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的事,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他也未必有机会追悔。
见他这毫不在意的模样,太子妃心下更为郁躁,等岑太医下去后,她按捺住性子,以尽量轻缓的口吻问:“太医的话你都听到了?南京工部侍郎已随我们来到杭州了,一应事务可以先交给他,你先回去休息吧。”
朱聿恒看着烈日下正忙碌修建堤坝的人们,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在此等候褚侍郎,交接了事情再回去。工地嘈杂混乱,娘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我无法休息,这几日娘根本无法合眼,才日夜兼程过来找你。”太子妃端详朱聿恒日渐清瘦的模样,嗓音微哑,“真没想到那个司南居然如此狠毒,不但劫走朝廷要犯,大肆屠戮官兵,还敢给你下毒!”
“她确实劫走了圣上指明要我押解上京的犯人,也确实下手狠辣,放生池一役死伤众多。”朱聿恒看着外面茫茫烈日,缓缓道,“但她没有给我下毒。杭州诸名医皆已诊断过,刚刚岑太医也确定了,母妃放心吧。”
“但她坏事做尽,还让你身陷险境,总是事实吧?这么说,她以前救你、与你一起解决顺天的巨大危机,都只是诓你入彀的伎俩?”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紧握手中的茶盏,一言不发。
太子妃啜了一口茶,勉强镇定心神,又道:“聿儿,你可知道,堂儿前几日,差点死于非命?”
“七弟怎么了?”朱聿恒不由错愕。
朱聿堂是朱聿恒的幼弟,袁才人的儿子,今年才六岁。
他披麻戴孝,在灵堂为母亲守灵,因为哭泣脱力而困倦昏睡,被抱到后堂照看,结果奶娘一时没有注意,在外面打了个盹,朦胧间听到花瓶落地的声音,赶紧跑进去一看,发现朱聿堂满头满脸都是水,正从水盆中挣扎起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堂儿说,他在睡梦中被一个人拎起,不知怎么的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对方将自己按在了水盆中。呛了好几口水后,他又痛又怕,只能抬脚拼命挣扎,终于踢翻了旁边的几案,惊醒了外面的人,才得了一条命。”太子妃说着,兀自心有余悸,那一贯雍容沉稳的面容上,也染上了掩不去的惊惧,“堂儿被吓坏了,我们好生抚慰追问,但他毕竟年纪小,而且睡梦中差点被溺死,自然无法看清那潜入灵堂的刺客面目,但是……”
说到这儿,她的话语顿了顿,目光紧盯着朱聿恒,一字一顿道:“他在呛水之时,看见了按住他的那只手上,戴着一个缀满各式珠宝的臂环。”
手腕微颤,一点热茶溅上虎口。朱聿恒直视着母亲,脱口而出:“什么?”
“而且,堂儿还看见了那臂环上,有一颗硕大莹润的珍珠。”太子妃意有所指道,“聿儿,明珠暗投虽令人惋惜,但当断则断,总比执迷不悔要好。”
听母亲的口气,朱聿恒便知道她已察觉自己当日骗阿南去行宫的用意,或许也注意到了他送给阿南的那颗珍珠。
朱聿恒只觉心下思绪翻涌,勉强抑制住情绪,道:“这世上戴臂环的人,不在少数。”
“但戴着臂环,又用这种手法杀过人的,却只她一人。这也证实了之前杀害登州知府苗永望的,必定是她无疑!更何况——聿儿,堂儿是你的亲弟弟,袁才人亦是咱们东宫的故人,如今司南对他们痛下狠手,邯王更是因此而步步进逼,我想其中必有关联!”太子妃嗓音更冷,就连眼中对儿子的慈爱也被肃杀遮蔽了大半,“你难道还不愿抛弃幻想,正视那女匪的真面目么?”
面对母亲的殷切哀恳的目光,背负父母兄弟的重托,朱聿恒一时气息凝滞。许久,他才默然开口问:“刑部的文书下了吗?”
“她既敢犯下重罪,朝廷便不能不追究,如今海捕文书已下,她落网只是时间问题。”
“罪名呢?”
