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潘逸年感受到抗拒,不甘愿,这个吻索然无味起来,草草结束,松开说,我送送玉宝。玉宝没响,两人前后下楼梯间,一路无话,出了门洞,又出了复兴坊。
玉宝说,潘先生不用再送,我乘 16 路公交回去。潘逸年说,走吧,车站不远。
男人的变化,玉宝察觉到了,前头有多热情,现在就有多冷淡。此刻的两人,装的心思没了,站在各自立场,意念不通,但烦恼程度,不相上下。
兴旺面馆门口,杜兴旺在晒萝卜干,看到潘逸年,笑嘻嘻招呼,潘老板长远不见,进来吃一碗冷面。潘逸年说,下趟。杜兴旺看到玉宝,微怔说,这位是。玉宝不睬,径直往前走,潘逸年也没答,仅笑笑。杜兴旺望了许久,咬一口萝卜干,嘎吱嘎吱,林玉宝,真是夜路走多了。
玉宝下公交车,走进酱油店,赵晓苹在和钱阿姨吵相骂,钱阿姨说,认真点好吧,为啥酒吊满满拎上来,手要抖豁豁,到瓶口,只有半吊子。赵晓苹说,有意见,去旁的酱油店拷好了。钱阿姨说,我倒想呀,不是没嘛。赵晓苹说,既然晓得,还讲啥啦。钱阿姨说,啥态度,真个气煞人了。赵晓苹说,就这态度,有本事来抄我家呀。钱阿姨说,和神经病有啥讲头。拎起酱油瓶子,骂骂咧咧走了。
玉宝掀开档板,走进柜台后面,坐下说,做啥啦,为人民服务,态度好点。赵晓苹说,这女人当年带批人,见人就剪头发、剪裤管、敲鞋跟,闯进人家屋里打砸抢,态度咋不好点啦,死女人,社会变了,不夹起尾巴做人,还敢跟我哇啦哇啦。
玉宝拿出三颗糖,丢台面上,自剥了颗吃。赵晓苹也含了颗说,唉哟,好吃死了,啥地方买的。玉宝说,好吃吧,我也老欢喜。潘家老大给了七颗。小桃拿去四颗。赵晓苹说,才七颗,小里八气。玉宝说,讲香港货,叫乐家杏仁糖。潘家老大口袋掏空了,就这些。赵晓苹说,有空我去友谊商店寻寻看。
赵晓苹笑说,结婚证也领了,还潘家老大的叫,太生疏了,不像夫妻。玉宝说,我后悔了。赵晓苹说,后悔啥。玉宝沉默。赵晓苹说,后悔结婚么。玉宝说,讲不清爽,本来就是逼上梁山,梁山上无绅士,只有色胚。赵晓苹说,听的云里雾里。玉宝撩起头发,露出后脖颈说,帮我看看,有点刺痛。赵晓苹凑近细边,笑说,牙齿印,潘家老大吧,好死不死,要咬这种地方。玉宝放下头发说,权当被狗咬了。赵晓苹哈哈笑。
玉宝说,相亲相的哪能。赵晓苹立刻不笑了。玉宝说,讲呀。赵晓苹说,看着卖相蛮好,结果一笑,四环素牙。玉宝说,家庭条件如何,工作呢。赵晓苹说,没心想问。玉宝笑说,牙齿而已。赵晓苹说,潘家老大,牙齿好么。玉宝想想说,白的发光。赵晓苹说,气我是吧。玉宝笑。
赵晓苹说,小菜场工作,真不做啦。玉宝说,嗯。赵晓苹说,受不了辛苦。玉宝低声说,不是,我有心结,没办法再坚持了。赵晓苹说,玉宝没了工作,潘家老大也快了吧,那俩人哪能生活呢。玉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晓苹说,啥意思。玉宝说,字面意思。
玉宝回到家,薛金花玉凤在看买的羊毛毯、被面、被里、枕头套及枕巾。玉凤摊开被面,指头摩挲鸳鸯,满眼羡慕说,六条侪是织锦缎子。我结婚辰光,真苦呀,老娘不肯掏钞票出来,我就买了两条被面,一条毛葛,一条软锻。织锦缎子、还有羊毛毯,想也不要想。薛金花说,怪我喽。黄胜利彩礼几钿,潘家彩礼几钿。没钱打没钱主意,有钱做有钱打算,有啥错呢。玉凤没响。玉宝汰净手,坐过来。薛金花说,秦阿叔介绍了位小张师傅,讲弹棉花,弹的好,弹的呱呱叫,用的是新采摘棉花,弹出来又松又软,盖在身上像云朵,霞气惬意。小张师傅这两天就到。玉宝说,晓得了。
