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被火光照亮的码头上人影聚集,海客们已经迅速冲至码头。
半夜从海上折返,如今他们一帮人都刚进入酣睡不久,但习惯了枕戈而眠,一惊醒便立即察觉到了敌人来处。
众人的目光从燃烧的船上扫过,落在码头边的竺星河及海上的阿南身上,都是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冯胜声音最大,在混乱中只听他大嚷:“这么猛的火力,朝廷鹰犬来了?”
“不,看座船的标志,是邯王。”庄叔恨恨地放下千里镜,道,“看来他们早已在海上设好埋伏,要等我们所有人聚在岛上之时,、将我们一网打尽!”
“邯王?”众人顿时心下一凛。尤其是年长的,更是想起了当年邯王在战场上大肆屠戮战友的模样,再看对方下手如此准确,先烧船只再夷居所,显然是要让全岛鸡犬不留,不由个个神情激愤。
“但,邯王怎么会来围剿我们?”
竺星河跃上码头,指挥灭火救船,上船填炮反击。众人迅速听命投入战斗,唯有司鹫在码头看着阿南,顿足大吼:“阿南,你还不赶紧回来?小心被火炮当成活靶子!”
阿南与司鹫感情最好,她手握篙杆心口一恸,还未来得及回答,一发炮弹落在她面前的水中,激起高高波浪,她所站的小船顿时晃荡不已。
阿南矮身伏下,抬头一看码头已被火光吞噬,司鹫被水浪震倒,重重跌在了火中。
阿南大急,立即跃入水中,扑向火海,拖出半身是火的司鹫,架着他跋涉上岸。
见她回转,竺星河心下一松,疾步过来接应,与她一起将司鹫拖上了岸,扑灭火势。
他抬眼看向阿南,却见她只焦急扶抱着司鹫去找魏乐安,又觉莫名失落。
司鹫的头发衣服被烧了大半,脸上也有许多燎泡,而魏乐安仓促奔出,随身并未带着烧伤药,只道:“公子,敌方势大,这岛地势平坦难守,纵然抗击惨胜,亦无甚意义,大伙儿不如撤了吧。”
竺星河点了一下头,示意阿南先带司鹫上船,道:“分散行动,以免伤亡。”
刀光急斩,倒扣在焚烧大船身上的小船一一落水。海客们遵照指挥,在晦暗的夜中向四方散去。
海上炮火虽猛,但小舟汇入黑暗,便绝难击中。
“阿南,来。”竺星河跃上自己的小舟,抬手示意浅水中的阿南。
在过往的所有危机之中,他们始终在同一条船上,并肩抗敌——
习惯性地,他认为这次也是这样。
阿南扶着司鹫上了船,将他放在甲板上,静静地抬眼看了竺星河一瞬,翻身便下了船。
她站在及腰的海水中,抬手在船尾上狠狠一推,将他的船往前送去。
火炮声响不断,竺星河在风浪中回头看她,浪涛颠簸,他伫立在船头的身形却纹丝未动。
这是她心中坚若巨船的公子,她也以为自己是那永远牵系着船头的缆绳,却未曾想过,她也有松开他,沉入大海的一日。
“你们走吧,我……殿后。”
像以往无数次一般,阿南隔着两三丈的海水与弥漫的硝烟,对着他大声道。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中,再也没有期盼重逢的光芒。
竺星河站在船上,定定看着她。
火光前她明灭的面容令他心口暗紧,于是他伸着的手一直不肯收回,执意要拉她上船:“阿南!”
趴在甲板上的司鹫抬起头望着水中的她,一边□□,一边痛楚叫道:“阿南,你……快上来啊,我们一起走!”
阿南望着他,也望着船上的公子,缓缓地,重重地摇了摇头。
她依旧能为公子、为兄弟们而死,但她已无法与他们一起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已经到了分别的岔路口。
十四年前,公子乘船而来,将她带出那座孤岛。那么今日,就让她亲手送公子离开,以痛,以血,以他当年救下的她的性命。
“公子,别辜负阿南争取的时间,快走吧!”
在同伙的催促下,船只散开,抓住最后的机会四下逃逸。
即使公子还死死盯着她,但脚下船也终于向着海中而去。他是首领,他得带领着兄弟们逃出生天,谋取最大的生存机会。
被水远送入黑暗的船上,公子最后的声音传来:“阿南,等脱离危险,我们凭暗号再聚。”
她没有回答。
后方响起不绝于耳的可怕喀嚓声,阿南身后那座木头搭建的码头终于被烧朽,一边焚烧着一边坍塌入海,激起巨大的水浪。
阿南站在没膝的激荡海水中,在水火相交之中,最后看了竺星河远去的身影一眼。
她五岁时遇见的公子;如同奇迹般出现在孤苦无依的她身边的公子;她曾经想要毕生追随的公子……
她曾以为他永远是朝着受难的人伸出救援之手的神仙中人,却没想到,他的手上已鲜血淋漓。
南方之南,她心中永恒的星辰坠落了。
那些灼热的迷恋与冰凉的绝望,那些陈旧的温暖与褪色的希冀,全都埋葬在了这暗夜波光之中。
她竭力咬住自己颤抖不已的双唇,拼命制止住那即将落下的眼泪,跃上身旁小船,向着邯王的船阵,以疯狂的势头疾驶而去。
…… 越陌度阡(3)
黑暗的海上,炮火声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