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芝没生养过,她觉得羞耻,又觉得痛苦,她已经不喜欢跟雪莲来往了,这不是雪莲的错。她没办法谈论男人,孩子,奶水。
可雪莲觉得她一定很寂寞,狼孩总往外面跑,她跟公婆没什么话要说,她真心实意替章望潮夫妻俩个难过,所以带着孩子来玩。
她跟其他妇女一样,得奶孩子,能随时随地撩起衣襟露出乳|房,章望生有一回瞧见了,那孩子正松了嘴,奶|头像什么塞子啵的一声被吐出来,嫣红嫣红的,像很小的花朵,他顿时面红耳赤,从一边走过,装作没看到。他想起那个月夜下的雪莲姐,向他借书,那是很近又很远的事了。
可南北要问:“你看见雪莲姐喂奶了吗?她天天褂襟子都湿一块,女的生小孩都这样吗?她的奶水都能泚出来!泚这么远!”南北隔着衣裳捏着自己没发育的奶|头,做了个动作。
她八岁了,但到底是小孩,伤心也就一阵的事,像夏天的暴雨,过去便有太阳冒出头。他跟嫂子不一样,冬天飞的清雪是没有春天的。南北对雪莲喂奶的事好奇,就想问问,章望生说:
“你作业写完了吗?”
南北回答道:“早写完了。”
“那你去玩儿吧。”
“你还没说是不是呢。”
章望生被问的有些心烦,他看见了女人的胸脯,他臊得慌,他甚至想到如果嫂子有孩子也是这样的……但二哥不在了,嫂子以后会被别的男人变成这样吗?
“不知道羞,你是小姑娘,不要问这个,等你长大自己会明白的。”
南北就去找小孩儿玩儿,她跟姑娘们比谁尿的远,憋好大一泡,一使劲,能泚到墙上。她因为泚的远,又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可与小子一战。
“那我为什么是平的,我没有奶。”南北还在问,章望生觉得她真是太没羞耻心了,便说,“你还没长大,这种话你在外面不要乱说。”
他在慢慢长大,他很好看,学校女同学爱和他讲话,她们总有由头,借本书,请教个问题,都蛮正当的。开春学校又陆续正常上课,但劳动变多了,考高中的消息一直没确定,大家的心很散,男同学们更关心哪个女同学身材好。
章望生白天把南北教导了一番,夜里听着杜鹃叫,他做了春|梦,梦见很小的花朵,嫣红嫣红的,那人靠近了,是雪莲姐,他是被骇醒的,一片污渍,湿湿的,像粘虫一样叫人恶心。
人怎么能这样?哒哒没了,二哥没了,他居然还能梦见这种东西,春天里身体躁动着,他甚至恐惧,为什么梦见的是雪莲姐,他觉得自己很亵渎,压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这个梦让他惭愧许久,一直到六月,学校老师说今年高考推迟了,没过几天,竟然又有了新说法:废止现行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
高考都没有了,那还考高中做什么呢?学校一下乱了套,县里工作组来了,说得停课。每个人都很亢奋,很激动,学校里很快成立“x卫兵总部”,准备大干起来。章望生心里太失望了,他一下没了目标,像只蚂蚁,突然被放进了一条河里,莫说随波逐流,他觉得自己直接沉下去了。
他不想挎着书包回来,这条路,他走得次数太多了,二哥在时跟他说过,这条路走到头会是条更宽的路,一切说变就变,这条路的尽头,变成了回家。
嫂子在生产队干活没回来,章望生找了把镰刀,戴上二哥的草帽,把门闩好,一个人到山坡上割草。草籽完全熟了,风一吹,掉进凹坑里,那里存了点雨水,叫太阳晒成了泥糊糊,章望生把鞋脱了,在里头捞了几条泥鳅黄鳝,特别滑手,也许是吃了草籽的缘故,这些家伙长得格外肥。
公社里半大孩子不念书的居多,不念书又不到正式挣工分的年纪,就只能瞎跑,下河捉鳖,上山打鸟,要么帮生产队放羊,放牛,反正是到处窜。章望生见着了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他跟人也打招呼,但没什么话可说,人家同样如此。
他割草割累了,就躺下来,看天上白云慢慢地变形状,看风吹着白云跑,一会儿聚,一会散,喇叭花就开在他的脸庞,紫红紫红的,他很喜欢艳丽的颜色,便摸了摸喇叭花。他刚开始还会想一些人,一些事,到后来,什么都不想了,只是瞧着天空,有蜻蜓从眼前飞过去,甩了下翅膀。
如果不能走到那条更宽的路上去,就在眼前的路上好好走,该什么样,是什么样,这是章家人的生存之道。
学校乱套了,凤芝比章望生愁,她把他当亲弟弟,她无比在意章望生的前程。
“呆家里可怎么行,你得去学校。”凤芝把粪箕子从他背上扒拉下来,“我就不信,先生们都不教书了!”
