兴。”“我没有想到,你们巴克斯特都是这样咄咄逼人。”“我们并没有咄咄逼人,因为我们是对的。”“我说,你们巴克斯特家的人很有勇气。”“你想爸不会死吧?”“他不会死。他的身体是铁打的。”裘弟说:“告诉我草翅膀的情况。他真的病了吗?还是雷姆不想让我去看他?”“他真的病了。他和我们其余的人不同,他也不同于任何人。好像他能把空气当水喝,把饲养小动物的饲料当熏肉吃。”“他看到的东西也很特别,不是吗?像西班牙人等等。”“是的。但是该死,假如他们不是过去了许多年代的话,他真能使你相信他看见过他们哩。”“你想雷姆会允许我去看他吗?”“我还不敢冒这个风险。当雷姆哪天出去的时候,我会捎信给你的,明白了吗?”“我真盼着能见见草翅膀啊。”“你会见到他的。现在你要到什么地方去追寻小鹿呢?这条小径周围的草木长得多稠密啊。”忽然,裘弟不想让密尔惠尔和他在一起了。如果小鹿死了,或者找不到它,他不能让密尔惠尔看到他的失望;如果小鹿在那儿,那会晤将是多么美好,多么秘密啊,他也不愿让密尔惠尔分享。他说:“现在大约不远了。可是这儿树林太密,马进不去。我可以步行去找。”“可是我不能离开你,孩子。假如你丢失了,或者也给蛇咬了呢?”“我会留心的。假使它逛开去了,那似乎就要让我花很长时间去找它。就让我在这儿下去吧。”“好吧。但你现在要非常小心,多用棍子在扇棕榈下探探。这些地方是响尾蛇的天堂。你知道哪儿是北,哪儿是东吗?”“这面,那面。远处那些高大的松树就能指示方向。”“对了。要是情况重新恶化,你和勃克随便哪一个骑马来叫我好了。再见。”“再见,密尔惠尔。我真谢谢你。”他挥手和密尔惠尔告别。他等到马蹄声消失了,才抄近向右面走去。丛莽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折断树枝的声音打破了丛莽的寂静。他的渴望几乎超过了恐惧。但他还是折下一根桠枝,用它往前面那些草木稠密、不见天日的地方探索着。响尾蛇只要有可能,是会避开人的。贝尼忘记了,在稠密的橡树林中深入得太远了。一刹时他疑惑自己是否搞错了方向。这时一只鹘鵳在他前面飞起,啪啪地飞上天空。他来到橡树林中的那块空地。许多鹘鵳围绕着那母鹿的尸体。它们转过头来,扭动着又长又瘦的脖子,朝他发出噬噬的声音。他把手里的树枝向它们扔去,它们纷纷飞到邻近的一棵树上。它们的翅膀吱嘎作响,发出像用生锈气筒时的那种尖啸声。沙土上印着巨大的野猫足迹。他不能断定究竟是野猫还是豹。但总之那些巨大的野猫吃去鲜肉后,把母鹿扔给了这些专食腐肉的鹫鸟。他自己问自己,小鹿那更为香甜的肉味散布在空中,是不是也给那些钩鼻子嗅到了。他绕过尸体,到他看见小鹿的地方,把乱草拨开搜寻着。这好像不可能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小鹿已不在那儿了。他在林中空地上绕圈。可是没有声音,也没有踪迹。一只只鹘鵳扑腾着它们的翅膀,不耐烦地等着回来干它们的勾当。他回到他看见小鹿出来的地方,趴在地上,审视着沙土,寻找那小小的蹄痕。除了野猫和鹘鵳的足印外,昨晚的大雨已冲走了所有的踪迹。可是野猫的踪迹没有朝这个方向来过。在一棵扇棕榈下面,他辨认出一个足迹,象地鸽1似的又失细,又小巧。他爬过了那棵扇棕榈。----1美国的一种野鸽,常在地面或矮树丛里筑巢,故名。就在他面前猛地一阵骚动,使他吃了一惊,急忙往后一缩。那小鹿抬起头来和他脸对脸。它用一种大幅度的奇特的动作转动它的脑袋。他在它水汪汪的眼睛注视下,浑身抖索起来。它也在微微发抖哩。但它没有意思站起来或者逃走。裘弟也不希望他自己行动。他向它低语道:“是我呀,小鹿。”