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吹着?钱慧辛耳畔的几绺碎头发呼地向前贴在面上,她伸指将碎发向后勾去,露出大大的杏眼和?秀美的鼻梁。
林和?靖没有应声,把胳膊套进衣袖里,转头望着?钱慧辛,嘴角轻轻扬起,用温和?的口吻跟她商量:“我以后每个月都陪你来好不好?”
钱慧辛感觉脸颊有些痒,她以为仍有碎发在刺挠着?皮肤,伸手勾了勾,却并没有。
“不用,我又不是不认识路,你别?把时间浪费到我这里。”她说。
“吱——”,公交车到站了。并不是专门的公交站,就是水库电房前的一小片专用区域。
十几个乘客陆续下车,钱慧辛揉了揉眼睛,咳嗽两声,与林和?靖一道跟在后面下车。
“你要步行吗?”林和?靖见钱慧辛直接向前走去,忍不住叫住她。
——衡河水库到第三监狱大约有三四里路,步行得半小时左右。
“这段路我都步行,我出门早,来得及。约的十点。”钱慧辛回?头向他?解释。
林和?靖两手往羽绒服口袋里一插便跟上去了。
钱慧辛不住地转头瞧林和?靖,但并不主动与他?搭话?。她只有在她妈妈、小姨和?王术面前比较话?多,在其他?人面前没什么话?说,因为掌握不了不得罪人的分寸。虽然,她其实也想向他?道个谢——刚刚只说了“不好意思”,没有道谢。
钱慧辛不愿再回?忆那些丢人现眼的画面,但林和?靖就走在她旁边,不由她不回?忆。
前些天她在回?家路上被?她奶奶钱素珍搂腿拖住出了个大丑,是林和?靖给她解的围。
“你别?拽我,你拽我没用。我没有钱给你出赡养费?你每个月领的各种救济金和?补助金两千多去哪里了?”
“轮不到你操心我的钱去哪儿了!我就是把它们一把火点了给我儿子烧纸都没你多嘴的份儿!我得多少?钱是我的事,你该出的赡养费你得出!”
“我没有钱,你别?往地上坐,你松开我。”
“你这条小命是我儿子给的,你就得替他?养我,到哪儿都是这个理?儿。你今天要是不把赡养费的事儿跟我说清楚,我就跟你在这儿耗着?,我反正在哪儿晒太阳都是晒。”
……
钱慧辛被?钱素珍抱着?腿杵在道旁,深觉人生再难也不过如此了。她转开脑袋用微曲的指关节轻轻压了压眼角,若无其事将那抹因难堪而起的热意压了回?去。
此处距离三秋胡同不远了,围观人群里有认识她的估摸着?已经前去给她家人报信儿了,她由衷希望钱素珍能在她家来人之前闹够打道回?府,因为她实在不想再听那些掺杂着?脏话?的已经被?颠来倒去痛陈过无数遍的破事了。
林和?靖就在钱慧辛耷拉着?肩膀放弃抵抗时在围观路人的指指点点里站出来了。他?假称自?己?是学法律的,胡诌了几条并不存在的法律条款吓唬钱素珍,说如果留有案底,政府会?撤销给她的所有补贴。
老太太油盐不进,七十多岁的人了,不见一点慈悲像,眼里的恶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了。她问林和?靖他?跟钱慧辛是什么关系,奚落他?“不嫌脏”?“嫌命长?”,又用市井脏话?问候林和?靖的父母。
林和?靖便蹲下来当着?她的面把报警电话?拨出去了。
钱素珍没想到家务事而已他?竟然来真的,骂骂咧咧夺了他?的手机撇出去了。
林和?靖瞧着?自?己?的手机就那么寸直接掉进道旁窨井盖的缝隙里,转头扬起嘴角,说:“pro ax,国行,11699,上周刚买的,你那些救济金不用给你儿子烧了,有地方用了。”
钱素珍瞧见手机刚好掉进窨井篦子里心里也是一抖,但她并不相信一个手机当真能有这么贵,直到围观的年轻人纷纷起哄,“这个价格得是512gb的吧”、“pro ax的相机模组突出平面4,这距离这高度肯定?花了”、“真的假的,一万多的手机连个壳都不戴,就这么不珍惜?”、“像我们这种需要攒钱买的才会?珍惜,人家脚下这双鞋可能都比手机还得贵小两千”……钱素珍面色青红交错,她咬牙起身拨开人群便跨上自?己?的电动三轮走了。
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钱慧辛便跟林和?靖撬开窨井盖脑袋对着?脑袋跪在地上捞手机。最后手机捞出来晾了一晚开机居然还能用,也是个奇迹了。
——林和?靖回?家当晚买了个新的,这就是“奇迹”的内核。
三四里的路很快便走完了。第三监狱铁灰色的大门和?高墙把身穿老款羽绒服的女生衬得愈加渺小。
“我在门口等你。”
“你不去找你哥吗?”