正是秋收时节,凤芝累得又黑又瘦,章望潮在时,她每天都要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用香皂,用雪花膏。现在她潦草了,很像个乡下妇人,她力气变得更大,声音变得更粗,好像不这样就没办法安心当个寡妇,她得是粗鲁的,娘们做派。
章望生低着头:“我不想去学校,学校很乱,没人学习了,我也不想跟别人一样,他们闹着要给老师挂牌子,他们要扫四旧。”
凤芝半信半疑,她以为那样的事情都过去了,不会再有,她又问:“那老师们不用讲课了?”
章望生摇摇头,他不晓得该怎么跟嫂子说,但凤芝到底是劝着他又去了趟学校。
学校里的图书馆被砸了,书被扔出来,统一焚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中飞着灰色的沫子,章望生眼睛里映着火苗,火舌很猛,把所有东西都卷进去了。
墙上贴着大字报,几乎所有老师都上了大字报,字写得非常大,措辞非常严厉,学生们极其愤慨,跟老师一夜之间有了深仇大恨。章望生瞧见男同学拿着喇叭,在大字报跟前正激情演讲,他没兴趣,他只心疼那些被烧毁的书。
“章望生,怎么这阵都不见你?”同学挤过来,很热心地问他,“我们十月去北京,你去吗?”
章望生说:“你们去北京做什么?”
“搞串联。”
人群里忽然一阵叫喊,太吵了。
章望生在嘈杂声中瞧见英文老师被押了出来,老师耷拉着头,看不见眼睛,他就在一张张激动的面庞中安静看着,不过,他很快看不下去,扭头跑出了学校。
后头还有女同学在喊“章望生!章望生!”
他像没听见,一口气跑出很远,不晓得跑到哪段路上,一下绊倒,膝盖那戗烂了,裤子破了,皮肉流出鲜血。
家里南北放了学,正在门口跳房子,她一蹦一蹦的,头上的红绳也跟着蹦。南北见他回来,立马跟小伙伴说不玩儿了,跑到章望生身边叫他:“三哥!”
章望生跑的嗓子痛,他很疲惫,盯着南北的红头绳,觉得下一刻要烧起来了,这让他眼睛非常难受。他到厨房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南北看着,突然叫唤起来:
“三哥,你膝盖淌血啦!”
章望生便坐在石条上,说:“你给我抓点草灰来。”
南北跑灶前小心翼翼捧了一捧过来,蹲下身子,帮他摁在伤口上。
“三哥,你叫狗撵了吗?”她怪认真地问,想到了八福。
章望生摇头:“没有,我摔倒了。”
南北一听不是狗,笑嘻嘻的:“你这么大人还能摔倒,羞不羞呀!”
章望生心里烦闷,南北又没什么章法,摁得生疼,他把她拽起来:“我自己弄吧。”
“那我给你吹吹。”南北张开了嘴,对着他膝盖一直吹气,非常卖力。章望生看着她,觉得南北很像一只小狗,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南北头发好,又顺滑又黑,他心里有种想哭的感觉,好像手里只能把握住这些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