那小鹿抬起它的鼻子,嗅着他。他伸出一只手,按在它柔软的脖子上。这接触使他欣喜欲狂。他往前爬动,直到完全靠近它。他用手臂抱住它整个身体。一阵轻轻的战栗掠过它的身躯,但它却没有动。他是那样温柔地抚摸着它身体两边,好像那小鹿是瓷做的,会被他打碎似的。它的毛皮比那白色的浣熊皮背包还要柔软。它又光滑,又清洁,还带着甘美的青草香味。他慢慢地站起身,把小鹿从地上抱起来。它并不比老裘利亚沉重。它的腿弯曲地悬垂着。它们是惊人的细长,以至他不得不把臂膀尽量抬高。他恐怕它一嗅到和见到它妈咪,就会挣扎,或者呦呦地悲鸣。他就沿着空地的边缘进入密林。身带重负,挣扎着穿过障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那小鹿的长腿不时绊在灌木丛里,而他也不能自由地抬起自己的两腿。他努力挡住那刺人的葛藤,不让它们碰到小鹿的脸。它的头跟着他的大步摆动着。裘弟的心因为惊奇它接受了他的抚弄而怦怦直跳。他到达那小径后,拚命疾走,一直来到岔道口,上了回家的大路。他停下来休息,把小鹿放下,让它站在悬垂着的腿上。它站在那儿摇晃着。它看着他,呦呦地叫了起来。他陶醉地说:“等我喘过气来,我再带你走。”他记起了他爸爸的话:一只小鹿会追随第一个抱它的人。他开始慢慢地走开去。那小鹿在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他走回到小鹿身边,抚摸它几下,又走了开去。它开始迈着蹒跚的步子向他走去,可怜地叫唤着。它是愿意跟着他的。它是属于他的。它是他自己的东西了。他因为狂喜而飘飘然起来。他想抚爱它,和它一起奔跑、嬉戏,呼唤它到身边来。他不敢惊吓它。他将它举起来抱在怀里,用两臂抱着它。他似乎觉得他走起路来毫不费劲。他有着一个福列斯特家的人那样的气力。他的臂膀开始酸痛了,不得不再歇歇脚。当他开步走时,那小鹿立刻跟随着他。他让它走了短短的一段路,然后又把它抱起来走。回家这段路真算不了什么。像这样带着小鹿,看着它跟在后面,他简直可以走上一天一夜。他虽然弄得满身大汗,但一阵六月早晨的清风吹来,使他遍体生凉。天空像盛在蓝磁杯里的泉水一样透明清澈。他来到了垦地。垦地在昨夜的大雨后,变得碧绿清新。在那片玉米地里,他能看到勃克;福列斯特正跟在老凯撒后面扶犁。他好像听到勃克在诅咒马的缓慢。他摸索着门闩,但终于不得不放下小鹿,才开了门。他忽然想到,最好他走进屋子,走进贝尼的卧室,让小鹿跟在他后面走。但到了门阶那儿,小鹿却畏缩着不肯跳上去。他只得把它抱起来走到他爸爸那儿。贝尼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裘弟叫道:“爸!你看!”贝尼转过头来。裘弟站在他旁边,那小鹿紧紧地偎依着他。贝尼看见孩子的眼睛仿佛和那小鹿的眼睛一样明亮。看见他们站在一起,贝尼不禁面露喜色。他说:“你找到它了,我很为你高兴。”“爸,它一点也不怕我。它仍旧乖乖地躺在它妈咪替它布置好的窝里。”“它们一生下来,母鹿就教它们这样做。当它们一声不响地躺着时,你简直能踩到一只小鹿身上。”“爸,我带着它走,当我放下它一走开,它就跟上来了,像只狗一样,爸。”“那不是很好吗?让我们仔细看看它。”裘弟把小鹿高高举起。贝尼伸出一只手来摸它的鼻子。它呦呦地叫着,满怀希望地唤着他的手指。他说:“好啊,小家伙。抱歉得很,我不得不夺走了你的妈咪。”“你想它还想念它的妈咪吗?”“不。它只想着吃,而且只知道吃。它惦念着别的什么东西,但是它也不懂那是什么。”巴克斯特妈妈走进房间。“你看,妈。我找到它了。”“我看到了。”“它不漂亮吗,妈?你看那些斑点都是成行的。