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1/2)

卓寿自然知道,登记在册的太监于押送途中失踪,肯定会遭到搜捕。本朝自太、祖以来,对户籍管理极严,他又是军户身份,军中搜查最严格,卞存安自然也不可能瞒天过海,跟着他回去生活。所以救了卞存安之后,他们两人唯一的出路,只可能是一辈子躲藏在深山老林,不见天日。

但,想到卞存安那枯瘦的身躯、气息虚弱的模样,卓寿毫不犹豫便道:“好!天下之大,我总能找到一个地方,和安儿隐姓埋名过一辈子的!”

葛稚雅嘴角一扬,说:“那就好,希望以后我们的人生,都无怨无悔。”

卓寿这才想起,这是自己的未婚妻。他迟疑着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给你这样,心有所属的男人。”葛稚雅靠在门上,望着驿站之外高远的天空,嘴角撇了一下,似乎在嘲笑未婚夫心属的,还是个太监。

“但我也不会回葛家。我想试试去找个活儿干,一个人好好活下去,最好是王恭厂、神机营之类的地方,我喜欢火,也很擅长。”

“那不可能的。”卓寿忍不住说,“你是个女人。”

葛稚雅抬起自己的右手,盯着上面那个狰狞的伤口,冷冷地说:“是啊,我为什么是个女人?”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驿站的火势失控了。

在葛稚雅布置好的火阵尚未发动之前,四面八方传来了闷雷声,随即天摇地动,楚家六极雷与葛家的斗火阵相激相促,整座驿站化为火海。

住在后院的人狂奔逃窜,却没有任何人能逃出这座修罗地狱。

熊熊烈火之中,卓寿终于在满院哀呼的小太监中找到了卞存安。他拉着卞存安,顺着葛稚雅指引的方位奔去时,却看见她呆呆地站在浓烟烈火之中,盯着院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卓寿上前推了她一把,急道:“快走,来不及了!”

她声音颤抖,问:“他们……都死了吗?”

“估计是逃不出来了,你再不把火势收一收,说不定咱们也都要死在这里!”

“我收不了,火势已经失控了,我只能竭力辟开一条通道,把你们送出去。”

虽然他们避在湿气最重的角落,但浓烟弥漫之中,葛稚雅还是被呛到了。她捂着嘴咳嗽,说的话却让卓寿无比心动:“卓寿,我……咳咳,忽然有个想法……你和卞存安不必逃了。你们不必受到官府追捕,甚至可以带着他供养父母,长相厮守。而我,也不必再当个女人了。”

卓寿扶着奄奄一息的卞存安,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这样的烈焰之中,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死了,这世上,知道卞存安和葛稚雅的人,只有你了。”烈火照得她的脸忽明忽暗,浓烟让她的神情带上一种扭曲的怪异,只有她的眼睛,因为亢奋而亮得吓人,“所以我变成这个小太监,或者这个小太监变成我,又有谁会知道呢?”

“你疯了!”卓寿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变成太监?”

“我自有办法。相比之下,这个小太监假扮我,可能还要你帮他多遮掩一下。”葛稚雅带着些微的癫狂,冷笑道,“太监的身份很合适,这是上天送到我面前的机会。而你们呢,我劝你不如也赌一把,顺天卫所天高皇帝远,大不了事情败露时,你们逃到大漠去不就好了,放羊放牛,逍遥自在,什么都比你们从中原腹地逃亡强!”

卓寿呼吸急促,吸进去的烟尘又似在他的喉管与肺部中灼热燃烧,让他也被葛稚雅那种狂热所传染,在这无数人哀嚎的火中,他咬一咬牙,狠狠说:“你说得对,什么都比在这里开始逃亡强!”

见他终于下定决心,葛稚雅抬起手,向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虽然不太可能遇见那些嫌弃我的亲人了,但,最好还是做个差不多的伤痕吧,至于脸,只能说被火烧毁容了,常年戴面纱。”

说话间,火焰终于烧到了他们这个隐秘的角落。

葛稚雅快步走到坚实的围墙前,匆匆埋了几个竹管。卓寿架起虚弱无力的卞存安,焦急地问:“你这……能行吗?”

