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依依也没有答话,她掩饰住自己的不安,避开店里的人悄悄投来的目光,静静在柜台前站着等待。上海虽然风气开放,但是一般正经太太并没有避孕需求,何况这个药这么贵,普通人买不起,一般都是高官商贾的情妇来买的。
过了一会儿药送到了,依依把钱付了,把药盒放进了包里。
“太太,这个包装和说明书是英文的,需要……”
“我能看懂。”商依依打断了她的话,在旁人的侧目下迅速的离开了。
出来后她想四周张望了下,然后走到了电车车站,到旁边的卖牛奶的摊子上买了一瓶,付钱的时候问老板,“请问去芙蓉街65号的朝晖早报坐哪一路电车?”
商依依在路边等着电车,突然看到马路对面有卖糖炒栗子的,上海的糖炒栗子跟北京的不同,加了桂花翻炒,远远的就闻到一股混着桂花的栗子香。她犹豫的看了一下电车来的方向,还是下了决心快速的跑到马路对面,买了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回过来之后,刚才一班车已经走了,她又等了二十分钟,车到站了,她才上了这班电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探出一点脑袋,迎着冷风吹面。怀里的油纸袋散发着热量,温暖着她的手心。
她眸光盈动,看着电车徐徐的穿过繁华的街道,路边的街铺,熙熙攘攘的行人都在眼前不停的转换,她七岁的时候跟着父亲第一次来到上海坐电车,那时小小的心灵装满了期待和快乐的跟在父亲和姐姐身后,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当时她被桂花香味吸引,吵着要吃路边的糖炒栗子,不肯上车。姐姐生气的说她不懂事,不服气的她跟姐姐拌起嘴来。父亲无奈的看着她,知道二女儿这个倔驴的性子,没有办法就去给她买了一袋,以至于他们错过了眼前的一班车,等了二十分钟坐了下一趟。
但是她并不在乎,而是快乐的一直抱着热乎乎的油纸包,不顾形象的吃了起来。结果父亲办事迟到了,姐姐说她是烦人精,但父亲并没有因此责怪她。而在电车上吃香甜软糯的糖炒栗子构成了她对上海最深刻的记忆。
清冷的风让她清醒的不至于沉沦到幼年的幻境中,却吹落了她眼中的泪珠。她轻拭着眼角,让自己在嘈杂的电车中显得不那么的异样。她心里数着站,数到第八站,她从人群中挤下了车,在路上又问了两个行人,终于找到了芙蓉街65号,不在街道主路上,而是拐进了一个弄堂里,有一个突兀的二层小楼,抬头看到上面横着一块招牌:朝晖早报。
商依依如愿以偿的见到了萧筱,她那样爽朗的性格在见到依依的第一时间尖叫了起来,让报社忙碌的同事们侧目,萧筱开心的冲过来拥抱她。
她拉着依依走到报社后面无人的花园里说了好久的私房话。
“三年没见,要不是大半年前何梓明来找我给你打电话,我真的会以为我又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也很想你,你是我唯一的童年好友。”依依红了眼眶,“只是我又太多的不得已。”
“这是我的名片,你随时打电话到报社找我。你现在有联系方法吗?”萧筱有些紧张的问。
依依摇摇头,“这段时间你要是要找我就联系何梓明吧。”
“你们俩现在?”萧筱用两个食指对到了一起,目光询问道,她知道依依目前的处境。
依依怅惘的笑了笑,无法回答。
“这不重要,总之这两个月我会在上海,但不会影响我一直以来的计划。”
萧筱拉着她的手,想劝她但知道她一直以来的遭遇和决心,无从开口,只能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他对你的感情应该是很深的,你要好好保重,跟我保持联系。”
“难得有机会跟你同在一个城市,我这段时间会经常来找你的。”依依笑着说。
“好,说到做到,我们拉钩。”萧筱不放心的伸出小拇指,“你父亲的案子我会留意的,如果有新的线索,我告诉你,所以你不要跟我断了联系哦。”
依依笑着跟她勾了下小拇指,“放心吧,大记者!”