你看那两只大眼睛。它不漂亮吗?”“它真是小得可怜。还得给它喝好长时间牛奶呢。假如我知道它是这么个小不点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会允许你收养它。”贝尼说:“奥拉,我有一件事情要对你说,而且现在就得说清楚,以后我也不准备再多说了。小鹿在这个家庭里应该和裘弟一样受欢迎。我们要毫无怨言地用牛奶和食物把它养大。你回我一句话,是不是以后我一直要听你为这小鹿吵闹?这是裘弟的小鹿,就象裘利亚是我的狗一样。”裘弟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爸爸对他妈妈这样严厉地说话。无论怎么说,那语调一定压住了他妈妈平时的放肆,因为她的嘴张开了又合上,而且直眨眼睛。她说:“我不过说它很幼小。”“好的。事情就这样。”贝尼闭上了他的眼睛。他说:“如果现在大家都满意了,那么谢谢你们,请让我休息。我一说话,心就直跳哩。”裘弟说:“我来给它预备牛奶,妈,不需要麻烦你的。”她一声不吱。他走到厨房里。小鹿摇晃不定地跟在后面。一盘早晨的牛奶放在厨房的食柜上。奶油已浮起来了。他把奶油撒入一个罐中,用袖子抹去那难免溅出来的几滴。假如他能使小鹿少给他妈妈添麻烦,她对它一定不会介意的。他将牛奶倾入一只小瓢,然后把它端出去喂小鹿。一嗅到牛奶,小鹿立刻用头来撞它。他手忙脚乱地保护着牛奶,免得泼翻在地板上。他把小鹿领到外面院子里,重新开始喂它。可它对放在瓢中的牛奶一筹莫展。他将手指浸入牛奶,然后插到小鹿柔软温润的嘴中。它贪婪地吮吸着。他一拿出手指,它就慌乱地叫起来,用头撞他。他又将手指浸了浸,然后当小鹿吮吸时,慢慢地把手指引到牛奶中去。那小鹿喷着气,一边吮吸一边喷着鼻息。它不耐烦地踏着它的小蹄子。只要他手指是在牛奶下面,那小鹿就感到满足。它像做梦似地闭上了眼睛。觉得它的舌头吮着他的手,他狂喜万分。它那小小的尾巴也在来回挥动。最后的牛奶在一阵旋转的泡沫和舐吮声中宣告消失。小鹿仍然叫着、撞着头,可是它的狂乱已平定下来。裘弟的心被诱惑着,还想去拿些牛奶。可是即使有他爸爸撑腰,他也不敢过分贪得无厌。一只母鹿的乳房只有一岁小母牛的乳房那么大。那小鹿一定已吃了它妈咪平时给它的那样多。忽然它躺下来,感到疲乏和满足了。他开始关心地给它布置一个窝。把它带进屋里去,这问都不用问,那太过分了。他走到屋后的棚屋里,在沙地上清出一个角落。他又走到院子北头的大栎树下,扯了一大抱西班牙苔藓。他在棚屋内铺了一个厚厚的窝。一只母鸡就在旁边的一个鸡窝里。它的光亮的圆溜溜的眼睛怀疑地看着他。它一生下蛋就飞出门,咯咯地叫唤着。那窝还是新的,里面有六个鸡蛋。裘弟把它们小心地收集起来,拿到厨房去给他妈妈。他说:“得到它们你一定很高兴。妈,这些是额外的鸡蛋。”“这是件好事,但我们也额外添了一张吃饭的嘴。”他没有理睬她的挖苦。他说:“那新的鸡窝就在我给小鹿铺的窝近旁。在棚屋里,小鹿是不会打扰别人的。”她没有回答。他走到外面桑树下那小鹿躺着的地方,把它抱起来,抱到阴暗的棚屋内那个窝里。“现在,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他说。“就像我是你妈咪一样。现在你好好躺在这儿,直到我再来带你。”那小鹿眨了眨眼睛。它舒适地呻吟着俯下头去。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棚屋。没有一只狗,他想,能像它这样听话。他走到木柴堆旁,剥下松脂片用以生火。他把木柴堆整齐。他抱了一大抱黑橡树木柴送到厨房内他妈妈的那个柴箱里。