玉凤心酸说,我结婚辰光,姆妈真会精打细算,把陈年不用的旧棉花胎拿出来,旧到啥地步,一摸侪是板结,像笋干,颜色发黑,绷绷硬,五条棉花胎,仅弹出两条来,盖在身上,还是发硬,也不暖热。薛金花说,批判大会开始了,要不要贴张大字报出来。玉凤说,我又没讲错。上海滩啥人家嫁女儿,只给两条被头。一般性,起板就四条,也就欺负黄胜利无父无母,换个男人家试试,才四条被头,就想嫁女儿过门,这家爷娘,要被骂不要面孔。薛金花不语。玉凤流眼泪说,人家八条,十条被头、面子不要太漂亮,我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整个弄堂的人,当我笑话看。薛金花说,又哪能呢,当笑话看,就当笑话看,身上又不会掉块肉,当时辰光,填饱肚皮最要紧,啥人还管这些身外之物。玉凤不语。玉宝起身下楼,去灶披间烧夜饭。
吃过夜饭,玉宝在弄堂乘风凉时,电话间阿姨来喊,玉宝,接电话去。玉宝以为是潘逸年,边走边想措辞。待接起电话,传来竟是乔秋生的嗓音,玉宝说,做啥。乔秋生说,我就不能打电话来。玉宝说,我们之间,除了欠款,再没别的话好讲。秋生说,玉宝看马路对面,我在杂货店跟前,过来吧,我们谈谈。玉宝望过去,果然。想想挂断电话,付了角子,横穿马路,走到秋生面前。路灯光线昏黄,秋生的面孔斯文沉郁,不由想起在婚纱店,那位姑姑,对其极尽嘲弄之事,玉宝五味杂陈,低声说,这就是秋生要的生活。
秋生心底明白,恼羞成怒说,林玉宝,不要假惺惺。玉宝的心瞬间冷硬,笑说,好呀,那就讲真的,快半年了,啥辰光还钱呢。秋生说,我不会赖的,期限到了,自然会付。玉宝说,那我等着。秋生说,我原是对玉宝深怀愧疚的,没想到呀没想到,玉宝回来才多久,就另攀高枝,火箭速度也比不过。玉宝不语,秋生说,在我心底的玉宝,善良、美好、长情,对我痴心不悔,原来侪是假象,实在令我大跌眼镜。
玉宝平静说,秋生始乱终弃,另结姻缘,却要我给秋生守贞节牌坊,是这样意思吧。秋生喉咙一噎。玉宝说,我算明白了。秋生说,明白啥。玉宝说,我从前以为,能够考取大学的人,学了交关知识,人的素质、思想会达到更高的境界,会更宽容、豁达,知世事,明世理。却原来不是的。考取大学,对秋生来说,只能说明,秋生很会念书、考试。仅此而已,和素质、思想没啥关系。秋生说,玉宝也学会了尖酸刻薄。玉宝轻轻说,无所谓了,我已经领好结婚证,成了旁人的妻子。我们之间,除去三千块钱,实在没啥可谈了,秋生,再会吧。不再多待,转身横穿马路,朝弄堂口走去。
秋生略站会儿,也离开了,夜风拂过人行道,一切复又恢复了平静,杂货店亮着灯。
停在路边的小汽车,此时摇下窗户,潘逸年点起一根烟抽,袅袅烟色,令表情难以捉摸。
暗涌
张维民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说,罗总几人,到处寻潘总,遍寻不着,原来在此地。潘逸年说,寻我做啥。张维民说,还能做啥,总归吃酒。潘逸年说,那几个东北人,太生猛,我趟不牢。张维民说,是呀,白酒直接对瓶吹,十瓶吃光,还不够,还要吃。潘逸年说,照这样吃法,我非死在酒桌上不可。
张维民说,李先生躺倒在沙发,不省人事。潘逸年说,搞大了,不要出人命。张维民说,李先生的小女友,已经拨打 120。潘逸年说,刚刚过去一辆救命车。张维民翻出盐汽水,吃有半瓶说,人来了。潘逸年看到孔雪、赵岚晴,还有华商水泥厂的崔总。
