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和后面的华盖殿、谨身殿有连接的廊庑,这三座大殿都是落成不久,油漆鲜亮,此时火苗舔舐所到,各处顿时蔓延出大片火光,只听得密集尖锐的风火之声呼啸,三座殿宇几乎同时被包裹在了火舌之中,熊熊烈火势难遏制。
宫人们的惊呼声中,那被火焰吞噬的三大殿,在下一道雷电劈击过来之时,终究伴随着隆隆巨响,轰然倒塌。
剧烈的震动,让脚下的大地久久动荡,如同地震。
在三大殿焚烧倒下的这一刻,火旁众人都下意识地转身偏头,躲开那些横飞的灰烬和火星。
皇帝的脸色难看至极。他盯着面前那起火的殿宇,太阳穴上青筋暴突,在那愤怒之中,又有无法遏制的悲凉。
他营建了十五年的宏伟宫殿,以巨大楠木构建成广三十丈、深十五丈的奉天殿,只存在了半年不到,就此毁于祝融。
人力有时而穷。在天意面前,实在太过渺小。
天子不涉危局,在朱聿恒的劝说下,皇帝先行回宫,留下他指挥救火。侍卫与宦官们火速在旁边偏殿搜集水桶瓢盆等物,在金水河中就地舀水救火。内宫也紧急调集唧筒(注1),取水救火。
然而,如此巨大的宫殿,在起火后怎么可能依靠区区几桶水扑灭?朱聿恒率领众人登上殿基,勉强靠近汹汹火海,站在栏杆边便感觉到炽热逼迫。
等唧筒送到,一股股浇向火海的水,还未碰到火焰便嗤嗤连声地蒸腾成白气,恍若千万条诡异的白蛇向天狂舞。灼热的水汽激出无数炭灰烟烬,向周围四散喷发。
耳听众人又是一阵惊呼,是摇摇欲坠的一截墙角,被火烧得朽烂,在水浪的冲击下,向着朱聿恒这边倒塌下来。
众人四散逃逸,朱聿恒也下意识地连退数步,避开火星。
在灼热的风焰扑过身边的一刹那,他看见了,从火中飞出的一点灿烂金芒。
他在火场咫尺,反应极快,手臂一招,便将那一点灿烂夹在了双指之间。
是一只绢缎蜻蜓。
蜻蜓只有他小指长短,用墨蓝缎做身体,四片翅翼用极细的铜丝绷开,悬系在身体两侧。在此时的风火之势中,那四片透明薄纱翅翼被火星灼出破洞,不停微颤,如同一只活的蜻蜓要振翼飞去。
这样的东西,应该是一件女子的首饰。
可这里是前朝大殿,天下威势极盛之处,又自元旦起便封闭未再开启,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出现?
还没等他想明白,耳边轰然之声暴起——不再是外界的坍塌声,而是他剧烈的耳鸣,仿佛全世界都崩塌了下来。
他心口猛然巨震,整个身躯强烈地激荡抽搐起来。
随即,小腿上一点锐痛骤然爆发,经由腹部到左肋、心口、咽喉,似乎有一条灼热的火光迅疾延烧上来,从小腿至喉口,强烈剧痛,连呼吸都无以为继。
火光烈烈,呼声连连。在满宫的凄惶之中,朱聿恒以巨大的意志力,将火中飞出的蜻蜓塞进自己袖中,然后强行抑制自己近乎痉挛的半侧身体,用最小的幅度撞倒在栏杆之上,慢慢地滑倒,倚坐支撑在栏杆上。
如此混乱的时刻,人人都在关注那坍塌后尚在燃烧的大殿,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痛苦战栗的皇太孙殿下,隐入了栏杆后。
他在漫天交织的雷电之中,映着不远处的熊熊火光,艰难地屈起脚,将裤管捋上去。
炽烈的电光照亮他的周身,他看见自己小腿筑宾穴上,一片殷红的血痕。那血痕自下而上如一条紫黑血箭,狰狞游走入皮下脉络,直向他的身躯冲上来。
伴随着他血脉中久久不息的那种剧痛,仿佛是一颗诡异的种子正扎根进他的身体,嗜血的根须在他的血脉之中延伸,无可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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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唧筒,古代用以射水灭火的器具。
本章节名《路过蜻蜓》是哥哥张国荣的歌,我特别喜欢的一首。
路过蜻蜓(2)
鲜妍明媚的初夏花影,在窗外的风中静静摇曳。深殿之内,静得落针可闻。
发病时可怕的一幕,留下的痕迹,尚在朱聿恒身上。
而他按着那条血痕,兀自感觉到那血脉抽搐的隐痛,不曾离去。
“殿下……”面前的太医院使魏延龄额头红肿,神情悲郁,老泪纵横。他颤巍巍跪在朱聿恒面前,连连叩首:“微臣相信……太医院中人才济济,天下名医不计其数,只要殿下悉心寻访,苍天不负有心人,九州天下能人辈出,定有人能挽救殿下……”
“不,本王要你守口如瓶,不得对任何人提及此事。”朱聿恒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魏延龄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若走漏了一丝风声,你自当知道后果。”
魏延龄呆了呆,仰头看朱聿恒。
朱聿恒的面容略显苍白,因此而显出一种云石雕塑般的硬朗质地:“本王发病昏迷时,顺天府的太医们,已经诊断出正确结论了。本王,不需要其他解释。”
那一夜,三大殿被雷电焚毁,朱聿恒晕厥昏迷。
等他醒来,才知道自己倒地后,一直不省人事。太医们施了一昼夜金针,才终于将他救回来。
太医院使魏延龄当时奉命在外,替已经致仕的老臣诊治。皇帝命院中所有太医齐聚东宫会诊,副院使汇聚众人出具的医案,认为是皇太孙殿下连月来忙碌疲惫,加上受雷火惊悸,导致阴维脉受损,神智一时出岔。
“阴维脉主抑郁、入心脉,民间有癫痫病人便以此入手医治。殿下是突遇剧变,导致阴维脉受损,因此才人事不知,神智陷入昏迷,只要多加休养,便应无碍了。”
按照他阴维脉的受损情况,这一番解释似确有道理。皇帝担忧他的身体,让他免了日常的事务,在万岁山下宫苑中静养,又急诏魏延龄赶回京替皇太孙诊治。
却不料,最终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
“本王是因为惊惧所以发了病,圣上也认为是这个原因。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朱聿恒说着,目光紧紧盯着面前魏延龄,一字一顿问,“魏院使,你说,是不是?”
魏延龄与他对视片刻后,终于在他面前跪伏下去,低低地应道:“是,请殿下放心,老臣一定,不会泄露半个字。”
等到魏延龄退下,殿内便只剩得朱聿恒一个人。
在人前强行提起的那口气,忽然之间就泄了。
他神情恍惚,伸手拉开桌台的抽屉,将里面那只蜻蜓取了出来。
被火舌舔舐过的绢缎蜻蜓,翅膀卷曲残破,但下面极细的铜丝依旧坚固地撑开破败的翅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