他说:“妈,我撇的奶油好不好?”“很好。”他说:“草翅膀病了。”“是吗?”“雷姆不许我去看他。妈,为了奥利佛的爱人,只有雷姆一个人还记恨我们。”“嗯哼。”“密尔惠尔说,当雷姆不在的时候,他会设法通知我,我就可以溜进去看草翅膀。”她不禁笑了起来。“你今天真像小老太婆一样多嘴。”她经过他上炉灶那儿去时,轻轻地摸摸他的头。她说:“我自己也感到很高兴。我决没有想到你爸爸还能看到今天的曙光。”厨房中充满安宁。一阵马具的锵锒声传来。勃克从地里回来在门外经过。他越过大路到厩舍去卸下老凯撒让它歇晌。裘弟说:“我最好去帮助他。”但实际上是小鹿在吸引他离开这令人满意的屋子。他溜进棚屋去欣赏那只小鹿,同时对自己拥有它而感到自豪。他和勃克一起从厩舍回来时,喋喋不休地谈着那小鹿,他招呼勃克跟他走。他说:“不要惊吓它。它就躺在那儿”勃克的反应没有像贝尼那样使他满意。勃克对草翅膀那些来来去去的宠物看得太多了。“它大概会变野了,逃走的。”勃克一边说,一边走向水架去洗手,准备用午餐。裘弟打了一个寒噤。勃克比他妈妈还不好,败坏了他的兴致。他滞延了一会儿,去抚摸那小鹿。它摇动它那睡意朦胧的头,吮吸着他的手指。勃克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的。让这关系保持秘密更好。他离开小鹿,也跑到水盆边洗手。和小鹿的接触,在他手上隐隐约约地留下些刺鼻的青草味。他很不愿意把它洗去,可是他断定他妈发觉会不高兴的。他妈妈已弄湿了她的头发,并且梳光了来进午餐。她不是为了炫耀姿色,而是为了自豪。在她那咖啡色的花布衣服外面,罩上了一条干净的粗麻布围裙。她向勃克说道:“因为只有贝尼一个人干活,我们没有你们福列斯特家那么丰富的食物。可我们吃东西讲究干净和文雅。”裘弟很快地瞥了勃克一眼,看他有没有生气。勃克把玉米粥盛入他的盆子,并在中间挖了一个洞,以便放煎蛋和肉羹。“我说奥拉小姐,请不要为我麻烦。裘弟和我今天傍晚将要出外给你打一堆松鼠,说不定还有一只火鸡哩。我看到在豌豆地那头有火鸡的脚印。”巴克斯特妈妈替贝尼满满地盛了一盘,又加上一杯牛奶。“你端去给爸,裘弟。”“这些东西使我厌恶得很,孩子。放在那里,喂给我吃几勺玉米粥和牛奶。我没有力气举起臂膀。”贝尼脸上的肿已消了,但他的右臂依然比平时肿大三倍,呼吸也很沉重。他咽下几口稀软的玉米粥,喝了牛奶。他示意裘弟撤去盘子。“你和你的宝贝在一起过得好吗?”裘弟汇报了那苔藓铺的窝。“你真挑了个好地方。你准备给它起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我想要一个真正别致的名字。”勃克和巴克斯特妈妈走进房间,坐下来看望贝尼。天气很热,太阳高照,一切都显得从从容容。贝尼说:“裘弟正为了给那个新巴克斯特取个名字而烦恼呢。”勃克说:“告诉你,裘弟。你碰到草翅膀时,他会替你给它起一个名字的。他对这类事情很内行,正像有些人对弦乐很内行一样。他准会给它起上一个呱呱叫的名字。”巴克斯特妈妈说道:“吃你的午餐去,裘弟。那花斑小鹿迷了你的心窍,连吃东西也忘了。”机会再好也没有了。他到厨房里取了满满一盆食物溜进棚屋。小鹿仍是昏昏欲睡。他坐在小鹿边上吃他的午餐。他将手指浸到浮着猪油的玉米粥里,拿出来给它吃,可它只是嗅嗅,就把头掉了过去。他说:“除了牛奶,你最好能学会吃其它东西。”那污秽的灰泥在椽上剥裂作声。他刮干净盆子,把它放在一边。他在小鹿旁边躺下来,用一条手臂搂住它的脖子。现在他觉得他永远不会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