孔雪醉的厉害,由崔总搀扶着,不至跌倒,赵岚晴也步履蹒跚。潘逸年和崔总打过照面,并不熟稔,想了想,从副驾驶出来,让给崔总坐,自己则和孔赵俩人,挤在后座。张维民开车,陆续送崔总和赵岚晴到家,孔雪突然面孔扭曲,喉咙发出嗷嗷声,推开车门,跑到路边电线杆,蹲身呕吐。潘逸年上前拍抚其背,张维民买来两杯茶,递给孔雪漱口。
孔雪神智恢复些,目光睁睁盯牢潘逸年,潘逸年说,做啥,酒还没醒。孔雪说,潘总太伤人心了。潘逸年笑说,果然酒还没醒。伸手握住孔雪胳臂拉进车里,再跟进,关车门。张维民说,潘总,先送啥人回去。潘逸年说,送孔雪。
张维民开动车子,经过外滩,黄浦江的风,湿润地灌进来,孔雪缩成一团,掩面哭了。潘逸年不语,闭目养神,任由其发泄情绪,待哭声小后,张维民笑说,孔总,在我们男人堆里冲锋陷阵,从未见过淌眼泪水,今朝算开眼了。孔雪哽咽说,所以,不当我是女人对吧。张维民说,这样最好,当孔总是女人,反倒麻烦了。孔雪说,哪能讲。张维民笑说,不用讲,等酒醒,自然就明白。潘逸年也笑笑。
孔雪说,潘总,我听讲了。潘逸年说,听讲啥呢。孔雪说,听讲潘总要结婚,去寻梁总开单位证明。张维民说,果真在中海,就没有绝对的隐私。潘逸年说,孔总的消息落伍了。孔雪说,啥。潘逸年说,结婚证已经开好。
孔雪犹如五雷轰顶,顿时失魂落魄,脸颊烫如火灼,满目落泪,叫嚷着说,我哪里不好呢,哪里不好呢。张维民一吓,回头望望,不吭声,潘逸年平静说,孔总醉的不轻,还是少讲两句吧。孔雪眼泪淌到下巴,不管不顾,近乎歇斯底里说,这些年,我陪在潘总身边,为何不正眼看我一眼,我哪里忒板了,哪里忒板了。
潘逸年说,孔总很优秀,女强人,只是我俩不适合。孔雪凑过来,抱住潘逸年胳臂,低声说,哪里不适合了,倒是讲呀,给我一次机会,好嘛,就一次。声音渐细微,头倚在潘逸年肩膀,似乎困着了。车里一片寂寂,没有人说话,静听,呼呼风声,鼻息声。
张维民将车停靠路边,两个青年走过来,不陌生,是孔雪的阿弟。潘逸年打开车门,阿弟俩将姐姐拉出去,其中一个背起,其中一个道谢。潘逸年再坐回车里,张维民继续开车,叹气说,酒后吐真言,没想到孔总,还存有这层心思。潘逸年不语,张维民说,由不得孔总多想,外人看来,那俩个各方面,还是登对的。潘逸年说,孔雪酒后失态,讲的所有话,当作从未听过,我还不想失去这个合作商。张维民说,我明白。孔总给的报价单,从质量来讲,算得上业内良心。潘逸年不搭腔,忽然想起林玉宝,不由皱眉。
乔秋生在茅山酒家,吃了半瓶花雕,一只斩成块的酱鸭腿,一点糟毛豆子。醉熏熏回到家里,秋生娘说,野到啥地方去了,一身酒气。秋生大声说,不要管我。秋生娘愣了愣说,不是去挑婚纱嘛,泉英姑姑又作妖了。睬也不要睬,再忍一忍,离十月份没几天了。
秋生说,所有人让我忍,我搞不懂哩,我为啥要忍。秋生爸爸站在门口,插话说,为啥,我来讲为啥,泉英家有财有势,能帮助秋生成为人上人,过上神仙日节。秋生说,可是我活的没尊严,我成了玉宝口中、没品没德的烂人。
秋生娘端来红茶,不高兴说,少和玉宝接触,听到嘛,那是两个阶层的人,最好老死不相往来。秋生说,我办不到。秋生娘说,为啥办不到。秋生说,我欢喜玉宝。秋生爸爸怒叱说,听了就来气,男人么,趁年轻拼事业,这才是正道。啥么情情爱爱,辰光一长,不过一团空屁。秋生娘说,等婚礼完成,泉英嫁进来,生米煮成熟饭,就无需再忍了。
秋生说,今朝在婚纱店,碰到林玉宝。秋生娘吃惊说,还不死心,这女人辣手,竟然跟踪到婚纱店,怪不得泉英姑姑要光火。秋生头痛欲裂,吃口茶说,不是,玉宝也要结婚了。秋生娘怔住,冷笑说,所以讲,那爸爸没讲错呀。水性杨花的女人,才回来多久,就急吼吼要嫁人,吃相太难看了。心底真要有秋生,可不是这副作派。秋生爸爸总结说,所以讲。
