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交锋
◎吃惯了甜,向来便会忘了苦。◎
国朝娘子家及笄前,爹娘常给起叠字小名,待及笄后再起个上得台面的正经名。
当年荣母分娩时,用光了力气,扣着被衾无力地喊:“容我缓缓,容我缓缓。”
“缓缓”二字,便由此得来。
缓缓说要容她缓缓,颇有轻谐之意。
浮云卿知她每每紧张便会说这句,一时也不急,拉着人进大三门。
花架上的金刚鹦鹉小眼珠提溜一转,见客人来这处走走逛逛,叽叽喳喳地开口:“客人,买罢!买罢!”
倘若客人摇头走远,这鹦鹉便大为不满,泄下一泡污秽,在主家气愤的怒骂声中咯咯嘲笑。
浮云卿恰与鹦鹉打了个照面,忙双手合十:“贵家饶过!贵家饶过!”
说罢赶忙猫着腰,拉紧荣缓缓走远,“现下缓过来了么?”
荣缓缓颔首,走到人少的地方,小声开口:“我只与那小官人有一面之缘。那人肚子鼓鼓,脸蛋圆圆,脸上没一处出彩的地方。眼睛狭长窄小,鼻塌唇厚,阔面大耳,实在不出众。何况他又与素妆阿姊一般高,便让我觉着他高攀……”
背后议论人家小两口的事总是不该的。荣缓缓说罢,脸颊微红,羞赧抿唇。
丑不丑,美不美的,全凭比较。
浮云卿长在禁中,禁中是个什么地儿?那是没丑人的地儿。宫婢与小黄门都要五官端正,禁卫军身姿高大,孔武有力,后宫各阁娘子貌比花娇。浮云卿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丑人。
贵胄世家亦是如此。
眼下听及荣缓缓这番描述的话,浮云卿心里拔凉。
“到底还是她的事,我们不好置喙。等我处理完府里的杂事,再约她出来好好说说。”
这个话头不再多言。
娘子家出去一趟不易。暨至相国寺,浮云卿扯着荣缓缓绕进后院,想寻寻她三哥。
“小六,长老会出来见我们么?”荣缓缓随她猫腰躲在假山,小声问道。
浮云卿说不知。方才三哥披着袈裟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而过,然真做等待时,却再也看不见人影。
“走罢,眼下不是时候。不急于一时。”
比及四月初八浴佛节,寺院大办斋会,自然有机会相遇。
再见施素妆时,已是月明星稀。仨人围着相国寺走上半圈,便多觉无趣,忙说改日再聚。
戌时,公主府。
月如莹盘,银齑沫子似的月光铺成一张丝滑绸锦。
敬亭颐解下攀膊,叫女使把膳食端至珍馐阁。
一身炊火气,敬亭颐扫扫袖,绕进院里换了身干净衣裳。
簌簌竹影摇曳,瘦削的身姿被凉风吹得更薄。
隐忍的咳嗽声被风吹散,敬亭颐剪掉桕烛,甫一出院,就睐见禅婆子靠墙堵着路。
禅婆子没提灯,一半身子藏匿在黑魆魆的夜里,一半身子则立在月明地下。活生生的人被割裂成两幅模样,半扇人面,半颗鬼心。
睃见敬亭颐迈过石槛,禅婆子冷言道:“别当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敬某没什么心思。”
“你接近公主,有何居心?”
“敬某从未做过僭越之事。官家任我为公主夫子,我便只会是公主夫子。”
敬亭颐神色澹然,声音依旧清朗。然仔细听,便能辨出其中不易察觉的对抗意味。
他的眸子比黑夜还浓,莫名叫禅婆子心里发毛。
他确实没做过僭越之事。主动的事情,都是浮云卿在做。
禅婆子没拦人,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走近,走过,走远。
他迈步又轻又大,脊背比竖杆还直,清冷倔强。
“公主是贤妃娘子的公主。”
禅婆子嘟囔一句。言讫,觑了觑那进略显寒酸的院子。
院里只有一颗歪脖子松树与数从绿竹。屋门紧闭,毫无人气。
这样静寂的院,这样捉摸不透的人,从来不属于公主府。可这些偏偏存在,还愈发厉害地往府里扎根。
禅婆子知道,愈是任由这些野蛮生长,愈是后患无穷。
那厢浮云卿窜进了珍馐阁,猛地深吸口气,似要把这饭香吸进心里。