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2/2)

如今山东动乱,民不聊生,海上自然疏于监管,更无巡逻戒备。

竺星河走上甲板,抬眼度量面前的路线。

他自幼在海上纵横,早已习惯了向着虚无的方向前进。遥遥在望的狭长半岛切入海中,洁白的海鸟翔集于海岛上空如云朵聚散,海风迎面,令他从容愉快。

或许是因为已经靠近陆地,一只蜻蜓从他的眼前掠过,斜斜飞向了前方。

在灼灼秋日之中,这只蜻蜓闪耀着青绿色的光彩,于碧蓝的天空飞舞,孤单又自在。

竺星河的目光追随着这只蜻蜓,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手也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玉佩。

入手只有冰凉的玉石质感,他这才恍然想起来,系在上面的那只蜻蜓,已经被顺天宫殿的大火所吞噬,又失落于朱聿恒的手中,再无寻回可能。

而阿南现在,又在何方呢?

面前的海洋变得格外空旷,他忽觉得有些无趣,懒得再看。

头顶阳光消失,是身后方碧眠撑着伞,轻移脚步过来帮他遮住阳光:“公子别看现在入秋了,可日头还大着呢,前几日常叔下水游泳,竟被晒脱了皮。不如我帮您设下茶几,到日影下喝杯茶吧。”

竺星河点一点头,走到舱后阴凉处坐下。

方碧眠为他斟茶奉上。日光照得她白皙的手指莹然生晕,与白瓷的杯子一时竟难以分辨。

竺星河看着她的手,眼前忽然出现了在放生池时所见过的,朱聿恒那一双举世罕见的手。

阿南现在是不是与他在一起呢?

他闻着杯中暗涩的茶香,心里又升起一个怪异的念头——

阿南她,喜欢那双手吗?

耳边传来爽朗笑声,是司鹫带着常叔庄叔等一众老人过来了。方碧眠手脚麻利地给众人一一斟茶,然后便说去后方船上拾掇点心,立即告退了。

庄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赞叹道:“船上有了这个小丫头可真不错,伺候公子周周到到的,又乖巧又懂事,一看咱男人有事情要商量,立马主动避开,绝不多事。”

常叔也道:“可不是,我昨日下水晒脱了皮,又干又痛的,还是她帮我向魏先生讨了药送过来,不然咱们大老爷们哪想得到这些啊!”

“这姑娘贤惠大方,一点没有教坊司娇生惯养的模样,谁要娶了她,真是有福气了。”

竺星河轻咳一声,将他们的话头拉回来:“庄叔,你此次上岸,有打探到什么消息吗?”

“有!刚收到了南姑娘的传书,她已去往应天,据说不日便要北上渤海,与我们会合了。”

竺星河眉宇微扬,道:“这么快?让她不要那么毛躁,孤身一人在外,还是要小心行事。”

“这……南姑娘倒不是一人。”庄叔迟疑道,“她是随朝廷水军北上的,是此次被征召至渤海水下探险的成员之一。”

众人闻言都皱起了眉,唯有司鹫欣喜赞叹道:“那敢情好啊,阿南毕竟是阿南呀,这么快就打入官府队伍之中,果然能干的人到哪儿都能混得好!”

“她如今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如此深入虎穴十分不妥。”竺星河虽面带不愉,但还是对庄叔道,“跟阿南说说,务必冷静,不要冲动。”

庄叔应了,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郑重地递交到他手中,道:“这是先行前往登莱探路的兄弟们收到的讯息,请公子过目。”

竺星河打开扫了一眼,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众人关注着他,而他放下信后沉吟许久,才道:“青莲宗邀我们见面商谈大事。”

“青莲宗?不是最近在登莱闹得沸沸扬扬的那群乱民吗?”冯胜脸色大变,压低声音问,“究竟是何处走漏了风声,他们竟会知道我们来了这边?”

众人都是惊疑不定,庄叔则道:“手下兄弟将这消息传递来时,我也很诧异,但对方似乎很有诚意,甚至愿意让我们选择地点相见。”

竺星河略一思忖,道:“见一见也好,看看对方究竟掌握了我们多少内幕。而且渤海湾上也算他们势力范围,我们拜会一下地头蛇,亦是礼数。”

他既做了决定,众人便应了,各自分工准备接洽事宜。

方碧眠手脚很快,已经蒸好茶点送了过来。只见碧绿的瓷盘中盛着十数只雪白天鹅,米粉捏成的身体蒸熟后半透明,显得晶莹可爱,甚至还有橘红的鹅头与鹅掌,栩栩如生。

等众人吃完点心散了,司鹫收拾着盘子,对竺星河道:“阿南最喜欢新奇好吃的,她要是在的话,这一盘白鹅可不够她吃的……公子您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竺星河啜着茶没有回答,只慢慢地转头回望南方。

碧波微风,长空薄云,阿南奔赴的方向,已经是他再也无法望见的彼岸。

日光下有青蓝的微光划过,是刚刚那只蜻蜓摇曳着薄透的翅翼,飞向了蓝得刺眼的海天,最终消失在大海之上。

应天湿热,午后时节似要下雨,蜻蜓低低飞于水面,红黄蓝绿,为这阴沉的天色增添了几抹亮色。

朱聿恒快步行过庭院,心中思虑着大大小小的事务之时,一抬眼便看见了在池苑之中飞翔的这些蜻蜓。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身后一群人不明所以,也都随着他站在了这雕梁画栋的廊下。

他的目光落在这些蜻蜓之上,眼前似出现了那只大火中飞出的蜻蜓。

阿南向他讨要了好几次的蜻蜓,还留在他的手中。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就是不想把蜻蜓还给她——

仿佛这样,她就能永远是初见时那个鬓边带着蜻蜓的普通女子,热心地为素不相识的渔民传授弓鱼技巧,就像一簇在水边与虫鸟为伍的野花,蓬勃而灿烂,年年常开不败。

他的目光追随着蜻蜓,放任自己的思绪在其中沉浸了一会儿。

可,母亲的话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这个局,已经在两京布下了。

他眸中热切的光渐渐冷了下来,压抑住心口那难以言喻的悸动,正要转头离去,却听后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