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见他这个样子,账没汇完,先跟吴有?菊家去了。
月亮升上来,大地照得透亮,吴有?菊哆哆嗦嗦开了门,喊了句“黑子”,他现在?一天都在?外头晌午也捞不着家去,黑子饿,就?到处乱跑。章望生说:“也许在?我们家,黑子最近老往我家串门。”
他叫吴有?菊坐着歇下,想先烧点热水。吴有?菊那个简陋的厨房,都没法下脚了,碗筷泡盆里,上头飘着死苍蝇,他家里喂了两只鸡,鸡在?地上拉的到处都是,还有?一只,跳上案板,上头留着踩了屎的爪子印。
章望生爱干净,打了水,把厨房收拾一通,该刷的刷,该扫的扫,再一掀锅,锅里那股酸味儿冲的人眼都睁不开,是一堆馊掉的红薯饭。章望生把饭舀出来,刷了锅,吴有?菊在?门外见他忙,非常不好意思?,他这个人,一欠人情就?浑身难受。
“章会计……”
“吴大夫,喊我望生就?行,别见外。”
章望生把吴有?菊家收拾干净,说先给他做口饭吃,吴有?菊费力地往堂屋挪,章望生叫他告诉自己粮食在?哪儿就?成。
粮食藏的隐秘,堂屋的东间,居然有?个小地窖,里头东西不少,有?米,章望生很?意外,他也没说什么,舀了点面?,说给他擀面?条。吴有?菊自留地里的菜,都叫人偷偷薅了去,他浑身疼,听见动静再慢慢挪出来,人早跑远了。
家里南北做好了饭,又?把章望生给她出的数学题写完,月亮都老高?了,还不见他回来,她拎着马灯出来找,见人就?问有?没有?见我三哥,跑到公社的办公室,也没有?他。
南北心里嘀咕,总不会去雪莲姐家了吧?
月槐树的社员,现如今明面?上没几个跟雪莲来往的,虽然劳力们还是会说她屁股大,语气里满是鄙夷。
一条黑影在?月光里窜出来,南北叫“黑子,黑子”,黑子便?一瘸一拐过?来了,它叫人打了。南北见它这个样子,蹲下摸摸它,说:“哪个狗日的干的?”
黑子呜呜咽咽,毛发上有?没干的血迹。
南北忽然想到吴有?菊,吴有?菊现在?可惨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章望生八成在?黑子家。
大门是关着的,南北扣了两声,听见里头吴有?菊的声音,特别缓钝:
“谁?”
南北说:“吴大夫,是我,还有?黑子。”
章望生已经?给吴有?菊换了衣裳,贴上膏药,他让吴有?菊吃饭,顺手把那两件都臭了的衣裳洗了,见南北来,问她吃饭了没有?。
“你不家去,也不晓得叫人跟我讲一声。”南北抱怨道,章望生笑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时候晚回去了,你就?先吃,别管我。”
南北嘟囔两句,说:“黑子瘸了,不晓得谁打的它。”
吴有?菊正坐木桩子那喝面?条,一听黑子叫人打,喊狗过?来,颤颤悠悠想起来给它找点药粉按上。章望生见他行动艰难,让他别动了,自己去找,吴有?菊的脸在?月光里呆了片刻,突然眼泪啪嗒的。
“吴大夫,你别哭啦,我三哥能搭把手的肯定都给你搭把手。”南北叫黑子躺下,黑子乖乖卧倒,听吴有?菊神神叨叨叫她三哥怎么往伤口摁药粉儿,吴有?菊家有?手电筒,瓦亮瓦亮的,照在?黑子背上,好家伙,多长的一道口子,肉都翻出来了。
晓得人救它,黑子一动不动,黑漉漉的大眼睛瞧着章望生,他小心给它上药,说:
“真是条好狗。”
吴有?菊说:“狗通人性,人倒不通性。”
南北赶紧说:“吴大夫,你可别说啦,叫人听去把你弄街上,你这老胳膊老腿,更遭罪。”
吴有?菊破涕为笑:“你这小娃娃,嘴巴厉害。”
南北摸着黑子:“我可不小了,说的也是实话,三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章望生沉默,黑子舔了舔他,他跟吴有?菊说:“吴大夫,你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就?行,其他忙帮不上,出点力气的事我还是能搭把手的。”
吴有?菊又?淌眼泪了:“望生,我这可欠你大人情了。”
章望生说:“别这么说,吴大夫,等明儿晚上我过?来给你换膏药,你不方便?做饭,我们家就?多做碗饭,给你送来。”
吴有?菊起先不肯,南北道:“吴大夫你别倔了,我看你走?路都费老劲,怎么烧锅,怎么做饭?我们家也就?是锅里多添瓢水的事,又?不麻烦。”
最终,趁着月色,吴有?菊叫章望生扛走?面?粉,他靠门框那摆手:“你要?是不扛着,给我送饭我也不吃,你到家掺点杂面?,够咱爷几个吃上段日子。”
章望生带着南北回家了。
对?于吴有?菊家怎么会有?富强粉,章望生没打听,那是人家的事,南北扒拉开口袋,有?些?担忧:
“三哥,我听人说,吴大夫有?亲戚在?台湾,给他寄钱寄东西。”
章望生说:“不可能,咱们这边跟台湾根本没来往,怎么寄?别听风就?是雨,眼见为实。”
可这月亮挂这么高?,一丝云都没有?,哪来雨?还不下雨?南北叹口气,说学校的蜀葵都要?死了,今年是旱定了。
那没办法,这是老天的事,要?旱要?涝,谁说的都不算。章望生趸了趸面?口袋,估摸下分量,他不打算跟南北两个吃吴有?菊的面?粉,这得分清,人一张嘴,他家两张嘴,不能占这么大便?宜。
南北一听不乐意了,说:“那咱们搭柴火搭力气呢,不占便?宜,也不能太吃亏吧。”
章望生说:“也吃不了多大亏,我到年底要?比人多三百工分。”
南北算道:“三百?那要?是去年,三百不少。可今年旱,到时庄稼全瞎了,三百工分也得缩水,三哥,咱们家肯搭把手够仁义了,谁帮吴大夫啊?况且,吴大夫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你现在?怜惜旁人,到时咱们没饭吃,看谁怜惜咱们!你信不信,你到谁家借粮人都只会说,哎呀,都难呐,是真没有?,哪有?余粮啊这都得要?饭去啦!”她把人那个说话的语气,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小时候不太管家里怎么着,二哥二嫂都是热心肠的人,有?她吃的喝的,她就?很?高?兴了。
现在?不一样,她长大了,她能想到的,更远,对?月槐树的人,也看得更清楚。
她可一点不爱这片土地,一睁眼就?是活儿,一闭眼梦里还是干不完的活儿,跟生产队的牛一样,一年四季循环着趟过?那片田,没完没了,没有?尽头,她向往书里的日子,向往城里,向往一切更美好的东西。
但城里的人,都跑乡下来了,这让南北很?疑惑,不太明白,她自己琢磨怕是没什么机会去城里了,跟章望生讨论过?这个事,是不是城里的学生,以后都成了农民再不会变,那农民想考大学进城,岂不是更没戏了。
谁也不晓得答案。
章望生听她说这些?,不反驳,温和?地解释:“力所能及的地方,帮就?帮了,吴大夫一个人年纪又?大,他既然肯把富强粉叫我背走?,将来有?一天咱们吃不上了,他如果有?,肯定会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