最后她送萧筱回到报社门口,看着她一步三回头的走进了灰白的小楼,才卸下了笑容,寂寞的转过身去,失神的走出巷子。
刚走出来,临到大马路上,突然从身后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带着哭声往路上冲着。依依从失神中惊醒,眼看着跟前的小孩就要被路上迎面而来的汽车撞到,她无暇想其他,奋力的冲过去,把那个小孩拽了回来。身边的汽车一个急刹车,但是车子已经冲到了前面,司机摇下窗来用上海话一顿海骂,虚惊一场,就扬长而去了。
依依拽回小孩的时候用力过猛,她俩一齐跌倒在马路牙子上,这时候才看到倒在身边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的小辫散乱成一团,一张哭花了的脸,这时候已经吓的失了魂,反而没有了哭声。
依依想站起来把小姑娘扶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脚扭到了,这时候才感受到痛意,她忍着疼勉强站了起来,看到弄堂里一对穿着朴素的中年夫妻冲了过来。
“二丫,你怎么这么混,不长眼,还敢冲到马路上找死!”女人又惊又怒,伸手想打她,但是还是停住了手,抹了抹眼泪,“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商依依,“谢谢你啊,小姐,要不是你我们二丫已经……真是救命之恩,太谢谢了!二丫,还不快谢谢这位姐姐的救命之恩!”
“谢谢姐姐!”小姑娘哭着说,她继续呜咽道,“可是我不想再回戏班了,我想去上学!”
“二丫,你要懂事一些,体谅下爸妈,不是我们不想让你去上学,是真的没有钱了。戏班虽然现在苦几年,但是好歹有口饭吃。”
看商依依问询的眼神,孩子妈叹着气跟她讲了家里的情况,他们本是安徽人,前两年遭了水灾逃荒来到上海,好在她和孩子爹都是有手有脚的勤快人,上海需要的苦力也多,男人去了码头做工,她在大剧院做洗衣工,在石库门里也租到个落脚地,一家人勉强生活。但是已经有两个孩子要养活,如今又新添了一个小娃娃,实在没有能力让二丫去学校读书,正好前两个月有个老乡黄梅戏的戏班子看中了二丫,送去学唱戏,谁知道这个孩子这么倔,两次逃了回来,说要跟邻里的好友一起去上学,不要去唱戏。
二丫在一旁呜呜咽咽的哭着,水灵的大眼睛小脸蛋淌着泪,“阿凤阿湘都去学校读书了,就我一个没有上学,她们说我以后是个戏子只能给老头子做姨太太,呜呜……我才不要……”
二丫的爸妈谢过依依,拉着孩子正要回去,商依依凝望着小姑娘幼小的背影,突然喊道,“这位太太,你让孩子去上学吧。”
女人回过身来,为难的说,“小姐,真的不是我不想,实在是……”
依依从手包里翻出钱包,把里面的钞票都拿了出来,“这里有一些钱,应该够二丫一两年的学费了,今天我跟二丫也算是有缘分,把这钱拿去给她读书吧,能读几年是几年,困难的日子挺挺总能过去的,但是女孩子没读过书不识字,就会难一辈子了。”
女人突然痛哭了起来,比身边的小孩还哭的厉害,她颤抖的接过钱,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旁边发男人千恩万谢。
“我过段时间我再送些钱来。现在二丫还小,好好读书,她以后会有光明的前途的。”依依眼睛里噙着泪水,缓缓的转身离开。
下午何梓明正在跟一位客户谈合同,秘书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何梓明抬眼看着他,“什么事?”
“何老板,刚刚有个电话进来,是一位商太太打过来的。”
何梓明立刻站起身来,“她说了什么?”
“她说之前跟您约好的,在芙蓉街三十九号,她已经在等您了。可是我看了下今天的预约排期,没有跟商太太的会面,您……”
何梓明焦虑的蹙眉,他摆摆手,“是我忘了告诉你了。”然后他转身跟客户解释,“对不起宋先生,我把时间安排错了,我现在就要出去。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您先看看合同有没有什么要修改的,张秘书帮您做好记录,明天我带着合同去您公司签。”
这位宋先生很不满意,抱怨了几句,何梓明把刚才他们争执不下的一个条款做了一点让步作为补偿安抚他,然后就把后续的事情交给了秘书,快步的走了出去。
何梓明开车来到了芙蓉街,看着路旁的门牌号码缓慢的开着,两眼焦急的搜索着,直到看到路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把车停了下来,飞速的跑到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