“劫掠重犯、屠戮官兵、谋害皇嗣,每一条都是杀头的重罪。”
朱聿恒强压下心口翻涌的情绪,只对母亲又重复了一句:“可阿南她,没有毒害我。”
“聿儿,你好糊涂啊!”太子妃抬手轻拍他因为收得太紧而青筋隐现的手背,问,“你这是执意要维护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匪,将你爹娘、你幼弟、你自己弃之不顾了?”
“堂儿之事疑点甚多,或许,可以等我回去后再详加调查。固然我们都疼爱堂儿,可也不能因为激愤而不分青红皂白便乱找凶手泄愤,否则我们又如何对得起堂儿?”他目光坚定,坚持道,“若最后查明凶手确是阿南,到时候我定会亲手将她擒拿归案,遵照国法典律给予她应有的处置!”
再度回到海上,阿南如鱼得水,快乐无边。
朝阳尚未升起,她睁开眼便跳下床,赤脚跑到船舷边,纵身跃入水中,让微凉的海水激得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正给众人准备早点的方碧眠站在甲板上,呆呆地看着她如一条白鱼在碧浪中翻腾,手中的托盘差点掉落。
司鹫眼疾手快地接过,方碧眠指着阿南,结结巴巴问他:“南姑娘……这么一大早就下水,会不会对身子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她从小就这样,连伤风感冒都没有过。”司鹫笑道。
“可这么高的船上一下子跳下来……”
“那你真该去看看她之前住的悬崖,几丈高的地方跳下来,连朵水花都没有,有时候还能翻两三个筋斗,可好看了。”
方碧眠瞠目结舌地看着,直到阿南游过瘾了,以臂环勾住船舷飞跃上来,提了水冲洗身子,方碧眠才回过神,赶紧给她拿了毛巾过来,帮她擦头发。
阿南用海盐洁了齿,喝着方碧眠煮的红枣糯米粥,连声道谢:“方姑娘,你太客气了,这么照顾我。”
方碧眠笑道:“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既然上了船,以后请南姑娘也教我游水,跟着大家行事也方便些。”
“唔……”阿南看了看她纤小的脚一眼,说,“你裹脚呢,怕是不太好学。”
“我的脚是为了跳舞裹瘦的,不过以后我不会裹了。”她眼中闪着灿灿的光芒,满是憧憬,“我娘以前也不许我裹脚的,我五六岁时,教坊的嬷嬷就逼我裹脚,说这样跳舞好看,但我娘总是在晚上偷偷帮我放开一些。她跟我说,阿眠,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就算要裹脚,也不是这种跳舞卖艺的裹法……”
说到这里,方碧眠黯然神伤,声音有些哽咽了:“可惜我娘郁郁而终后,当时七八岁的我受不了毒打,最终还是……还是把脚弄成这样了。我娘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又伤心又失望吧……”
阿南听她提及母亲,又想起自己的母亲,不由得眼眶也是一热,她抬手抚抚方碧眠的后背,给她递了张手绢:“别哭别哭,其实这东西特别好学,等太阳把水晒得暖和点,我带着你游两圈你就会了!”
“先别游了,我不是嘱咐你好好休息吗?”身后魏乐安的声音传来,“不遵医嘱,落下病根你以后别后悔!”
阿南吐吐舌头,乖乖地入舱坐下,伸手让他把脉。
魏乐安摸着她的脉门,越摸越郁闷,最后悻悻地丢开了手。
“怎么啦?”阿南问。
魏乐安哼了一声:“底子太好,恢复迅速,老头我一身惊世骇俗的医术毫无用武之地!”
阿南不由哈哈大笑,见他起身要走,忙拉住他说:“魏先生,既然你医术惊世骇俗,那我问你一个病如何救治啊,很罕见的病。”
“哦,说来听听?”
“就是有一种病啊,每隔两个月,身上的奇经八脉会崩裂一条……”
她才刚刚开口,魏乐安脸色大变,脱口而出:“山河社稷图?”
阿南没料到他居然一下便知道是这个病,不由得对他竖了竖大拇指:“魏先生,你真是博闻强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