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怔了怔:“他对皇帝祖父说的话,还能是假的?”
“就算是真的,可殿下说不定有苦衷呀!之前我听说,朝廷在各地追缉海客,一直担心你因此受牵连,毕竟,在西湖劫走要犯被海捕通缉那个女匪,我一想就是你呀!但朝廷很快就撤掉了你的罪名,你现在过得好好的,还能跟着皇太孙殿下自由行动,你说是为什么?”
为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阿南也一直想问为什么。
阿琰啊……愿意为她豁出性命的阿琰,想要驯服她为己用的皇太孙,这两个为什么会是同一人呢?
而她又为什么,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割舍情爱,抛却一切回到海上继续做那个一往无前的阿南,可每每午夜梦回,抚摸着自己的旧伤,想象着阿琰身上正一条条侵吞他生机的山河社稷图,她又觉得心口钝痛,万般难舍。
“你想,也许殿下欺骗的,不止是你呢?或许他欺骗的,还有皇帝,还有朝廷,甚至还有……”
他自己。
她是海客,是劫狱的女犯,也是前朝余孽的得力干将。
阿琰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做了多大努力,让朝廷接纳了她,赦免了她所有的罪状,甚至重用她,让她成为破阵的领头队长呢?
甚至,他是怎么说服了暴戾的皇帝,让本来要将所有与皇太孙的病情有关的人——首当其冲就是她,全都要一律清除的皇帝罢手,容忍她留在皇太孙的身边,得到了自由自主的机会?
无数个夜里,她曾因为温暖与冰凉、打击与包容、残酷与温柔的复杂交织,从梦中醒来,久久难以入眠。
而如今,她才释然地呼出胸口那口气:“要是这样,那我可以稍微原谅他了。”
绮霞急道:“所以,你去找他好好问清楚呀!如果你因为误会而一个人远走海外,剩殿下一人在这边,那该多遗憾啊!”
阿南摇了摇头,说道:“他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能算了,但他不应该在调查到我父母身份后,为了更好地控制我,移花接木给我弄了假父母。你说,这事我怎能原谅他?”
绮霞暗吸了一口冷气,心说不愧是皇太孙殿下啊,这种事情居然也能不动声色干得出来?阿南从小就没有了爹娘,她娘更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结果他竟然剜了阿南最重要的逆鳞。
“那……我想这其中必定也有理由的,比如说,比如……”绮霞绞尽脑汁,可也无法想出借口替朱聿恒辩解,只能固执道,“哎呀总之,殿下真的喜欢你!只要是见过你与殿下的人,都知道殿下对你的心意!”
见她这急吼吼的模样,阿南不由笑了出来:“是吧,不愧是我,阿琰利用着、利用着,终究还是喜欢上我了!”
绮霞揪住她的包袱:“所以,你会留下来的,对不对?”
“不会。”阿南行云流水般将包袱打好,放到枕边,“你知道刚刚我和楚先生聊了些什么吗?”
绮霞迷惑地摇摇头,阿南朝她神秘一笑,道:“我搞到了一条拙巧阁的秘密通道,虽然二十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但试一下总没关系的。”
绮霞傻了眼:“什么?你不是回海上,而是去拙巧阁?”
“对呀,傅准那个混蛋,在我身上埋下了些可怕的东西,所以我得趁着他不在,好好去搜寻搜寻,最好能彻查到结果。”
“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个混蛋对你做了什么?”虽然算是救命恩人,但绮霞一想起傅准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阿南,拙巧阁那边人多势众,你一个人过去会不会有危险啊?要不,还是先找皇太孙殿下商量一下?”
阿南抬手轻抚着自己臂弯的旧伤,默然摇了摇头。
“不用,我现在离他远点比较好。等我把傅准的老巢掀个底朝天,或许我们能有碰头的机会。”
拙巧阁位于长江入海口,比中原要温暖许多,但冬天依旧不可避免地降临到这座海陆交界处的岛屿。
夏日烂漫的野花早已枯萎凋谢,柳树也落尽了树叶,但玉醴泉还在倾泻喷涌,一路的亭台掩映在常青树木之间。
当年的秘密通道,二十年后居然还存在。阿南顺江而下,悄悄在岛后偏僻处寻到路径,顺高大的假山而绕,从婆娑的海桐树阴之中穿过,来到了律风楼东北侧旁挑出的那座小小厢房之前。
这座被她和朱聿恒冲毁的藏宝阁已经整修完毕,外表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谨慎起见,为免像上次一样被困在其中,阿南先在后方窗口处将铁质栅栏动了点手脚,确保自己在需要的时候随时能从中脱出,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困于其中。
寻了两块木头踩在脚下,她小心翼翼地潜入。
毕竟傅准这人心机深沉,在上次出事之后,说不定会专门增设针对她的机关。
然而步步行去,经过轻拂她头顶的帐幔安然缩回卡槽,傅灵焰的画像经过重新装裱修复后依旧挂在后堂帐幔后,除了颜色更显鲜亮之外没有任何改变。
奇怪,难道傅准太忙了,在失踪前还没来得及更改这座密室的机关设置?
还是说,他料定了她以后不可能再来到这边,所以才会安心让这边维持原样?
心下虽然疑惑,但阿南向来不怕事,有问题等出了再随机应变也行。她遇事向来急智,每每能在千变万化的机关之中化险为夷,亦是这行的传奇,三千阶的名号决不仅仅只因她亲手所制的武器及机关之出神入化。
一步步行去,她深入房内,绕过重重书架,先走到傅灵焰的画像面前,向她行了一礼。
画像上的傅灵焰正当绮年盛貌,手持那管韩凌儿亲手替她所制的金色竹笛,静静地坐在宫苑之中,目光似穿透了六十年的时光,与她深深对望。
她是如何脱出金绳玉锁,挣开情爱纠葛,从当年在九州各处布下绝杀死阵的凶戾女杀神,蜕变为后来她所见的慈祥老婆婆呢?
而自己呢……阿南站在傅灵焰面前,心下涌起难抑的伤感。
她又究竟有没有机会,能与傅灵焰一样,最终找到自己,看清自己该走的路,探索到自己该前进的方向?
深吸一口气,将所有一切暂时先抛诸脑后。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先查清楚,傅准究竟在她身上设下了什么东西,导致她的旧伤竟与阿琰的山河社稷图相连,成为伤痛同命的两个人。
她垂下眼,避开傅灵焰那双仿佛能洞穿她的眸子,转而走向旁边的书架,查看起架上卷轴来。
傅准神秘失踪,她压力大减,手下也加快。调暗了手中的火折,拆开一个个卷轴册页,她飞速扫一眼便立即收好,寻找下一个。
一个架子看完,里面不过是些各门各派的阵法布置、绝技法例、机关图示之类的。若是平时,阿南自然有兴趣坐下来慢慢研究,但此时她心系自己的伤势,只想先找到与自己有关的内容再说。
换了一个书架,上面全是书册,她随意翻了翻,蹲下来时看到一堆正待修复的卷帙。
而在卷帙之间,正有一个卷轴压在最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