“我查看过了,只有这里是最薄弱的地方,但我携带的炸、药分量不够,需要火力烧过来才能相助……来了!”她翻身避开扑面而来的火焰,卓寿抱紧卞存安,将他的脸深埋在自己怀中,不让火焰侵袭到他。

火力猛烈冲击,伴随着隐隐雷声,她埋下的竹管齐齐爆裂,下方正被火焰烘烤的砖块顿时碎裂。

不需葛稚雅再示意,卓寿用尽全力踢踹那片被震碎的砖墙,终于听到哗啦一声,出现了一个足以容纳人通过的墙洞。

卓寿抱着卞存安,看向葛稚雅,问:“你准备怎么逃?”

“你别管,我自己会安排的。”葛稚雅说着,向着火海倒退了两步,甚至抬起手,向他和卞存安挥了挥,不无嘲讽地说道,“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葛稚雅。靖难之役中我爹与我因军功而步步擢升,但每升一级,我心里的害怕恐惧就更深一层,因为我知道……我离抛下一切与安儿去塞外放牧的可能性,也越来越远,渐至不可能了……”

二十一年前的这场大火,火焰早已被扑灭,死者也早已从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消退,可卓寿与卞存安惨然相望,却似那片火海一直蔓延在他们的心上,无法熄灭。

“而葛稚雅,她成了卞存安之后,确实一直隐藏得很好,直至她成为王恭厂的厂监,我才真正地佩服起这个女人来——她用了二十一年,终于站在了自己当初想要的位置之上。而且,还能如此不动声色,将自己保护得彻彻底底,没有一个人关注怀疑。”

“确实。”就连朱聿恒,也不得不承认葛稚雅的机敏绝伦。他曾多次与葛稚雅接触,却从未察觉到她是个女人,甚至,因为她刻意营造别人对她的厌弃,连探究她的念头都没有过。

而阿南看着面前这对二十多年的同命鸳鸯,有些同情地问:“对了卓大人,其实我一直想问,您和卞公公白头偕老当然可以,但是子孙满堂……这,好像不太可能吧?卓晏是谁的孩子?”

卓寿木然道:“我和安儿回顺天‘成亲’不久,就被派往边境小卫所戍守。那里不过寥寥几十个守军,要瞒过别人耳目是很简单的。我在偏远的村里花钱找了个女人,勉强让她怀上了,安儿假装怀孕,十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孩。我爹娘见卓家有后,大喜过望,等晏儿稍大点二老便接回顺天亲自抚养,把他宠成了那纨绔习性……”

“阿晏挺好的,个性单纯善良,他会平平安安的。”阿南说着,看向朱聿恒,似是在期待他的回答,“你说呢?”

朱聿恒见她眼中尽是期待,便低低地“嗯”了一声。

见他居然应了,卓寿忙拉着卞存安,一起向朱聿恒磕头,说道:“多谢提督大人恩典!”

朱聿恒道:“你虽犯下大错,但这些年来对朝廷忠心耿耿,功劳赫赫,究竟如何处置,相信朝廷自有公断。也希望你能与共犯抓住机会,将功抵过,我定会请圣上善加考虑。”

一听可以立功补过,卓寿喜出望外,斩钉截铁道:“请提督大人示下,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雷峰塔落成开光大典,选在六月廿八。

杭州城的百姓,提前几天沸腾了。因为在六月廿五那一天,应天都指挥使要护送夫人棺椁进入雷峰塔,让大德高僧先行念经祈福三日。

而沾了这个光,其余大户人家,若有未安葬的亲人,也是纷纷寻找门路,想要送灵位祈求入塔,沾沾佛光。

阿南上街打探消息,果然听到无数人的话题围绕着这事打转。

“哎,这位卓夫人不是全江南女子都艳羡吗?嫁过去不久公公就封了侯,丈夫步步高升不纳妾,儿子听说也进京当官了!”

“可惜啊,听说她死于冤鬼索命,死相可惨了!卓大人这般爱妻的人,自然怕她在泉下受难,因此恳求金光大师开了善门,在雷峰塔做一场大法事消厄解难。”

阿南最爱热闹,一见众人讲到这些神怪之事,当即就点了盏红豆渴水,坐在茶棚听起八卦来。

“所以说女人啊,嫁对了人就是一辈子享福。”卖茶的婆子听客人们说得热闹,一边捣红豆一边插嘴道,“这排场,啧啧,金光大师率众在雷峰塔念三天三夜的佛经超度!这别说区区恶鬼了,地藏王菩萨怕都可以成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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