秋生不语,回到自己房间,将门反锁,往床上一倒。各种声音在窗户外打飘,唯听见,无线电正播单田芳评书,在讲: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以慈悲为本,善念为怀。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秋生脑里如过跑马灯,把和玉宝的点点滴滴,过了一遍,再发出灵魂拷问,如若重新回到 78 年,那个贫寒的年轻人,肩背行李箱、站在复旦大学的门口,望着泉英笑靥如花,是否会有不一样的选择。秋生忽然惊醒过来,天已清亮,空气里有一股煤烟味道,还听到在弹棉花,锤子一下一下敲,嘭擦擦,嘭擦擦,嘭擦擦擦嘭擦,有些像跳伦巴的节奏声。一下子明白了,选择无论几次,从不会改变。
秋生起床,穿衣走出房间,灯没开,窗帘掩着,秋生娘倒马桶去了。秋生拎起热水瓶,出门下楼,弄堂水槽里揩把脸,往外走,经过老虎灶,把热水瓶交把小毛,继续往外走,过路口到兴旺小面馆,走进去说,一碗辣酱面。仍旧坐老位置,桌面有吃剩的汤碗,招娣拿揩布来收。
秋生说,兴旺人呢。招娣说,买香烟去,等歇就回来。秋生说,再帮我加一块素鸡,多浇点卤汤。招娣说,好。桌面囫囵抹两下,走开了。秋生环顾四周,今早吃客较多,七八个人。
“杜老板,一碗大排面。”人未见话先到,秋生看到来者,见怪不怪,招呼说,兴旺买香烟去,还没回来。阿达走过来,把一串钥匙和一张报纸,扔在桌上,转头又喊,招娣,听到没有。招娣说,一碗大排面。阿达这才拉过把椅子,坐下来。
秋生说,现在出租车生意哪能。阿达说,马马虎虎。秋生说,马马虎虎啥意思。阿达说,一人吃饱,全家管饱。秋生没响。阿达盯牢秋生,眼睛一霎,意味难明地笑,秋生说,做啥,笑的人汗毛倒竖。阿达神神秘秘说,兴旺没同秋生讲。秋生说,没讲,我难板来一趟。阿达说,林玉宝,林玉宝的事体。
前桌背对看报纸等面的客人,动了动肩膀。秋生说,林玉宝哪能。阿达说,林玉宝要结婚哩,晓得嫁了哪一户人家。秋生说,不晓得。阿达说,复兴坊。秋生说,复兴坊,离此地不远。阿达说,复兴坊潘家。秋生说,哦,感觉大有来历。阿达说,家底是部队军属,根正苗红。有四兄弟,老二在财政局、老三在外地、老四上大学。秋生说,也不过如此。
招娣端来辣酱面和素鸡,秋生涮过筷子,开始拌面。阿达说,最重要人物,我还没讲呢。潘家老大,潘老板是个人物。大学毕业后,一直待在香港谋生,今年才回来。秋生说,做啥工作。阿达说,搞地产。回到上海连接两项大工程,南京路电讯楼,政府鸳鸯楼。秋生吃口面说,旁本事没,小道消息倒灵通。阿达说,我做个生活,整日里走南闯北,就是行走的通讯台。秋生说,老卵。
阿达说,林玉宝嫁的,就是这位,赫赫有名的潘老板。秋生笑笑说,瞎讲有啥讲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阿达说,不相信。秋生说,不相信,再讲,潘老板那样的人,能看中林玉宝,才怪。
阿达说,不要不相信,兴旺上趟碰到两个人,手拉手从面店前经过。特为去打听一番,真真切切,一点不错。结婚证也领了,就等十月份办婚礼。
秋生筷子顿住,只觉面条噎在喉咙口,黏腻腻难下咽。阿达笑嘻嘻说,秋生高兴吧。秋生喝两口汤,冷冷说,我高兴啥。
阿达说,潘老板那样人物,再厉害又哪能,还不是捡了秋生的二手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