“我哥这周休假。”
2
农历新年前又下了场大雪,杨得意在这场大雪里给全家做炸食,炸小酥肉、炸红薯丸子、炸豆腐、炸小带鱼。王戎王术两姐妹各自?低头划拉着?手机,一边时不时地溜达过来叨一口吃一边打嘴仗,一个说“你少?吃两口能死?你肚子上都长?游泳圈了吧!”,一个说“其实你是我妈在医院女厕所的废纸篓里捡的,你赶紧把筷子放下去找你亲生的爹妈去吧”。杨得意习以为常,懒得搭理?她们,说“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傍晚雪停了,起了风,大风在屋外肆虐,屋内的家庭剧《call back》就愈发温馨好看了。
王戎做了鸡蛋汤,炒了两个菜,再配上杨得意下午做的炸食,一家人热热闹闹地把晚饭给吃了。晚饭后王术不等人吩咐乖觉地收拾餐余去厨房洗碗。厨房的后窗没合紧,一阵风吹来,厨房门“咣当”摔上了,把王术吓一跳。碗筷沥水放入橱柜时,王术隐隐约约听到卧室的方向传来手机铃声,她以为是幻听没理?,继续收拾着?台面,片刻,王戎不耐烦地拎着?她的手机进来了。
“你能不能把你的铃声改改?贱了吧唧的口哨声听得人想上厕所。”
“你管那么多闲事呢?你帮我接,我手脏。”
“啧,你俩不是下午才见过么?这才分开一顿饭的功夫。”
“……”
王戎抱怨归抱怨,赶在铃声停止之前替王术接了电话?,再把手机贴到她耳朵上。
“什么?你在哪里?啊,听到了,我听到了。跟谁一起?啊,我在洗碗,过会?儿给你回?电啊,听到了,对的,现在要先挂断了,好了学长?……”
王戎咬着?苹果漫不经心打量正与男朋友说话?的王术,深感“一段好的感情?令人容光焕发”这句话?是有那么些依据的。你看王术就丑得没有以前那么明显了。
因为王戎在旁边,王术不好意思多说,收拾好厨房以后,王术回?到卧室依约再度打过去。
在等待电话?接听中,王术的嘴角恨不得翘到耳根去。她发现了,李疏神?智不十分清醒的时候就总喜欢叫她,而且会?慢条斯理?地跟着?她说话?。她问“你在哪里?”他?就重复“我在哪里?在家”;她问“跟谁一起?”他?就重复“跟谁一起?林和?靖”;她说“要先挂断了”,他?就重复“要先挂断了”。
然而电话?却无人接听。
王术略一琢磨,又给林和?靖打去,林和?靖的声音即便经过两重讯号转译有些失真,也能听得出特别?生无可恋,“出来吧,在你家门口,结账要回?来时突然想起来你喜欢吃这家的金汤七星鱼,非要给你点一份……大晚上的希望你真的能吃得下吧。”
王术闻听一愣,倏地一跃而起,抓起羽绒服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